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这样令人出乎意料的情书,格温普兰六神无主。
这个角色本就心地善良又很纯情,从不将人往坏处想,自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只是无聊的贵族小姐找乐子,反而信以为真,又因为面部的残缺和丑陋,便不可避免的,对这样一位并非眼盲,而是在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脸后,还能说出‘你是可怕的,我爱你’这样话语的小姐产生了一中微妙的情感。
“世界上竟然会有看到我的丑陋,还愿意喜欢我的女人吗?”
他无法控制地自言自语着。
这中情感并不是爱情,却充满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可怕诱惑。
公主从宝座上走下来,神像从祭坛上走下来,仙女从云彩上走下来,梦幻从不可能之中走下来……
格温普兰感到了恐惧。
于是,接下来要表演的一段是[面对诱惑],歌如其名,是只属于男主角一人的内心戏。
这个唱段非常考验唱功,兰迪要通过音色的明、暗、强、弱变化和情感起伏的交替来展现角色内心隐藏的自卑、收到情书的触动,以及对未知的恐惧。
舞台上其他角色纷纷退场,只余男主演一人。
然而,底下的观众们却越发专注地看着舞台,并没有因为‘单调的独唱’就选择走神。
显然,尽管大家经常说音乐剧是一中集体的艺术。
可事实上,绝大多数人还都是习惯性地认为,自己付出的票钱主要是花在演员上的。
因此,在上半场铺垫了那么多后……
直到这一刻,才算是彻底进入高/潮,才开始图穷匕见,才开始生死存亡,才开始决定观众们这一次的票钱花得到底值不值!
舞台灯光变成瑰丽的蓝绿色调,但又有一部分白光朦朦胧胧地照在最上头,形成了一中极端迷幻的视觉效果。
此时再也不用考虑怎么配合其他演员的兰迪,身体姿态无比的放松,对于一个从小就在舞台上长大的人来说,眼前几千人的场面根本不算什么,自然也就谈不上紧张。
他自顾自地沉浸在角色中,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唱出了第一句[我是疯了吗]?
我是疯了吗?谁会给一个畸形人写情书?
兰迪做出一个抚摸脸上‘笑脸’伤口的动作。
按照剧本的设定,他这里是展示笑面人惊悚可怕的脸,灯光师很配合地还给了灯光,确保将那张古怪又狰狞的特效妆完全呈现在观众们的面前。
但遗憾的是,俊美的上半张脸无疑给演员拖了后腿。
美好事物出现了残缺,确实会有吓人的可能,但也不要忘记,人的情绪是奇妙了,除了害怕外,还存在着另一中可能,那就是——激起人心中无限的惋惜和同情。
多么可怜啊!
面对着命运坎坷的格温普兰,观众们内心的柔情瞬间冲破对可怖特效化妆的恐惧之墙,反而流露出了一抹近乎母性的怜惜。
这就是戏剧的趣味之处了。
在没有正式登台前,任何导演、编剧、演员都无法预知台上的表演,到底能给观众带来什么样的情绪。
兰迪一无所知地继续展示着笑面人的内心。
没有伴舞,舞台上巧妙地出现了无数属于人的黑色影子,随着他走动的脚布,在他四周晃来晃去,忽隐忽现,仿佛朦胧的幻影,又仿佛人世间的鬼怪,也趁火打劫地纷纷跑来捉弄着这个可怜人。
于是,观众们的目光更爱怜了
在下一个唱段里,格温普兰发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做梦,不是虚幻。
那么,要去吗?
要应情书上的邀请,去见那个女人吗?
他左右为难,他苦恼无措,他可怜又可悲,他在舞台上不停地疾走,表情惊慌痛苦。他的灵魂想要抵御莫名的诱惑,身体却又想去见一见那个‘不在意自己容貌’的女人。然后,随着无数次的徘徊,无数次的犹豫不决,他的声音便从清澈一点点儿变得沙哑……
观众们能轻而易举地通过他的歌声和神态感知到这中情绪上的矛盾和挣扎。
他们忍不住愤愤地想:“啊,该死!该死!那个女人只是随手乱写,这可怜的孩子却要经历这么一番挣扎和斗争。”
最终,看似凌乱,实则是舞蹈指挥设计好的一通走动停了下来。
音乐缓和,从极动过度到极静,男主立在原地不动,眼睛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那份情书、那份诱惑……
“格温普兰,你还没醒吗?”
一个美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是盲女蒂娅。
扮演格温普兰的兰迪便一个战栗地单膝跪在了舞台上,脸上流露出愧疚难当的神色。
“上帝啊,我被这么一封信搞得晕头转向,竟然忘记了蒂娅……”m.ensotemple.com
然而,观众们根本不怪他。
兰迪扮演的笑面人身上有一中近乎纯真的善良,也正是这份纯真的善良,才让他面对别人随手写的情书产生了这么挣扎的一幕,甚至到了最后,他还为自己的这份挣扎而愧疚,只因在挣扎的过程中,短暂地忘记了蒂娅。
可谁会去责备他呢?
谁又舍得去责备他呢?
观众们不由微笑地望着舞台上的这一对有情人,甚至可能想起了曾经的初恋……
忽然,舞台上温情脉脉的一刻被恶狠狠的器乐击溃,于苏斯驯养的狼也随之发出了紧张的叫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冷着脸地出现在了舞台上,手中拿着一根两端雕着王冠的铁棒。
于苏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发出了一声惊呼:”是铁棒官(底层民众对警察的称呼)。”
在低沉可怕的音乐声中,铁棒官用铁棒指了指格温普兰的肩膀,做了一个‘跟我走’的手势后,又将铁棒收回,竖着拿在手里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于苏斯在一旁简单地唱了几句来介绍眼前的形势,大概就是‘铁棒指到谁,谁就必须服从,不能说话,不能反抗,只能听天由命,否则就要被严惩’,而现在,这位官员对格温普兰的动作表示‘这人和我走,与旁人无关,大家不用声张’,这里有个说法,叫‘秘密羁押’。
格温普兰被带走了。
于苏斯让蒂娅回到车子里,壮着胆子,独自跟了过去。
在一阵仿佛预示着不详的音乐声中,幕布再次落下。
但这次没什么停顿,无耻的小人,忘恩负义的走狗,巴基尔费德罗笑呵呵地从幕后钻了出来。
他得意洋洋地唱了一首[小人物也有大作用]的滑稽歌。
不管剧情多么悲惨,也不管这角色多么让人可恨,这首歌听起来是很欢快和喜气的,观众们刚刚提起的紧张心神也得已稍稍放松,可这也只是表面的放松,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阴险狡诈的角色一旦到来,带来的必定是阴谋,是诡计,是叵测难料的未知。
巴基尔费德罗告知了安妮女王一件有趣的事。
还记得他那个可笑又渺小,靠讨好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才获得的职位吗?
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只要知道……
他每天的工作内容是——拔海洋里的瓶塞!
那么,再往前回忆一下。
还记得那些坐船远去,却不幸在海上沉没的儿童贩子们吗?
他们在临死前忏悔,他们将自身的罪恶扔向了大海——一个封了口的葫芦。
命运是多么的神奇啊!
负责‘拔海洋里的瓶塞’的巴基尔费德罗捡到了这个漂泊了十多年的葫芦。
他把这件事拿去向女王表功。
因为葫芦里有着儿童贩子们临死前的忏悔书: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十岁的孩子被我们恶毒地遗弃在荒凉的海岸上,故意让饥饿、寒冷和孤独杀死他。]
[这个孩子的身份高贵,他是在两周岁的时候,被(如今已经去世的)国王陛下下令卖出去的,是已逝爵士克朗查理的唯一合法子嗣。]
克朗查理爵士就是那位拥护共和,反对帝制,不幸遭到流放的人。
然而,谁能想到呢?
哪怕是被流放,国王依然没有放过他,反而指使儿童贩子拐走了他的儿子!
而这个可怜的孩子是谁呢?
儿童贩子在信里继续写着:
[我们为这个孩子做了一个笑脸的面具……]
[……他不知道自己是克朗查理爵士的儿子。]
[……他只知道自己叫格温普兰!]
“上帝啊!”
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过《笑面人》的原著。
所以,当真相揭露的一刻,观众席中一片惊呼。
所有人都被这位前国王的狠毒和残忍给震住了。
堂堂一国之主,居然对自己的臣民用出这么下三滥又令人发指的手段!
可对于这样的惨事……
舞台上的两个角色又是怎样的反应呢?
安妮女王漠不关心,仅仅给出一句简单的评论:“哦,这倒是一桩儿有趣的新闻。“
然后,她问:“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巴基尔费德罗笑嘻嘻地回答:“这同陛下您确实没太大的关系,但恕我冒昧,这同您的妹妹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却有着大关系啦!”
“约瑟安娜?”
安妮女王半信半疑着。
“您忘了吗?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的婚约人,应该是克朗查理爵士的继承人啊!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位可怜的、被儿童贩子拐卖、迫害、遗弃的先生才是克朗查理爵士的婚生子,是比那位大卫爵士更具资格的合法继承人。所以……假如,假如您愿意为这位可怜人主持公道,那么,他——笑面人格温普兰,才该是约瑟安娜小姐的真正婚约人。”
“啊!”女王陛下露出了惊讶和恍然的表情。
但接着,她低头思索了几秒,问出一个与整件事都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说他叫笑面人?这是个什么缘故?”
巴基尔费德罗便殷勤地介绍了一番什么叫笑面人。
而当女王陛下了解到‘笑面人就等于畸形人’后,竟喜不自禁地在舞台上爆出了一阵大笑。
她兴致勃勃地当即就要欣赏这一出喜剧,要看着自己讨厌的异母妹妹嫁给一个畸形的男人!
“巴基尔费德罗?”
“听您的吩咐,陛下。”趋炎附势的小人忙上前施礼。
“代替我前去主持公道吧!”
安妮女王按捺着眼中幸灾乐祸的笑意,正义凛然地这么吩咐着:“去为这位可怜人争取他应得的一切(重音)权利,去让正义和公理的光芒重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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