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偶然发现的。
他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距离这么近的学校，老师从未提起过。
不过总归,不是任何事情他都有权知道答案。
结束了一天的疲惫训练,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从记事起,他便被检查了身体，不同的人谈论过他，有专家有军人，说他条件很好。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懂，不过明白“好”与“坏”之分,这一点让他有点开心,自己不是坏孩子。
很快，他被从幼儿园带走，不用学儿歌和古诗,心里是轻松的——那些东西他早就学会了,他想爬树下池塘。
被带走这天,他大着胆子询问了来接自己的人,他能爬树和去下池塘玩吗？
那人似笑非笑，几秒的停顿中，他的内心仿佛度过了数年。
他咬着嘴唇内侧疯狂叫嚣。
可以。
一定要可以啊。
“会有的。”三个字,让他脸上扯开了一抹真正属于孩童的笑容。
那人倒是没骗他,后来他如愿爬了树,下了池塘,只是除了这些,还要过铁丝网，爬坑道，摔跤打架，摸爬滚打成了每天要做的事。
除此之外，他还要记更多的东西，记不住就会被关小黑屋。
哦，对了，他还会受伤。不过和别的相比，受伤显然最让人期待，闻到消毒术的味道，他才能真正的得到照顾和休息。
后来，他终于有点怀念儿歌和古诗，可那些五彩斑斓的回忆，也开始模糊起来。
他想，他不是怀念儿歌，而是不想一个人。
这座学校训练的其他人，都和他一样，奇怪孤僻，还有点……危险。
他能感知到的危险，所以他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果不其然看到了几桩悲剧。
看来快被逼疯的，不止他一个。
他不要疯，他要活下去，要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到外面世界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快许多，他在无眠的黑夜中，发现了那座学校。
他们每天晚上十点钟便会筋疲力尽，那个学校却仿佛要学到凌晨三点，休息两个小时，五点起来再继续上课。
那所奇怪的学校不用摸爬滚打，但总会有动静发生，爆炸和尖叫偶尔也有，云德也看到过尸体被抬出来埋在河边的事情。
他用了五百多个夜晚，确定了在那所学校里生存的人，也是一群怪胎，比他们更奇怪的怪胎。
他太好奇了。
这天晚上，他又在入睡五十分钟后准时睁开眼睛，穿上球鞋，像是一只灵巧的豹猫，跳出了学校。
出去后他奔赴在旷野上，两公里的距离只是几个呼吸。
迎着冷风，他知道又一个冬季即将来临，这也意味着，自己已经观察那边有两年之久。
今天的那边依旧很寂静，只是有点不太一样。
当他爬上屋顶，便看到所有人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屋前，一个孩子被压着跪在地上，正在被鞭打。
血痕已经浸透睡衣，鞭子依旧没有停顿，一下又一下。
这一幕太震撼，他以为自己所处已经够惨，原来这个学校，比他们还要惨吗？
这一次，他冒着险靠近了一些，也听到了那位执鞭者说的话——原来有人要逃跑。
孩子被抽打，没哭，围观的孩子看着，也没哭。
这一幕让自觉已经经历许多的云德大受震撼。
也不是因为哭，而是因为这些孩子脸上甚至没有多少恐惧的神色。
“你们是天赋者，逃跑是罪恶，做出了罪恶，便要接受惩罚。”
开始下雨了，雨下大之前，云德听到了这句话。
天赋者是什么？他的双腿不自觉向前一步。
——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个年约四岁的孩子，浑身湿漉漉的，扭过头，刘海落在眉毛上，只有一双眼清澈如明珠。
她看到了他，眼中还带着一点好奇。
云德吓傻了，赶忙离开了这里。
翌日清晨，雨还在下，学校带来了新消息，他们要换地方训练了。
云德被选为了小队长，一枚代表荣誉的徽章，在出发前刺进了他的胸膛。
尖锐的疼痛让他从昨夜走回现实，他背上行囊，带领小队，跟上大家换了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更为紧凑，但总归的，不像是被关押的囚犯。
后来云德也清楚，他是要做军人的。
训练是严苛残酷的，不过就算再困难，他们也没出现雨夜鞭打的事情。
那个场面像是一幅版画，悄无声息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长大后，他成为了将军，在一次会议上，再次看到了一双相似的眼神。
胸腔内早已冷硬如石的心脏开始狂跳，是天赋者。
还来不及探究，会议主持人已经将她请到台上，隆重介绍她的身份——脑域天赋者时又青。
是她。
不会认错。
云德看着她，数年前那些无数个黑夜发生的事再次出现在眼前。
天赋者无疑是值得注意和保护，她们是人类最坚硬的基石之一。
可为什么她也上过那样的学校，经历过如此奇怪的事情。
好在，彼时的他经过重重验证，已经毫无条件坚定和人类站在一起，所以有些事情还是比较容易查到的，比如时又青的背景。
可惜无论他怎么查，都没有那个怪异学校的记录，和他一样，被抹去了之前的经历。
只是，天赋者既然如此珍贵，又为何要经历那样的选择。
他开始查起来，这一举动就算隐蔽，却也让人察觉出来，比如他的启蒙恩师。
“云德，不要过分关注天赋者，你们才是人类真正的希望。”
他不知道当时为何会得到这句话，但等明白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和天赋者站在了对立面。
在一些内部文件上，他看到了第一个被列为重点跟踪对象的，是那个老熟人，时又青，哪怕他好像还没和她说上几句话。
可为什么要防备她啊，她才刚刚参加工作，做技术，成果很不错，私生活简单，和别的天赋者也不是朋友……
后来云德知道了，太高的天赋，也可以是恐惧的来源。
就在这危险关头，她出事了，掉入了时空井，还好被救上来，只是人一直在昏迷状态。
这期间，云德看到了一些往常看不到的东西。
自己的伙伴们一边担心她摔坏了脑子以后贡献不了成果，另一方面又庆幸她遭此横祸。
云德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依旧沉默寡言，内心却已无法坚定自己的信仰，这无疑是件痛苦的事情。
还好，她并未昏迷多久。
她醒了，也变了，开始不专心搞技术，花枝招展起来。
他有点遗憾和惋惜，但也打听到，这样的她被解除了最高监控。
这一次，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找了一个机会，问出了年少时那一眼的事情。
她完全不记得。
云德不知道自己是该失落还是该松口气，时间确实厉害，一点点洗去了很多东西。
他重新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却也不忘关注这个女孩。
直到谣言四起，她，不是时又青。
得到这个消息，他足足沉默了四十分钟，最后怀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找到了技术部门。
作为重点跟踪对象，他们当然早有结论，只是当时数据还不严谨，不能够立马确认，但现在，可以确定了，这是个和时又青毫无关系的人。
那真的时又青去哪了？
她并未躲避，只是却以新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别人看到可能还会怀疑，但云德一眼确定，那是她。
那双眼未变。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问清楚，年少时的他们，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和相距不远的空间待过，还有天赋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临出发前一晚，他的启蒙老师恩赛元帅快不行了，他来到了恩师的床前。
老师刚看到他，边笑着问：“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m.ensotemple.com
云德连忙摇头。
老师笑了笑：“你不用骗我，你要去找那个女孩是不是？”
云德大惊。
也是这天，他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悄悄查询天赋者和关注时又青的事情并不是没人发现。
是老师一直帮自己遮掩，不然，有关部门迟早要发现。
云德呼吸都快停了，原来藏匿多年的秘密，距离曝光出来，只差这么近的距离。
“我……”
“你们老早就认识了吧？”恩赛也并不十分清楚这件事情。
云德沉默，没有否认。
“去吧，相信自己的眼睛。”很意外，云德并未听到阻拦的话。
他惊愕看着恩师，恩师努力扯开一抹笑容，像是无数次给予他鼓励时的模样。
“思考并不是罪过，思考清楚，你才会完整。”恩赛说完，闭上了眼睛。
云德来不及想导师这句话，只被眼前巨大的悲伤所淹没。
一段时间后，当他再次无意刷开时又青的信息，才想起导师最后告诉自己的话。
他深吸口气，决定这次问清楚。
也就是这天晚上，他接到了任务，六处和时又青要见面了。
他的身体已经快过大脑，飞速对这次事件做出反应，看到时又青的那一秒，他和年老还有时又青，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他压下了所有情绪，执行了自己的该做的事情。
只是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他们全军覆没，自己更是成了俘虏？
早在年少时接受训练的第一课，教官便告诉了他们即将成为俘虏前该做什么。
那些指令早已刻进本能。
只是真当这一刻来临，他却改主意了，因为这是这么多年，唯一一次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这一趟俘虏之行，也让他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包括一些从未听闻的真相，以及——自己的身世。
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吴盟主是自己的亲爹。
这些还来不及震惊和消化，时又青看着他，做出一个请求。
“我希望你假死，你和他们不一样，这个世界还要存在，总需要一些你这样的人存在，这一次，你愿不愿意帮我们？”
问出这句话时，陈自云和所有天赋者还有那个孩童样的智能体都围在身边。
他想问出当年的那一眼她还记不记得，却又不想让别人也参与这一切。
内心撕扯间，他看到时又青对他眨了眨眼，眼神带点好奇，依旧和当年一样。
她记得。
他无法形容这份心情，原来年少时的那一切并不是一场梦，她就是那个孩子。
这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发生的。
天赋者和人类没有什么不相同，她的童年甚至比他更为痛苦，那么真正的敌人到底是什么呢？
云德缓缓抬起头，他的眸光一点点坚定起来，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是那些欲望永远无法填满，心肝已经被熏黑的上位者！
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沉声说道：“我愿意。”
“好，谢谢你。”时又青微微低头，诚挚感谢。
接下来的对峙中，他昏迷过去，心中无比踏实，他想，等这一切结束，也许两人还能成为朋友。
可等醒来，却发现那个他早已当成友人的她反而昏迷不醒。
他松了口气，只要人还在就好。
他全身心投入到了人类的建设中，一点点的帮助这个秩序濒坏的世界。
他在等，等她醒来，给她看看自己做出的事情。
让他看看，新的学校已经建成，没有体罚，没有黑夜，只有朗朗读书声。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陈自云告诉他，她忘记了许多事情。
“你还要见她吗？”陈自云问。
云德摇了摇头，他早已经知道答案。
之后的她变化很大，不再那么聪明，属于天赋者的枷锁，一点点从她身上剥离。
他是高兴的。
他没有再去打扰她，只以粉丝写过几封信，要她开开心心，吃点好吃的，玩点感兴趣的，注意身体，不要累着了。
后面的很多年，工作空隙，他也监督了时又青著作的完成与收集，让她留下的东西继续发光，不要淹没在时代中。
这一切，他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
他到底还是比她早死，即将离世前，他的床前站满了人，哪怕医生不允许，他也阻挡了，并提前告诉助手，只要想来看他的，都可以来。
他撑了几天，见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终于在即将阖眼时，见到了她。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神，带了点好奇。
云德缓缓勾起嘴角，无比满足地闭上双眼，和这个世界告别。
再见了，战友们。再见了，老师。再见了，孩子。
再见了，又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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