“三者互为矛、盾,互制相衡,斗而不破······”
“呼~”
“真不知道母后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能教给朕······”
自长乐宫走出,坐在返回未央宫的御辇之上,刘盈只一阵感怀不止。
毫不夸张的说,在此之前,刘盈对于‘制衡’二字的理解,都还仅停留在‘板凳要有三条腿’的程度;
至于刘盈理解中,应该用来互相制衡的三方,也被归为了元勋功侯为代表的军方、朝臣百官为代表的朝堂,以及太后吕雉为首的外戚。
在曾经的刘盈看来,制衡的含义,不过是以元勋功侯的武勋,来压制空有话语权,却并无显赫身份的文臣;再由身份虽不显赫,却备受皇帝信任的外戚来制衡元勋功侯。
至于‘于国无功,只凭外戚之身而骤然贵幸’的外戚,则自是由文官作为制衡。
但在这样的三方制衡下,刘盈总是会出现一种疑惑。
——在如今的汉室,功侯、文臣、外戚三方的分切线,并不很明显;绝大多数臣子,都同时具有两个身份,甚至还有三种身份皆有干联的极端特殊存在。
如当今太后的妹夫,当朝舞阳侯樊哙,便是功侯+外戚的双重身份;
而朝中,包括少府阳城延在内的三公九卿,也基本都是同时具备功侯+朝臣的双重身份。
至于外戚+朝臣的双重身份,在吕释之被罢免郎中令一职之后,倒是不曾有过。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有诸如宣平侯张敖这样的极端特殊个例,同时涵盖功侯+外戚+朝臣的三重身份。
除此之外,如丞相平阳侯曹参、内史安国侯王陵等元勋朝臣,曾经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和先皇刘邦攀上过姻亲。
结合这一点,也可以勉强将曹参、王陵等朝中重臣,也理解为外戚······
而这,就导致刘盈认知中的‘功侯、外戚、朝堂三方制衡’,变得几乎不具有丝毫可操作性。
因为在如今的汉室,这三方压根就不是渭泾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极其错综复杂!
而在吕雉今日的提醒之后,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认知中的‘三方制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刘盈原以为,三方制衡的核心,是将臣下以某种显而易见,且利益密切相关的参照,明确划分成三个阵营;
所以刘盈想当然的认为:朝臣肯定和朝臣走得近,功侯肯定和功侯玩儿的好,外戚,自也是和其他外戚穿同一条裤子。
但刘盈,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朝臣之所以是朝臣、功侯之所以是功侯、外戚之所以是外戚,都并非这些人所能决定的;
这些群体的组成,并不是由成员自发汇聚,以‘志同道合’为根基组成,而是完全由客观事实,硬生拼成了这些身份类似的群体。
说的再具体一点,便是对于某一位功侯而言,自己所身处的功侯元勋圈子,不一定都是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
就说如今朝中,最著名的一对冤家,便是绛侯周勃,和曲逆侯陈平。
早自陈平背楚降汉,又因被先皇刘邦重用,而遭到周勃在内的丰沛元从排挤之后,周勃和陈平的恩怨情仇,就变成了汉室功侯群体茶前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
每当周勃、陈平二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场谈论当中,那必然会有‘周勃斥陈平为盗嫂受金之徒’的言论紧随其后。
而这两个人,恰恰就是同处于功侯阵营,私下里却恨不能打出狗脑子的典型。
除去这样的具体个例,单就刘盈目前所知,开国元勋功侯之内,便至少有丰沛元从、后起之将、故楚降将这三个小阵营、小山头,各自看不上彼此。
作为朝堂重要组成部分的功侯群体尚且如此,另外的朝臣、外戚,自也亦然。
如当朝公卿中,内史安国侯王陵,便同奉常叔孙通极其不对付;
原因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叔孙通好儒,性温’,而王陵则好黄老,却又具有与学派气质严重不符的暴脾气。
再有,便是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同卫尉曲周侯世子郦寄也不对付;
究其原因,更是从未曾有人知晓。
而朝臣百官,也同样分成了包括‘以武勋入朝的元勋功侯’‘以谋略、学识入朝的文士’的起码两个阵营。
外戚倒还好些。
——毕竟如今汉室,唯一能被称作‘外戚’的,恐怕也就是一个吕氏外戚。
无论是舞阳侯樊哙、宣平侯张敖,亦或是当朝皇后张嫣,都无不是‘根正苗红’的吕氏外戚出身。
但总有一天,汉家,会出一个非吕氏出身的皇后。
当那个非吕氏出身的皇后,在丈夫死去之后成为太后时,汉室,便将引来第二家以太后作为靠山的外戚。
到了那时,若说曾经的王者吕氏外戚,能和即将取代自己的x氏外戚和睦相处,也是必然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这,就是以‘功侯、朝臣、外戚’作为三方制衡参照的问题所在。
——这三个群体,根本就不能算作‘利益共同体’。
反观吕雉今日提出的‘能臣、忠臣、小人’的三方参照,则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
功侯和功侯,未必玩得好,但能臣和能臣,必定会惺惺相惜;
朝臣和朝臣,也不一定能交谈甚欢,但忠臣和忠臣,却一定会物以类聚。
同样的道理:外戚和外戚,不一定能好到穿一条裤子,但小人和小人,也必定会同流合污、报团取暖。
并且相较于‘功侯、朝臣、外戚’这三个极为笼统,又好似被强扣在这些人头顶上的标签,以‘能臣、忠臣、小人’作为参照主体的群体,显然更像是志同道合,紧密合作的利益共同体。
——能臣要办实事儿,必定需要其他能臣的帮助;
——忠臣要效忠天子,肯定也会自发寻找其他的忠臣;
同样的:小人想要做搅屎棍,也肯定会找几个帮手,起码落个‘要死一起死’的心安。
最重要的是:不同于功侯、朝臣、外戚这三个可能重叠的政治标签,能臣、忠臣、小人这三个性格标签,基本不可能出现重叠的状况。
且如今朝中的所有官员,都能被明确划入这三者其中的一个。
如昨日,因鲁班苑令一事惹怒刘盈的上林令杨离,便是毋庸置疑的能臣;
而此事的导火索:鲁班苑令吕平,则是忠臣——虽然是吕氏的忠臣,而非刘氏的忠臣。
至于小人······
“嘿!”
“汁方侯雍齿,不就是父皇过去,随叫随到的御用搅屎棍?”
“什么事都要站出来蹦跶两下,就像沙丁鱼群里的鲶鱼······”
神情满是戏谑的发出一声调侃,刘盈便满怀钦佩的侧过头,朝身后的长乐宫方向发出一声长叹。
“只可惜母后,生了个女儿身······”
“不。”
“应该说幸好母后,生了个女儿身··········”
“若不然,只怕嬴秦之后,就不再是刘汉鼎立······”
面带唏嘘的又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终是笑着一摇头,放下车帘,闭目假寐起来。
这世上,没有如果。
更让刘盈感到万分幸运的是:吕雉,是自己的母亲。
即便全天下都抛弃自己,都依旧会把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生身亲母······
·
“陛下!”
回到未央宫,不等御辇驶入司马门,车外便不出意外的传来了一声刘盈极为熟悉的嗓音。
待刘盈闻声掀起车厢的车帘,却见刚得封梧侯不久的少府阳城延,已是神情惊恐的跪倒在地。
“陛下~”
“臣······”
“臣!”
神情复杂的连道好几声‘臣’,阳城延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索性将头往下沉沉一砸,摆出一副‘臣想说的话,都在这声响头里’的架势。
见此状况,刘盈倒也没有多为难,只默然放下车帘,示意辇车继续前行。
待辇车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随着司马门又缓缓闭合,将渐行渐远的御辇逐渐隔绝,阳城延只绝望的抬起头,面如死灰。
正当阳城延木然俯首,盘算着是在宫外跪到刘盈召见自己,还是赶紧回家找个身子上吊时,一道身影自宫门旁的门洞内走出,终于点亮了阳城延心中的希望之火。
“春公!”
无比响亮的一声敬称,阳城延早已顾不上自己九卿、彻侯的高官显爵,甚至都没顾上彼时春陀,上前就将春陀的手臂死死攥住,就好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见阳城延这般架势,春陀也是不由摇头发出一声长叹,满是同情的看了看阳城延,终还是没忘卑微的弯下腰,顺势将手臂从阳城延手中抽出。
“阳公万莫如此······”
“奴一介刀锯之余,万当不得阳公以‘公’相称······”
语调丝毫不带做作的道出此语,见阳城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依旧是一脸焦急之色,春陀便浅笑着侧过身,将门洞的方向让出来。
“阳公请。”
“陛下,当以侯阳公于宣室······”
·
跟随着春陀的引领,神情满是忐忑的走入宣室殿,阳城延正要上前叩首,却闻御阶之上,传来刘盈一声温和至极的呼唤。
“梧侯来了啊~”
“且坐,且坐。”
听闻刘盈这异于往日,甚至有些异于常人的温柔语调,阳城延只更加心惊肉跳起来,却也不敢不从,只悄然到殿侧寻了处位置跪坐下来。
待跪下身,阳城延又沉吟片刻,刚下定‘先认错为强’的决心,御阶上又传来一声温柔异常的语调,再次抢在了阳城延前。
“上林之事,朕皆知之矣。”
“——请太后以吕平为鲁班令一事,少府先前,当时不曾知晓吧?”
似是随意,又分明带有些许深意的一问,惹得阳城延赶忙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不含丝毫杂质的信任,阳城延只一阵愧意涌上心头。
“陛下······”
“臣,启奏陛下!”
“以吕平为鲁班令一事,臣,早已知之!”
“然臣见上林令携调任诏书而知,只当此事,已为上林令禀明于陛下!”
“臣······”
“臣!”
语调满是激动地道出此处,便见阳城延再次恢复到方才,在宫门外那副哼唧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的状态。
最终,阳城延依旧是认命般,将额头往下沉沉一砸。
“万请陛下!明察!!!”
几乎凄厉的一声嘶吼过后,硕大的宣室殿内,便只剩下一阵极具节奏性的闷响。
咚!
咚!
咚······
看着阳城延毫不客气的将头一下下磕在地上,刘盈心下不由一紧。
但想起昨日,自己在鲁班苑的窘态,刘盈终还是狠下心来,默默看着阳城延,磕足了二十个响头。
“梧侯且起。”
一声不夹带丝毫感情的轻呼,终是让阳城延停下了机械式的磕头动作,却也没敢立刻起身,只晃晃悠悠的稍直起上半身,纵是目光已有些迷离,也仍旧努力的抬起头,望向御阶上的刘盈。
“陛下······”
“今日,朕朝长乐,得太后以一言相教。”
阳城延一声含糊的呼声,却并没有引得刘盈的注意;
只见刘盈自顾自坐下身,慢条斯理的从面前的御案上拿起一卷竹简,一边低头翻看着,一边似是随口般道:“太后言:凡治国之道,能臣、忠良、奸佞三者,缺一不可。”
“又太后言,上林令敢作敢为,魄力十足,是谓能臣;”
“及鲁班令,虽身无长计,然终出身吕氏,历受太后之能,当为忠良。”
语调似是闲聊般说着,刘盈不由将话头一滞,又毫不刻意的抬头撇了阳城延一眼,而后便继续低下头,继续翻看起手中的竹简。
“上林令为能臣,鲁班令为忠良。”
“梧侯以为,己能臣乎?忠良乎?”
“又如今朝中,何人可堪‘奸佞’之重任???”
待发出这最后一问,刘盈的语调中,已是油然带上了些许责备和严厉,目光虽仍投注在手中的竹简之上,但面上神情,也隐约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对于阳城延口中的‘这事儿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杨离这么大胆,居然没禀奏陛下’的解释,刘盈没有丝毫怀疑。
这样的慌,阳城延没胆撒,也没必要撒;
只要刘盈愿意,随便找两个人去查,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能把整件事来龙去脉,都调查个水落石出。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深知:今日,绝不能让阳城延在宣室,从自己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好脸色。
原因无他;
——过去,刘盈对于这些自认为‘可以重用’的近臣,实在是有些过于亲近了。
亲近这个词,用在别的地方,或许还能被理解为褒义。
但对于帝王,尤其是年幼登基,根基不稳的刘盈而言,却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在发生了鲁班苑这一番糟心事之后,饶是心底里仍旧不愿意相信,刘盈也依旧不得不承认:老爹刘邦临死前,反复交代自己的那番话,是对的。
“凡明君雄主,皆难免苛待臣下之名,又多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之性······”
“于臣,不可过疏,更不可过亲······”
“当恩、威并立,赏、罚兼施,又万不可使臣下探明君意······”
看着阳城延愈发惊骇的目光,在心中默念出老爹临死前的这番交代,刘盈只缓缓抬起头,目光满是坚定地望向阳城延。
——过去,刘盈对某些人,太过亲近了。
而从这一刻开始,一个已逝去多年的老者之风姿,再次出现在了刘盈的气质当中。
没有那么强烈,也没有那么强大,甚至是若隐若现,一闪即逝,让人根本分不清那股莫名的气质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生出了错觉。
但刘盈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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