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肯轻易罢休,便同老程张奎两人合计了两日,终于想出了一个混账法子。
这一天清早,来福匆匆忙忙地来至素闲庄,青玫正同一个小丫头打水回内宅,见他神情慌张,便叫那小丫头自己提水进内,她却来问究竟。
正陈叔也自出来,来福迎上,便同陈叔说了一番话。
原来这两日里,谢二跟张奎老程三人,虽不曾再来素闲庄骚扰,然而私底下却行起坏来,他们找到几个素闲庄上的小庄头,同这些人说什么,谢家的产业始终都是要落在姓谢的手中,而他就是谢家最后一个男丁,指望一个不知何时就离开鄜州的外姓小丫头是成不了事的。
且谢二等明里暗里,还对这些小庄头言明,倘若他们肯听话,那将来谢二继承了谢家田产等,自然会给他们大大的好处,然而倘若他们跟自个儿对着干,将来谢二成了谢家的新主人之后……这些人却是吃不了好儿的。
这乃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的法子。
那些农户们,不过是讨口饭吃罢了,虽然有多半人念在谢氏的救恩,不肯背弃谢氏,然而却也有些胆小无知的,见谢二如此强横,竟畏惧了他,又被谢二许下的好话所诱,便蠢蠢欲动起来。
来福起初并不知情,今日才得了风声,知道事情不妙,便忙赶来给素闲庄通风报信。
陈叔跟青玫两人听了,又惊又气,料不到谢二竟是这样无耻,手段且这样下流可恶,又气竟有人被谢二说动……轻易就忘了昔日谢氏的恩惠。
陈叔怒恨之余,便要叫来福将那些庄客们都召集起来问话,青玫忙道:“叔且不要这样着急,你这会子当面问他们,他们自然不肯就对你承认,你也拿他们没有法子,自己白燥火连天的,却并不顶用。”
陈叔恨恨说道:“不然要怎么样?我只是想问问他们,一个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肝,昔日夫人那样厚待,如今外人欺负上门来,不思齐心协力,反而要帮着外人欺负小主人呢!”说话间,气得色变,浑身哆嗦。
青玫道:“都是那姓谢的可恨,为人竟坏到这个地步!”
来福听到这里,便安抚道:“陈叔别动怒,我记得上次他们来吵闹,是大小姐暗地里叫我去传了人来,才解了围,如今又生出事来,不如再跟大小姐说一声儿,看看她的意思。”
一语提醒了陈叔,当下忙跟青玫来福两个进内,便这般如此地向着云鬟说了明白。
陈叔说着,便看云鬟,却见她始终神色平静,无惊无恼的,若不是见识过上次云鬟人在内宅,却指挥若定的手段,陈叔必然以为是因为小孩子年幼、尚且不懂事的缘故,故而才不觉得惊恼罢了。
因此陈叔心中暗暗称奇,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云鬟平静的神色,原本焦怒的心情竟也慢慢地缓和下来。
此刻青玫问道:“凤哥儿,这可如何是好?这些人竟不肯罢手,等他们笼络了那些小庄头们,只怕就又要来门上欺压了。”
云鬟听罢,默默出了会儿神,才说:“陈叔,姐姐,都不必着急,我知道他们必然不肯罢手,必然还有招儿呢,如今,咱们也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陈叔来福都睁大双眸,均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不知是何意思。
云鬟微微一笑,向着三人招了招手,低低地又吩咐了一番。
当下,陈叔跟来福两人便出了庄子,分头而去行事。
剩下青玫有些忐忑地看着云鬟,见左右无人,便问道:“凤哥儿,如何还要请那些坏人来庄上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原来云鬟方才同陈叔跟来福交代,叫他们两个分别去请谢二跟素闲庄的小庄头们前来,只一件事,不能叫他们两拨人见面儿。
见青玫问起,云鬟慢慢说道:“姐姐到时候就知道了。”
青玫叹道:“唉,我只是怕咱们吃了亏呢。”
云鬟垂眸轻声道:“我也并没有十足把握,只见招拆招就是了。”
青玫望着云鬟,却见她仍是只梳着一个单髻,素衣薄裳,脸儿白里泛红,这般眉清目秀,粉妆玉琢,难辨男女。
然而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且又才失了生身母亲,京城的家里也没有消息,这般的女孩儿,本该被好生呵护娇养才是,如今非但不能,反还要在此担惊受怕的。
青玫想着,不觉红了眼眶,因一咬牙:“凤哥儿别怕,倘若他们真的不讲道理,我纵然跟他们拼了命,也绝不让凤哥儿受半点儿委屈!”
云鬟闻言一怔,看着青玫决然赌咒的模样,方莞尔一笑,仍是轻声道:“什么拼命,姐姐别瞎说,可知我是最不要人家为我拼命的呢。”
青玫忍着泪,只上前将云鬟抱入怀中。
过不多时,来福先把那些佃户们的领头儿请了来,那有些暗暗倒向谢二的,本心怀鬼胎的不肯前来,来福便道:“你们若是不去,惹怒了陈叔,等不到将来谢家的产业挪手,就先不许你们种谢家的地了,却向谁说理去呢?”
这些人一听,自然是惧怕的,生怕谢二的许诺还未到手,先落了一场空……当即纷纷地来了。
陈叔却去请谢二几个,谢程等人因是贪图享乐之辈,此即正在鄜州城内酒楼中高乐,酒酣耳热之余,又彼此商议如何侵吞谢家产业之事,又说到等得手之后,必然要陈叔青玫好看等话语,正说的兴高采烈,陈叔却来到了。
谢二自是诧异,不知陈叔所来何故。
陈叔见了三个,便气往上撞,奈何有云鬟的命令,陈叔便压了气,只作出和颜悦色之态来,先恭敬行了礼,才笑说道:“二爷在这儿高乐呢?大热天的,倒是让老奴好找。”
谢二见他换了脸色,又听说话这样谦卑有礼,便同老程张奎换了个眼色,因拿腔作势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陈叔仍是陪笑道:“是这样儿,上回二爷过去庄上,小主子的意思,是叫好生招呼二爷,在庄子内住下最好,毕竟谢家只剩下了二爷这一脉亲戚,是绝不能怠慢的,后来听闻二爷匆匆去了,小主子便把老奴斥骂了一顿,说为何竟不曾让她见着家里的亲戚……还说老奴自作主张做了错事,定要赶老奴出庄子呢。”
谢二诧异起来,忙坐正了些:“哦?竟是这样?”
陈叔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可不正是?这几日小主子一直催促老奴把二爷找回去,只一直不得二爷行踪,如今总算找到了,还请二爷跟老奴回素闲庄去跟小主子见面儿,就当是体恤怜惜老奴了……何况,毕竟二爷才是谢家的人,有些事儿有些话,外人不好插手,二爷跟小主子两人,自然有商有量,什么都是好说的。”
谢二原本还是惊疑不定,听陈叔一路说到此,却不觉喜出望外。
谢二不由回头又看了老程张奎一眼,心道:“这老狗头这般前倨后恭,多半是那小崽子果然不识好歹,做梦想要认什么亲呢……又或者这老狗头听说了外面的风声,怕了起来,故而今儿才来找我?”
那程张两个,自也是一样想法儿。
谢二又琢磨陈叔话里的意思,竟是说那家产等的事也好商议,倘若当真能跟那小女孩子见了面,不过是个五六岁的毛丫头,又小又蠢……还愁她不任凭自己摆布、言听计从的?自然比他们联合众人巧取横夺的来的名正言顺了。
谢二心头一合计,便又假笑道:“想不到我那妹妹竟有这般孝心,我不去……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心呢?”
老程早就会意,当即附和说:“果然是这个理儿,倒是很该去一趟。”
张奎也嚷道:“去去去,立即就去!”他本是个糊涂人,谢二老程两人想不到的,张奎自然更摸不着边儿。
当下陈叔在前,引着三人下楼,出门往素闲庄而去。
就在一行人离开酒楼之后,在谢二等人的隔间处,却有一人缓缓起身,来到窗户边上,干净修长的玉指在竹帘上轻轻一撩,抬眸往外看去,却见陈叔陪着那三人,正骑马往城外方向而行。
双眸如同晨星影动,这人忽沉声说道:“他们说的素闲庄谢家,莫不正是京内崔侯府里谢少奶奶的本家?”
身后少年十四五岁年纪,闻言起身道:“四爷说的是长兴伯家的女孩儿?”话音刚落,便知道说错了,忙自打了一下脸,又笑说道:“我糊涂了,四爷说的是崔印之前休了的那谢家女儿罢?只是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只听闻是个外地小户之家的出身……难道,就是在这鄜州?”
被称“四爷”的那人一笑,将帘子轻轻放下,重回到桌边儿,却不回答,只默默地端了酒盏。
少年吐吐舌头,又道:“果然是我大意了,不过我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四爷挑了挑眉:“你又知道什么?”
少年得意洋洋道:“两年前谢氏病危,侯府内有个小女孩儿出京,侍奉尊前,这帮人方才所说的小主子,大概就是崔印的长女,名唤崔……崔……”
本是要卖弄,谁知却又卡了壳,四爷冷眼瞧了他半晌,生生看的少年脸红起来,才“嗤”地笑了出来,淡淡道:“崔云鬟。”
那少年眼睛一亮,一拍桌子道:“不错,崔云鬟!这名字有些怪异,故而我记得清楚呢……只是在四爷跟前毕竟是班门弄斧了,嘿……这普天下的事儿,四爷竟是无所不知、无有不晓不成?”
四爷忍笑道:“休要乱拍马屁。”
少年道:“可知并不是我说的?谁不知道刑部白大人的大名?委实是明察秋毫,明见万里……”
白四爷眉峰微蹙,咳嗽了声,也不说话,只淡淡扫了过去。
少年自知失言,早捂住嘴。
四爷冷冷道:“方才那些人肆无忌惮在隔壁说了半晌,是那等的丑态毕露,一来是酒装恶人胆,二来自是有恃无恐之意,觉着纵然有人听见了也奈何不了他们……这尚且不过是小事,却也叫你警醒,让你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你如今却是要明知故犯不成?”
少年求道:“是我一时嘴快,以后再不敢了。”说着便殷勤地斟酒,嬉皮笑颜道:“四爷饶恕我这遭儿。”
白四爷不语,却果然吃了一杯酒,他素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少年在旁察言观色,却见他眉目之间若有隐忧。
少年端详片刻,问道:“四爷在忧心什么?莫不是……为了素闲庄的事儿?”
他们此行是为了鄜州大狱走脱要犯之事,如此惊动刑部的大事,一路走来白四爷尚云淡风轻的呢,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少年便猜是为了方才之事。
果然,白四爷闻言,眉峰轻轻一动,半晌才道:“那个孩子……”
少年脱口道:“四爷说的是……崔云鬟?她、她怎么了?”
白四爷的眉心锁的越发深了些,若有所思道:“那孩子,有些……”手中团着酒杯,斟酌似的琢磨了片刻,白四爷轻轻摇了摇头,到底并未说下去。
然而如此,却勾得少年心中的疑问更盛了。
这一幕,那少年任浮生跟白四爷两个自也看的清楚。
任浮生不由地靠四爷近了些,便低声道:“四爷,这鄜州县是不是有些太武断了,左右都觉着这素闲庄的人是被冤枉的,上回咱们酒楼上听见那姓谢的跟两个同党酒后胡吹大气,不也是口口声声说要谋夺素闲庄的产业么?可见他们是图谋不轨未成,反而咬人一口呢。”
白四爷见他记得清楚,唇角方微微上扬。
他虽未做声,任浮生却瞧出几分意思,忙又道:“四爷,咱们都听得明白,能不能就给他们做个见证?”
白四爷扫他一眼,仍是无话,任浮生见状,便伸手挠了挠发鬓,知道四爷多半不想多事:说来也是,他们是京内来的,正巧儿才听见谢程三人所谋,如今不由分说先给这场莫名官司作证,证词是否被取信不说,在鄜州知县心中,难保会觉着他们有以势压人之意。
浮生轻轻一叹,喉咙里嘀咕了两句什么,白四爷看他一眼,忽淡声道:“鄜州县性情刚愎阴郁,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虽坐高堂之上而似槁木泥塑,唯以一己喜好判案,似今日之事,先前还不知曾有多少……纵然阻住一件,又有何用。”https://ensotemple.com
浮生闻听一震,抬头看四爷面色微冷,他心中暗自揣摩,却觉着四爷的意思,竟像是故意要等看鄜州县断案不公,落在这位爷手中……自是没有好果子给这县官吃了。
任浮生不由咽了口唾沫,嘿然一笑:“果然是我又急躁了。”
就在四爷跟任浮生说话的当儿,鄜州县已经传了几名素闲庄的庄客上堂作证。
众人均说昨夜跟随陈叔前去找寻青玫,然则并未看见谢二,只瞧见青玫抱着大小姐水淋淋地自雨中跑出来而已。
县官又问平日里可看见青玫跟谢二如何了不曾,众人都摇头。
忽有人又高声叫道:“大老爷,青姑娘不是歹人!你千万别冤屈了她!”正是来福儿按捺不住。
有几个庄客听见,也壮着胆子,纷纷附和。
鄜州县抬眼往堂下一看,却见是方才在外头鼓噪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且不时看向青玫,神色忧虑。
县官一看这姿态,忖度其意,越发不悦,便冷哼了声,沉吟不语。
此刻陈叔便求道:“大老爷,青丫头的确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她既然肯说实情,还求大老爷屏退左右,自然就明白了……”
鄜州县不由大怒,喝道:“住口!究竟是本县在断案,还是你在断案?”
当即陈叔不敢多言,鄜州县扫了一眼地下众人,道:“你们都是素闲庄的庄客,说话偏颇也是有的,都退下罢!”
众人惧怕,不敢再多嘴,唯独来福儿兀自不肯退,被众人拉拉扯扯,重又下堂去了。
鄜州县重一拍惊堂木,对青玫道:“你明明知道实情,却不肯在本官面前说出,还做无理要求,哼!区区一介小女子,竟是这样放肆荒诞,快说!昨夜到底是如何内情,若还不说,休怪本官用刑!”
陈叔大惊:“大人……”
鄜州县疾言厉色道:“再敢多言,连你也一块儿用刑!”
来福儿在外,已是大叫大嚷地闹了起来,鄜州县皱着眉,喝令公差将他打了出去。
那任浮生见状,也有些按捺不住,只频频看白四爷,却见他脸如玉色,仍是喜怒不显。
而青玫见鄜州县如此,自知是无可辩驳的了,便长长地叹了声,低头落泪,道:“既然如此,婢子只能……”一字一泪地说到这儿,忽听见人群之外有个声音道:“请各位让让,我要上堂。”
众百姓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堂上光景,没料想有人在身后说话,且声儿嫩嫩的,听来似是个孩童。
当下众人忙回过头去,来福儿生得高大,早一眼看清,惊喜交加迎了上去:“大小姐!”
此刻门外众人也都望见,来者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身着一袭淡天青的素色衣裳,用白玉簪挽着个髽鬏,竟是个最眉清目秀的灵透孩子。
众人一见,未免眼神各异,啧啧惊叹。
这来者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崔云鬟,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垂手而立。
见众人惊啧,云鬟却依旧目不斜视,淡淡地垂着眼皮儿,迈步往前走去。
众人忙往两边避让,给她闪出一条道儿来,又目送云鬟一步步地走上了大堂。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那任浮生,乍然看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孩童出来,不由震惊起来,便轻轻拉扯白四爷,道:“这、这莫非就是那小丫头?怎么这般打扮,倒像是个哥儿呢,不过她生得倒是好……咦,她怎么就跑来大堂了,还是这样的从容不怕人……”
任浮生乃是头一次见崔云鬟,一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边儿失惊打怪地对着白四爷说话。
四爷却也不理会他,只也望着云鬟,沉静无澜的双眸之中,隐隐地泛起一丝波动,然而自始至终,却也没开口过。
且说云鬟上了堂,堂上鄜州县乍然见了她,也有些震惊莫名,便问:“堂下何人?”
云鬟整整衣襟,行礼道:“谢家凤哥,叩见大人。”
鄜州县一怔,疑惑道:“原来你就是素闲庄的小主人,可你不是……”鄜州县原本知道“凤哥儿”是个女孩儿,如今见她这样样貌打扮,倒是有些迟疑了。
云鬟会意,道:“请大人见谅,如此装束,只为便宜行事而已。”
鄜州县微锁眉头,打量她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小小地年纪,倒是颇有些胆识,既然如此,我来问你,本县并不曾传你,你今日贸然上堂,是为何故?”
云鬟道:“是为大人秉公断案。”
鄜州县闻听,怒极反笑,“嗤”地一声:“我做了这快两年的官儿,今日才知道,我这官儿是需要别人教着做的,一个毛丫头,也敢来我跟前儿指手画脚了,可是觉着本县不会责罚你么?”
陈叔跟青玫见云鬟来到,都是惊喜之余,又捏着担心,如今听鄜州县声气儿不好,双双着急起来,才要出声,却给云鬟以眼神止住。
却听云鬟静静说道:“毕竟大人所审之案,我也参与其中,做个人证又有何不可?”
鄜州县双眸眯起,盯了云鬟半晌,道:“既如此,那你跟本县明白说来,昨晚上究竟发生何事?”
云鬟道:“此事事关重大,性命攸关,还请大人屏退无干人等,我才能说知。”
青玫听见“性命攸关”四个字,泪落更急:若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被谢二强迫等情,以后她自然再无活路。
鄜州县闻听,却越发哂笑:“果是孩童言语,当真荒谬!可知自古以来公堂审案,便没有关起门来问话的道理。”
云鬟不慌不忙道:“那大人可听说过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常,法度制度,各因其宜这一句话?”
鄜州县本满脸不屑,忽地听云鬟说了这句,便微微色变,拧眉看她。
而就在云鬟说罢,门边儿的白四爷忽地微震,任浮生并未察觉,只自顾自低低嘀咕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这句话哪里听过,如何有些耳熟……”
且说堂上,鄜州县原本并不把云鬟放在眼里,猛然听见这句,暗然心惊。
仔细定睛再看,却见眼前的女孩子气度从容,竟毫无任何羞怯忸怩之态,这样年纪的孩童,若说认得些字,会几句诗词,倒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张口便能说出这一句来,却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鄜州县端详不语、若有所思的当儿,老程察觉有些不妙,便道:“大人,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竟敢在大人跟前撒野,满口不经之谈,岂不是藐视公堂么?有这样的主子,才能教导出那样破格无耻的奴才……”
鄜州县被他一句点醒,回了回神,又看向云鬟,却见她仍从从容容地站在跟前儿……鄜州县许云鬟当堂回话,已是破例,如何还能当着众人的面儿向这孩童服软?为官的体面何存?
因此鄜州县咬了咬牙,冷道:“够了,本县面前,容不得你如此放肆……要如何断案,也轮不到你们置喙,看在你年纪尚小的份上,便不予追究,你且退下罢!”
云鬟眉头一蹙,却仍站着不动。
鄜州县莫名心乱,挥手示意公差将她带下,谁知秦晨在旁,从见云鬟露面开始,就极怕她吃亏的,此刻听了县官喝令,他便先抢上前来。
秦晨半蹲地上,握住云鬟的肩头,低声道:“凤哥儿,大人自有定夺……这儿不是好耍的,我带你出去。”
云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秦晨叹了声,握住她的小手,起身拉着她往外而行。
云鬟跟着他走了两三步,眼看要出大堂了,她的目光所及,望着前头高高地门槛,就在这一刻,云鬟忽然停了步子,口中轻轻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此刻大堂内外,寂静非常,故而云鬟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里里外外,却都听见了,只不过多半人不懂而已。
秦晨也是莫名,他低头看向云鬟,见她不肯往前走,秦晨不便勉强,只以为她仍有些执拗,正要好生再劝她两句,却听得身后大堂上,鄜州县道:“你、你说什么?”
秦晨一愣,便回头看去,却见在明镜高悬之下,海水扬波之前,鄜州知县睁大双眸,死死地望着云鬟,满脸不信。
云鬟慢慢回过身来,同鄜州县两个人目光相对,却并不回答。
鄜州县喉头几动,双手撑着几案,竟缓缓站起身来,双眸仍牢牢地盯着云鬟:“你方才……说什么?”声音竟有些虚颤。
秦晨读书不多,更加不明白那一句究竟何意,只当云鬟说错了话、触怒了大人而已。
秦晨却极清楚鄜州县的脾性,当下心中叫苦,正要替云鬟遮掩过去,不料云鬟直视鄜州县,微微昂首,重又清清楚楚、不疾不徐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孩童脆生生的声音,在大堂内外隐隐回荡,每个人都听得极清楚,但却无人能解其意,就连博学如白四爷,也仅仅知道“羊角哀舍命全交”的典故,却也难懂此句话的内情。
只有鄜州县令目眦欲裂,骇然如白日见鬼,无人知晓他袍袖底下的双手已经无法自控地抖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县官竟从长桌后踉跄转了出来,直奔向云鬟!
月黑风高,眼见大雨将至,却有这数道人影静默矗立在坟堆之中,倘若有人看见这一幕场景,必然骇死。
几个官兵却都习以为常,又因方才看了那一场“好戏”,有人甚至面上带笑,都等赵六示下。
赵六环顾周遭,道:“花启宗为人最是机警,只怕早就遁避了,收兵罢。”
众官兵心头一松,齐齐应诺,便从坟堆中往外而行,又有人笑道:“倒也不负咱们在这儿埋伏了半夜,今晚上所见的这场好热闹,竟是千金不换呢。”
又有人道:“却不知那孩子是哪家的,小小年纪,有胆有识,临危不乱,竟这样了得?”
原来众人因方才见到的场景,极为新鲜,简直超乎想象,因此虽然埋伏落了空,却都十分兴奋,彼此津津乐道。
赵六听到这里,忽地淡淡道:“是了,你们都听好,今晚上的事儿,都不许对外宣扬。”
众士兵面面相觑,只得领命。
云鬟跟青玫两人行到半路,头顶已是大雨倾盆,青玫起初只随着云鬟乱走,被冰冷的雨点一浇,才又醒神,见云鬟在前深一脚浅一脚的,几次三番要跌倒,她打了个哆嗦,便俯身过去,把云鬟抱起入怀中。
云鬟回头,黑暗中看不清青玫的脸,却感觉她紧紧地搂着自己,重往前而去。
原本并不算长的路程,却到底又走了两刻钟,黑暗中才看见朦胧的灯笼火把光,原来是陈叔同众庄客赶了来,青玫大叫两声,风雨中众人听见呼喝,忙都聚集起来。
微光之下,陈叔猛地看见云鬟在青玫怀中,惊得目瞪口呆,忙抢上跟前儿,道:“小主子怎么……”顺势把云鬟接了过来。
青玫松了手,已是摇摇欲坠,旁边一人闪出,却是来福上前把她牢牢扶住了。
当下一行人才又回到素闲庄,陈叔早先打发众庄客自行散去,进了庄子后,顾不上问究竟,云鬟便被奶母抱了进去照料。
陈叔还欲问青玫到底发生何事,不料青玫路上便晕厥过去,是来福抱了一路回来的,陈叔过去看了一眼,见青玫神态极为狼狈,心中又是一惊,暗自存疑不提。
且说林乳母把云鬟拉到内室,先叫烧了滚热的水,沐浴过后,又换了干净衣裳,灌了一碗姜汤。
乳母便抱着云鬟,按捺着气恼问道:“是做什么偷偷跑出去了?这样大风大雨,又是黑夜,若是出了点事该怎么说?”
云鬟知道她必要唠叨几句,倘若自己辩解,她一发不能停歇,当下便只不说话。
乳母问了几句,见云鬟不答,就叹道:“我听说起先是青玫那丫头偷跑了出去,然后才是你,你虽不说,我却知道你定是为了她的缘故,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再有章程,也毕竟是个孩子……万事要先以自己为重才好。”
云鬟听到这里,才答应了一声,又道:“我想去看看青姐。”
乳母恼道:“看个什么?又死不了,整个庄子为了她都翻天覆地了,这倒也罢了,倘若你因此有了点事儿,就算那丫头死了,我也要狠狠地打她几下子!”
乳母说罢,就劝云鬟歇息,亲看着她安睡,才起身退了,临出门又吩咐露珠儿道:“看着小姐,不许她偷偷地出门,若知道给她出门了,明儿我敲你的骨头!”
云鬟实则未睡,听了这话,只得熄了出门的心了,便仍重闭了双眸,只暗暗地想今夜种种。
原来当时,陈叔等去搜寻未果,云鬟忧心之余,忽地想起青玫被害那一夜风雨大作,尸体虽出现在葫芦河拐弯处,然而那个地方,却未必就是青玫遇害之地。
这实在是个极大的错漏之处细细想来,倘若尸身落水,风雨之下,顺着上游而下,于是在这拐角处搁浅,自然是有的。
一念至此,云鬟复细想目睹尸身的那可怖一幕,却看见青玫泛白的手足脸颊上,有些若有若无的红痕,而在乱发之间,却夹杂着揉碎的柳树叶片。
云鬟跟众孩童们经常去玩耍的那片柳槐林,因柳枝垂地掩映,素来是有心人密会之所,而青玫身上那些奇怪的痕迹,自然是奔逃之中,被柳枝甩在头脸肩颈留下的。
倘若再叫人去通知陈叔,也未必真切,反耽误了他们的搜寻,因此云鬟不惜亲自偷跑出庄子,果然在此处给她找到了濒临绝境的青玫。
次日,云鬟起身,正欲去瞧青玫,乳母进门来,因说:“青玫病了,多半是昨儿淋了雨着凉了,凤哥儿别过去,免得染了病气。”说着,便拉了云鬟去吃早饭,又看的紧紧地,不叫她离身儿。
云鬟还想问青玫些话,见状只得作罢,顷刻用了饭,正欲回房,忽然见小丫头露珠儿一路飞跑进来,有些惊慌失措说道:“大小姐,不好了,外头有人来找陈叔,说是葫芦河拐角处捞上一个人来,看样子,正是先前来庄上的谢二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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