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开场的时候,场景还算温馨。
大篷车里,善心的于苏斯给被遗弃的孩子一些吃的,又弄了一些米汤喂给可怜的婴儿。
这位好心的流浪艺人在小说中曾被作者评为‘一个有思想的废物’。
有思想的地方在于,哪怕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实则很擅长思考,有一种哲学家的派头。比如,在面对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时,他不仅仅付出了同情和帮助,脑子里还会忍不住地去思考了一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惨事出现’?至于说‘废物’,却是指他虽然思考了一些深刻的问题,可自身软弱,没有反抗的能力,更没有什么办法去改变那些不幸的事情。
不过,在这部音乐剧中,阿尔没有照本宣科,反而弱化了这个角色‘废物’的一面,转而突出了他的思想性。
在他的剧本中,尽管这个角色没办法真正地去改变什么,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就是一个智者,是男主的精神导师,是人类发展中不可或缺的思想家。所以,在剧中,这个角色虽然确实存在,且参与了整个故事,但又会有一种游离于故事之外的超然感。他能洞悉现世的黑暗,对社会中的错误冷嘲热讽;他还能说观众们心中想说的话,为观众和这部剧搭建出一起座紧密联系的桥梁。
考虑到演绎的难度,这个角色最终交到了兰迪的父亲马特手里。
别误会,不是看关系选人。
曾经担任过摇滚乐队主唱的马特,唱功本就颇为不凡,并且,早年烟酒过量的缘故,刚好为他的嗓音平添了一丝沙哑的质感,从唱腔上便符合了于苏斯的年龄和身份;而他上了年纪后的那段过气生涯,又给自身增加了一股子落魄感,偏偏由于性格上的不靠谱,这人虽然落魄了,可也落魄得比较与众不同,时不时出现一些幼稚的剧情,身上便自然而然带了一种看透世情后的无谓气质。
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马特扮演起这个角色就很是得心应手,外在看似邋遢疯癫,却给人一种内心自有天地的
甫一出场就将一首普普通通的歌唱得气势逼人。
在这首歌里,于苏斯想不明白[谁该为此负责],就在歌里进行了一番自问自答,是谁让孩子们无家可归?是谁杀死了一位母亲,又是谁让这位母亲丢下自己的孩子,只能暴尸荒野?是黑夜吗?是冬天吗?是狂风?是大雪?还是……人?
本来只是一些疑问,可在马特这个情绪化选手的超水平发挥下,这些疑问就像是一块块大石狠狠地砸向每一个观众,让人震撼,又让人思考……
在排练的时候,剧组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一幕会有今天这样的表现,这完全算是演员的自我发挥和突破,但面对这样的情况,经验丰富的乐队不仅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反而同样爆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们仿佛正和于苏斯一起,大声地对这个黑暗的世道发出沉重的质疑——谁该为此负责?谁?
直到这首歌唱完,现场的情绪才再次缓和。
这时候,于苏斯不再唱歌,他重新面对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做出一副关怀的表情,可没等关怀的话语出口,表情就转变成了疑惑,他困惑不解又迟疑地问:“你笑什么?”
“我没笑呀。”扮演幼年格温普兰的安东尼奥稚气地回答。
“你明明在笑,别笑了!”于苏斯不悦地说。
“我真的没笑。”年幼的孩子委屈地辩解着。
于是,于苏斯拎起一盏灯去照这孩子的脸,灯光师也打出一束自整部剧开演以来、最亮的光。
音乐停止,演出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这孩子的脸上——上帝啊!
[什么是笑面人?]
[将嘴巴一直割至耳朵,剔开牙肉,露出牙齿,从此,你就永远都在笑了。]
观众席中不乏有看过《笑面人》原著的人,可不管文字怎么描述,都比不上舞台上刻意展现出的情景更能触动人心了——幼年的格温普兰原本该是有一张天使般漂亮脸庞的,但人为制造的‘微笑’伤口,却让现在的他,半张脸天使,半张脸魔鬼,美貌和丑陋集于一体,整张脸呈现出一种割裂般的古怪。
望着这样古怪的一张脸庞,于苏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
他怜悯这个命运悲惨的孩子,不想继续深究下去,转身去照顾那个命运同样凄惨的婴儿,然后,他又一次地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啊,是个瞎子。”
幕布缓缓落下。
乐队指挥和合唱团挑起大梁,他们齐声唱起一首感叹命运的歌,为下去换装的演员和正更换道具、背景的工作人员们争取着时间。
观众们也借此稍稍放松一下心情。
毕竟,在之前的表演中,无论是无耻的儿童贩子,还是被遗弃、被伤害的孩子,全都不是什么值得人高兴的剧情。
不过,这段间歇时间并不长,幕布很快就又再次拉开。
这一次,灯光不同于第一幕的模糊和昏暗,反而亮如白昼,音乐更是透着热闹和轻快,连空气中都仿佛飘荡着人们的笑声……
于苏斯驾着大篷车再一次出现了。
他看起来苍老很多,但脸上还有笑容,一现身在舞台上,便面向观众们简单地交代了一番近况,眨眼间,十五年过去了,他收养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时候,兰迪扮演的成年格温普兰撩开那辆大篷车的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象征贫民身份的短外衣和宽大的裤子,用一块黑布遮挡住半张可怕的脸,站在了剧中的舞台上,样子似乎有些腼腆和无措。
要知道,于苏斯是一名流浪艺人。
所以,在收养了两个孩子后,他依然是带着孩子们卖艺求生。等到孩子们长大了,自然而然也是一样要加入到这个卖艺的工作中来的。
于是,眼前的一幕就是一出剧中剧的模式。
观众们在剧院看着《笑面人》,而在笑面人的故事里,演员们扮演的观众们,也都出现在舞台上,热热闹闹地期待着笑面人的演出。
这是个什么演出呢?
于苏斯披上了黑熊皮,扮演着熊,再带着他驯养的狼(对外声称是狗),一起凶狠地冲向格温普兰。
格温普兰扮演着被野兽攻击的人。
他被野兽们压倒在地,头发散乱,衣服被撕咬,垂死挣扎,呼求救援,喉咙里咯咯作响,仿佛随时就要断气。
演员们扮演的观众们却在下面哈哈大笑。
他们为这凄惨却猎奇的一幕拍手叫好!
这时候,微弱的歌声响起,声音一点点儿变大……
盲女蒂娅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佩戴着银色的首饰,俨然一副光明神女的样子,自黑暗中神秘出场,在耀眼灯光的眷顾下,缓缓走来。
观众席一阵骚动,有跟着父母过来看戏的小孩子忍不住地指着舞台:“妈妈,好漂亮。”
盲女蒂娅的美是神圣、纯洁又温柔的。
在她的歌声中,格温普兰挣脱了野兽的撕咬。
他半跪在黑暗中,双手朝着这位光明女神伸了过去。
神女轻抚他的头,嘴里还唱着安抚的歌曲……
光明与黑暗接壤,格温普兰便也开口回应地唱了起来。
男女主演的唱功在线,整首歌被演绎得柔情蜜意,令人陶醉。
高高在上的神女仿佛爱上了一名凡人,此时,野兽已经臣服,黑暗也被驱散,灯光一点点儿从神女那边延展至格温普兰的身上,慢慢地照亮了他的脸——他在和野兽搏斗时,用来遮挡半张脸的布已经掉落了。灯光下,是一张‘笑’脸。
舞台上的那些观众们看到这张脸,齐齐愣住,然后爆发出了极热烈的笑声和掌声。
哈哈,多么出人意料的结局啊!
一个神女!一个怪物!
粗野又简单的演出莫名其妙地取得了轰动的成功;残缺古怪的笑脸出人意料地获得了欢迎!
于苏斯将熊皮脱下,带着格温普兰和盲女蒂娅一起同观众谢幕。
场面热热闹闹,音乐也透着快乐。
舞台上的观众们不停地欢呼着笑面人的名字。
他们还一拥而上,将这个有着奇怪笑脸的怪物高高举起,在舞台上一圈一圈地来回走动,以此来表现‘笑面人的演出震撼了全城人民’,从此,他将名声远扬。
然而,面对这‘欢笑’的一幕,舞台下的观众们,真实的观众们却实在没办法笑出来。
在这样奇特的剧情面前,他们难以自控地对这个时代产生了深深的质疑:“怎么会有人喜欢看这样的畸形秀呢?”“上帝啊,面对他人的残缺和伤口,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呢?拿残疾人取乐能有什么意思?”“世界上本不该存在这么荒唐的一幕!”
幕布快速地落下,舞台场景又一次快速地变换。
完全不打招呼,也不给观众们反应的时间,一切已经焕然一新,舞台上出现的景象,和适才平民百姓们的热闹集市已经完全不同了,呈现出的是纸醉金迷、是穷奢极欲的场面。
这一次出场的主要角色有三人——安妮女王陛下、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和大卫爵士。
大卫爵士是克朗查理爵士年轻时的私生子。
不过,克朗查理爵士反对帝制,拥护共和,早八百年就被国王流放到荒郊野外去了。据传说,他后来在流放时,也曾正儿八经地娶妻生子,但早早的就妻死子亡了。
而约翰安娜公爵小姐也是私生子,与大卫爵士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的父亲是国王。
有了一位国王父亲,哪怕是私生子,身份仿佛也变得高贵许多。所以,她刚出生就是公爵小姐了。并且,她日后的人生也有国王帮忙规划,比如,帮她找个不错的未婚夫。
恰巧,作为私生子的大卫爵士正想合法地继承克朗查理爵士遗留的爵位、权力和特权……
国王便同意了,不过,趁机提出的前提条件是,他将来必须娶自己的私生女约瑟安娜公爵小姐为妻。
多么英明的决定!
多么精妙的联姻!
真是一举两得!
一来,自己的私生女有了归处,未来还可以与丈夫共享爵士的权利;二来,还让一个叛逆的、拥护共和的家庭,从此改旗易帜、摇身一变成了王室的簇拥。
这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至于说爱情?
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生得妩媚风流(上半身是美丽女人,下半身像水蛇),大卫爵士挺想和她上床的。https://ensotemple.com
舞台上,扮演大卫爵士的演员就为此专门唱了一首浪荡公子般轻浮的歌曲。他一边介绍自己吃喝玩乐的生活,一边表达对未婚妻的情\欲上的想像——占有你的感觉就像是飞到了天体上(在没能占有未婚妻前,他也不介意时不时为别的情人飞一下)。
另一边,骄傲自矜又矫揉造作的公爵小姐对此颇为受用。
可她骨子里又是不安分的,想要放浪形骸,想要纵情享乐,时刻都渴望出格的事情发生!
这么一来,一个从小就订下的未婚夫,即使目前不讨厌,可日子久了,依然觉得厌烦。
于是,她也要站在舞台上好好表现一番,向观众展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一幕是极吸引人的。
那样一个美丽又性感,邪恶又傲慢的女人站在舞台上,用近乎放荡的姿态,且歌且舞地唱出自己内心中的欲/望时,整个剧院的温度都上升了。
她的伴舞也表现得极具感官化,几名赤\裸上身的男性舞者,不停地围绕在她的四周,时而假装靠近,时而又将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身体上,各种优美却暧昧的肢体动作似乎是一种情感的具象化,是内心世界的绝妙呈现。
舞台外,科斯塔导演站在幕后左侧的角落里,正不放心地仔细观察着舞台上的表演。
当看到这里的时候,他没忍住转头同阿尔感叹:“难怪你要换人了,歌声暂且不说,只这种舞台表现力,确实是这位克莉斯小姐更胜一筹。”
之前因为这事,被那个叫珊妮的女演员各种威逼利诱纠缠,还被曝光隐私的阿尔不禁做了一个鬼脸出来,苦着脸诉了几声委屈:“亲爱的朋友,我之前早便说过了,我是能对着上帝发毒誓的,但凡有私心,就叫我不得好死。可那时候,总有些人疑神疑鬼,觉得我是在胡说。好了,现在真相大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啊,那位珊妮小姐,扮起公爵小姐,放荡是有了,可傲气呢?她连几个伴舞的气场都压不下去,我怎么能把角色给她?”
科斯塔导演连连点头。
不过这时候,他忙着看表演,只简单安慰了阿尔几句,就又将注意力放在了舞台上。
这时,那对未婚夫妻的表演已结束。
接下来,该轮到安妮女王陛下了。
虽说这对未婚妻的婚约,是符合各方利益的结合,但女王总有任性的权力。
在国王去世,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异母姐姐——安妮女王上位后,面对这么一出婚事,是打心眼里不满的。
这对异母姐妹本就貌合神离。
因为安妮女王虽是合法婚生子,可她母亲的身世比较普通(嫁过去时,对方的身份还不是国王);而约瑟安娜公爵小姐虽是私生子,可她的母亲偏偏是高贵的出身。
这么一来,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底气就很足,私底下,自觉血统比女王还要高贵。
这事没人敢当面说,却又人尽皆知,女王自然是不高兴的。
除此以外,女王还讨厌(嫉妒)公爵小姐两点:
约瑟安娜生得漂亮;
约瑟安娜的未婚夫大卫爵士也生得漂亮。
基于这些原因,安妮女王的歌声中就充斥着各种不怀好意的情绪了。
她阴暗地唱[我想让她栽个大跟头],这时候,她的样子,她的语气都像是一条立起上身、正在攻击的眼镜蛇——凶狠残忍、肆无忌惮,朝着观众席疯狂喷洒毒\液。
好些观众们都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目光,不敢同这位颇具攻击性的女演员对视。
但很快,
她的演唱结束,音乐重归缓和,三名各怀心思的角色一起出现在舞台上。未婚夫妻彼此装的恩恩爱爱,女王和公爵小姐装的姐妹情深,三人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观众席中,琼斯夫人不由得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剧情着实是给人喂下了一贴毒\药啊!毒\药啊!亲爱的,你瞧,这世道多么不公平,于苏斯、格温普兰和蒂娅那么善良,命运却坎坷、凄惨;大卫爵士、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和安妮女王天杀的那么虚伪又无耻,却偏偏享受着荣华富贵和滔天的权势……”
她的丈夫加里琼斯参议员先生望着妻子如此投入,又如此愤愤不平的样子,不禁为之莞尔一笑:“有人说,文学作品不该总是无病呻\吟,而是应当给人们带来点儿什么的。显然,这就是了!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不让类似的悲惨故事重现人间,不正是每个观看者日后应该为之努力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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