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茶卖相不佳,赏味也难寻夸词,晕睡一阵,竟真好了些,不过这人还是翻不得身下床,不知哪位给他缠针线似的用被褥裹得严严实实,手脚也被束缚,下床都得跳着走。
安置他的厢房带个大窗,外头天色暗透着幽幽的蓝,明晃晃的圆月挂上,骨雀叫唤显得突兀,毫无疑问哪怕这不是地府,也离得不远。
地府又称冥府,鬼地,坊间流传地府有一城为酆都,除了曾见过的烂相鬼娘,旁的鬼差多的去,牛头马面判官无常,十八层炼狱,孟婆汤一盅便入黄泉投胎转世。
灾祸那几个藏不住话的,只言片语可见地府某位与自己有些旧交情,谁呢...似乎是阎王?
出逃无果,顾念敛了敛四处,就坐在床头看着底下剁肉的老妇人——算账的蛇秀才,白骨头店小二对她很是倚重,语末颤巍巍的有点子惧意。
骨雀也围在摊子跟前晃悠等着吃食,着了道的小江湖此时无比赞同妖魔说的话,某些时候,鬼众确实是审时度的机灵墙头草。
先前他没注意这位老婆婆,应该是她换了张面皮,出现过的两副皮囊混入人海中皆难寻,细纹沟壑的短脸、老人斑遍布双手,做事却很有条理。
天色越是深,这摊子来的魂越多,底下幽邃的鬼火飘游周转,交谈声不息,少年凑近试图听墙角,原来往来鬼众称呼老妇人为“玉姑”。
“吃酒吃酒!客官您的青口梅酒!”说的就是那青紫浑浊的碗儿酒,骷髅小二端着一块题字匾,上头满当搁着茶水酒酿,几碟子花生米,骨头灵活地很穿梭在鬼群里。
“雨里各位有口福,玉姑新做的江水肉糜,千年轮回来换哝!”
细看,肉糜坛子上头用红布压着,由店小二身后跟着的小骷髅捧着,要用魂魄轮回来换这么一小坛,可见稀有得很。
顾念嗅了嗅,竟真的有一丝渡江水的甘甜味,好像是滑腻的活肉,什么都没掺和。是什么肉?扇贝一类...好像不太对劲,他甚至听见那坛中香肉在砰砰跳,声音招得他发麻。
“给咱上!玉姑剁的这渡江水肉,上个雨季咱吃过一口,真是舌尖千味,鲜香得很!”听小二说,夜色在外飘的鬼众全涌了进来,比白日多得多,转眼□□张桌面又挤满了。
脆生的碎碗瓷杯逐一上桌,红布揭开,坛中活肉跳得和活人心脏一般动静,沉沉的入了众鬼耳,那是活的东西,至于是哪一块肉,分不清。
一勺羹顺滑,轻易便舀了出来,像是小贩卖的豆腐花,热气儿往外涌,还带着丝丝血水就落了饱死鬼的大肚。
那是什么东西的肉!他觉得自个从腹中生出一股吐意。
猩红的红白相间的活肉,他想起渡江水中的“太碎肉”来,是了,只在雨里才有的稀罕物,那鬼方才说是玉姑做的渡江水肉,原来是同一物什。
“干喽!”人面马尾的壮汉、瘦的面容凹陷的书生与长甲桃红的女妖,几桌数这桌最热闹,他们倒是没用投胎来换活肉,桌子离厢房也近,十分健谈,几张嘴里飞出花来,顾念往低处趴了趴。
“今儿渡江又落了大水,一早明明放晴,过一个时辰就吹雨。这才几月就那么几日连着下?”书生倒了涮杯子的茶,怜悯道,“好可怜呢,又有生肉作生桩。”
“生桩不摆,死的可不止那小鬼一个,柳仙人做的是救济人的好事。”壮汉不待见他这杞人忧天样,丢了颗花生落到书生胸口,吭哧道,“若你还活着,该把你塞进那坛子,一铂碎肉填了去。”
“那不行,他的肉呀可不好吃,就是玉姑愿意白送也没鬼尝的,岂不是渡江水就被他的肉给沾染了?”女妖掩着帕子嬉笑道,众鬼大笑。
书生笑罢,扇了扇长舌头,道:“害,我是什么人,死了不知道多久的穷人,大富大贵的福可是半点没享,哪轮到我去。”
“是呀,宋家小鬼死一回比你百回管用,你是蚂蚁一样的凡人,人家又不是,他的人身肉,不投胎吃吃也是该的。”
这对话真是惹人,顾念愣了愣,转头看那舍了轮回的鬼吃食,活肉,宋家...那是宋二的肉!他意识到把他绑在这是应该的,可是活肉是谁剖的?
莫非那小子一直露着精魂在渡江镇溜达...谁把他的肉身剖掉的!是死了一次还是活生生剜下?顾念思绪纷飞,腹中再升痛意,“唔!”血从喉中出,渗入被褥。
“他不是已没了肉身嘛,瞧你。”书生白眼道与女妖,“你不信仙人说的魔胎?”
魔胎?是花妖说的那女子怀的婴孩么?魔胎和宋二有什么关系?那柳仙人晓得那魔胎来了么...
这鬼几个好会编排,将小古板的心眼子与魂全给吊了起来,正着急再听下文,哪成想鬼说话全是想到哪说哪,被截了话头。
“讲那些没边际的做什么,魔族的事饭后闲谈都不带人听的。”隔壁板凳坐的羊首蹄子鬼,来他们桌蹭了一嘴红豆条糕,摇头晃脑道,“传言夕兽就要下山了,柳仙人大义灭亲,开阵见点血不算的什么。”
听见老熟人,顾念为之一动,柳仙人和夕竟是相识,难道夕那老顽物骗了他?
店小二站在鬼群众,摆了摆头打量众鬼面貌,莫名道:“夕兽也是最近几年才传出来的,你们可有谁知道那东西到底长什么样?什么来历?柳仙人你们中又有谁见过?他修的是道,还是鬼道?”
这话叫鬼懵了,众鬼面面相觑。
见状,店小二便掏出份炖脑花放在桌上,赔笑:“你们别愣啊,老骨头说话随意得很,也是也是,管他修的什么道,为了那些活着的苍生,柳仙人此举乃真神人也。”
他给了台阶下,众鬼也打马虎翻篇,接着推杯换盏你一眼我一语,柳仙人似乎在人鬼众评价极高,是个有道行的人,店小二这番试探不无道理。
顾念靠在瓷瓶上,冰凉的瓷器让他觉得舒服些,垂落眼眸,同门相残师门不幸,夕和钟无与泰山帝君,师承一脉,柳仙人会是他们的师傅么?
那宋二算什么呢,凡人照理不会被卷入,他想知道因由,那个让人魂忘记一切,兀谷堕魔的因由。
“你们还真当有什么替天行道?不怕那什么闲人坑蒙拐骗是给自己做打算?”一道清亮声问,打断了顾念的思绪,众鬼噤声。
顾念循声望去,角落还有个独坐的男子——黑袍中分长须分在衣襟上,二十有余的模样,双耳垂挂赤色穗子,唇边一颗红痣,唇畔带笑,这人在一旁吃着酒听热闹。
这男子嗤笑道:“相安无事百年,忽的宋府送了个说是最受宠的孩子来,又凭空出了这么一个人,一个嘴里念叨着天降不详,当做表率清理门户的...仙人?你们也真信。”
“若是他无愧于天地,早成神了,何至于招摇撞骗,有趣得紧。”他将那碗酒提起吃尽了,晃悠站起身,笑着拎了匾上剩下的活肉坛子看了看,道,“夜深了,张生改日再来探访。”
叫张生的男子朝顾念的厢房摇了摇坛子作别,一溜烟就离了去。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跑了,顾念破天荒觉得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分外眼熟,那背影透出熟悉感,那是谁?
“啊?”众鬼哑然。
玉姑拎着长勺,往锅口梆梆敲几声,安抚道:“此处是混淆摊子,来的都是客,觉得如何那都是自个的念想,不作数的,客官们,提心吊胆的吃什么酒唷?不尽兴的!”
她招了招骷髅,唤:“茶都凉了,赶紧给各位换上!”玉姑都这么说,众鬼也再没在意,念叨着不沾染快活地继续乐呵呵地编排。
顾念才有空档打量她的身边,老人的背后有几层药铺一样的柜子抽屉,坏了不少也没修补,板子挨着成了格子,有一处摆着个水罐,水体浑浊红一道白一道的。
他本能地仔细一看,水罐子里浮在面上的,居然是辣椒姜片,还有几柄捆成卷的青白葱,少年哑然,不至于是在鬼坛子腌的咸菜吧?
那水罐子似是注意到他的视线,浑水中眼珠子一睁,竖瞳眨巴眼便左右翻滚,蛇身蠕动,眼看就要破罐而出——哐当!玉姑转身一个巴掌盖上了那罐口。
里面的东西也跟被拍晕了一样,又消停了,顾念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水罐子里是条白蛇,那似乎就是雪素。M.ensoTEmple.Com
玉姑冷不伶仃抬头朝厢房窗子笑,小古板立即侧过头佯装不知情,心中诧异好利索的眼力,好诡异的老太太——如果没有见过她再次敲晕雪素,那得多慈祥一老人家。
“欸!嘿嘿!”
窗檐上头耷拉下来一卷尾巴,瞧花色就是渔猫,顾念正好憋着气口,往前凑了凑,张口一咬,精准咬住尾巴中段,疼得猫从窗顶翻下,掉在楼台大叫唤,“又不是咱把你包成这样的!”
拎起尾巴一看,不疼,就是上头血丝,也不是自个的,惊恐道:“你的内伤不是好的七七八八了吗,怎么又呕血了?”
“你和娩秋都是她的人。”少年斩钉截铁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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