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东山下,汤汤伊水边,那重又修整了一番的四方台上,再度传来打斗之声。
“神都武林大会”到得第三天,众侠士登台打擂的进程,似乎也加快了不少。原因之一便是,小半侠士眼见四方台上居高不下的死伤,纷纷打起了退退堂鼓,导致一些侠士登台之后、不战而胜,轻松晋入下一轮。
台下观战群侠,许多都倦怠起来,观战之余,竟展开弈棋、投壶、樗蒲、双陆诸戏,不一而足,借以消磨时间。更有甚者呼朋引伴,耍起了蹴鞠、击毬,玩得不亦乐乎。时有蹴鞠、马毬飞出场外,撞到旁人身上,登时便是一场口角,甚至大打出手。
当此之时,香山寺武僧便携棍奔来,将动手诸方强行分开。再由英武军卫卒出面,将那寻隙滋事者捉回寺庙关起来、以儆效尤。是以矛盾虽频发,却未引起多大混乱。
初夏时节,时晴时雨。鉴于山间气候多变,各宗门教派渐渐在大校场上分好了地盘,伐来竹木、割来苫草、寻来油布,支起茅棚营帐来,借以遮阴挡雨。有的宗门教派更专程做了旗招,悬在棚帐之外。譬如祆教、唐门、点苍派、慕塔山、玄鱼卫、野鹤宗、潇湘门、月漪楼等,旗色五彩缤纷,迎风争奇斗艳。
此刻四方台上,却是一个老叟与一个妇人激斗正酣。
妇人挥钩抖索、形如蝎尾,老叟手持双镰、仿若螳螂。二人俱是异形兵刃,攻守之法却大相径庭——老叟刚猛有余、灵动不足,是以守多攻少,而妇人却是狠辣有余、胆气不足,只以滋扰偷袭为能事。
二人势均力敌,招数凌厉,倒也吸引了不少游侠专心观战,偶尔还能听见零星几道喝彩声。
然而老叟毕竟年迈,时候一长、精力渐衰,双镰招式竟愈发迟缓。一个不注意,登时被那妇人寻到空门,钩索飞出,顷刻在他大腿外侧犁出一道半尺长、寸许深的血口来,霎时间血流如注,浸染了半边裈袍。
老叟疼得嘴角一抽,当下打了个趔趄、扭身便要退走。孰料那妇人却是个狠毒果决的性子,双臂一抻一抖,那钩索立时便撵了上来,只在老叟颈侧一啄。
“嗞——”随着一声轻响,老叟颈侧爆起一蓬血雾。血水四下喷溅,先弱后强,数息后又由强转弱。老叟踉踉跄跄奔出七八步,忽地一头栽倒,原地抽搐几下后,便再不动弹了。
群侠中登时传来许多欢呼。亦有叹息声夹杂其中,显得毫不起眼。
“昂~~~吭吭吭!”
便在群侠各行其是,无暇顾及校场之外时,曲折山道间,突然传来一串骡马悲鸣。
离得稍近的铺、肆、垆、棚中,登时探出七八颗颗头来,齐齐向声音源头望去。只见一驾骡车渐行渐缓,最后徐徐停在了一处驼马行外。
那拉车的骡子四腿一歪,当即翻倒在地,口中吐出许多白沫来。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很快便瞳孔涣散,眼见是活不成了。
骡子翻倒,油壁车自也受到牵累。就在车厢侧翻之际,一双少年男女破窗跃出,凌空两下翻转,便稳稳落在地上。早早跳下车辕的车夫,身如铁塔,面相憨厚,当即凑上前来,询问两人安危。
那少女却俯下身去,抚着倒毙在地的骡子,顿时滚下泪来:“马儿、马儿!都怪咱们叫你赶路,竟至灯枯油尽、力竭而亡……嘤嘤!待清儿救出师姊,定亲来将你厚葬。嘤嘤嘤……”
少年也蹲下身子,拍了拍少女肩头,柔声劝道:“马死不能复生,覃师妹还须节哀。若它还有幼子在世,咱们便好生照料,叫它含笑九泉。”
少女便是覃清,闻言认真点头道:“杨师兄说得有理,为人正该如此!”
一旁车夫听不下去,忍不住咕哝了句:“那明明是头骡子,哪里是马……再说骡子无后、举世皆知,杨少侠莫非也昏了头,竟犯下这等谬误……”
然而话未说完,覃清便扭过头来,横眉冷对道:“吴九哥!清儿原将你看作老成持重的前辈,想不到今日、竟也学那麻小六贫嘴贱舌!”
一旁杨朝夕忙打了个哈哈道:“覃师妹,莫与吴九哥置气。咱们还是速速交割了车马,好去寻了道门中人、商议去救琬儿。吴九哥,你陪我二人至此,已是情至意尽。稍迟折返回城,还请代小道向方世伯致谢!”
吴老九见覃清依旧气哼哼的模样,只是拱手赔笑道:“好说、好说!杨少侠若嫌人手不足,咱们东篱茶肆的伙计、亦然能略尽绵薄。”
两下就此作别。杨朝夕这才拉了覃清,向那驼马行推门而入。
说是驼马行,其实不过是一圈杂木围起的栅栏,将山脚道旁略微宽平的草地圈起,权作驼马歇宿之处。木门亦是圆木装钉而成,上面悬着儿臂粗的锁链,却是晚间用来封门的锁具。一些新旧不一的油壁车、板车聚在驼马行中间,排成几排,供诸客挑选。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驼马行外一道两丈有余的旗杆,上悬“大秦”二字,却是篆文所书。“大秦”二字下方,照例绣着一行拂菻国文字,好似蚯蚓蚕虫。
此时不过辰时上下,尚无人来租借车马。几个伺弄马匹的胡人,皆戴着浑脱帽,正各自蹲在木车附近,手里捧着酒囊胡饼。
其中一人瞧见杨朝夕,登时起身、笑脸迎了上来:“嚯嚯!杨兄弟,昨日匆匆而返,事情可还办的顺当?咱们‘大秦车马行’的牲口脚力不错罢?”
杨朝夕面色微尬,抱拳歉道:“确是忠心耿耿的良驹。只是今晨跑得急了些,将昨日换的骡子累瘫……现下便在门外,须多少银钱、小道加倍赔付……”
覃清见这人散发遮耳、高鼻深目,又是罗锅模样,立时便认出是昨日仗义赠马的“白驼老怪”杜沙洲。心知杨朝夕此刻早已囊空如洗,哪里还有银钱赔付?当即盈盈一礼、接过话头道:“清儿见过杜大哥!那骡子命苦、折在我二人手里,清儿愿多出银钱,请杜大哥厚葬了它。”
杜沙洲原本只是一怔,听罢覃清之言,才知是骡子被活活累死。当下笑道:“还当是什么大事?定然是头年迈老骡、不堪二位驱使……也是寿限到了,该当今日飞升……嚯嚯嚯嚯!”
杜沙洲一面笑,脚下却是不停,与二人重至门外。瞧了眼山道旁倒毙的骡子,这才微微惊诧道,“杨兄弟,究竟撞上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竟将一头健骡催逼至死?”
杨朝夕瞧着骡身上纵横交错、鲜血淋漓的鞭痕,面色愈发尴尬。只得打了个手势、将杜沙洲邀至僻静处,将救人之事大略说了。
杜沙洲终于恍然,偷偷瞥了眼几丈外的覃清,悄然向杨朝夕竖了竖拇指道:“杨兄弟果然人杰!这般标致的富家小姐,也甘愿追随左右,实在羡煞哥哥也!那骡马不值几贯银钱,哥哥自会料理。你只管去寻道友商议要紧事,莫辜负了佳人,嚯嚯嚯!”
杨朝夕只得抱拳讨饶:“杜大哥莫再取笑小道。不论覃师妹、还是崔六小姐,都是小道敬重之人,岂敢乱作他想?”
杜沙洲也收了笑意,面色微正道:“稍待哥哥便去知会屠户、木匠、绢绢他们几个,若有用得着之处,杨兄弟不必客气!”
杨朝夕自是感恩怀德,连声应下。心里却打定主意,若能不烦扰“贱籍四友”、还是莫将他们卷入此事中。毕竟那些妖物神通难测,绝非寻常武者所能招惹。M.ensoTEmple.Com
杨、覃二人交割了骡车,便向校场而行。
覃清自是去寻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等人,好先将崔师姊下落详细报知她们,再定施救之计。
杨朝夕却深知降妖之事,除了师父李长源、便只有去寻自己那位老道友吴天师,方可得稳妥之法。至于上清观观主公孙玄同、弘道观观主尉迟渊等一些自己熟识的尊长和师兄弟们,未必便有良策,反可能累及他们安危。
于是抬步疾行,不过十多息工夫、便停在那长轩前。
守在附近的英武军卫卒、香山寺武僧,却是个个认得他,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哗众取宠”之举。登时挺枪架棍、举刀持弓,将他团团围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居中而坐的元载,早便听发妻王韫秀说了昨夜府中之事。此时见正主之意现身,立时面色森冷,便要斥令众人拿下。
便在此时,旁侧一直观战不语的西平郡王哥舒曜,忽地起身叉手笑道:“元相容禀!这位杨少侠却是末将叫来,预备纳入行伍、为国尽忠的后生良才,未曾先报令元相知晓,是末将之过也!哈哈!”
元载闻言将信将疑,一番面色变幻后,才不阴不阳道:“既是将军上宾,便交由将军招待,倒是本相麾下之兵唐突了。都撤开罢!”
元载话语声落,果然英武军卫卒齐齐退开。香山寺武僧皆知哥舒曜虎须难捋,亦纷纷让出一道入口。长轩下众人瞧在眼里,虽是表情各异,却无一人开口聒噪。
杨朝夕傲然抬眸,瞥了眼笑面叵测的元载,当即抱拳恭身、向哥舒曜谢道:“哥舒将军都敢以身许国,吾辈又怎能贪生惧死?待此间事了,必至营帐拜见将军!”
说罢才举步入长轩,走到安然而坐的吴正节吴天师面前,拱手笑道:“近来修行有惑,百思不得其解。故特来叨扰吴道友,可有闲暇为小道指点迷津?”
吴天师见他谈笑之间、神情有异,知必有急事相询,当下起身展眉道:“小友客气!这便寻个僻静处,与你品茗对弈、共论玄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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