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小说网>言情小说>艳色>第 1 章 1
  探花郎最近有点烦,他殿试高中,被皇帝亲点为探花,次日进宫面圣,琼林宴上,公主看上他了。

  公主彩虹酷爱吃甜食,是个眯眯眼的小胖子。不仅胖,还刁蛮,一盏冰糖燕窝不可口,都会对宫女施仗刑,她的长春宫隔三差五哀嚎阵阵,令人发指。

  当晚,探花郎云在天醉倒在书房,向书童小顺发出撼人心魄的天问:“我家日子还能过吧?”

  这人又在说笑了,自三年前他从国寺还俗,就这副鬼样子。小顺给云在天再斟一杯酒,云家先祖辅佐本朝□□开国,被封为洛阳王,王爵世代承袭,他家的日子岂止是还能过而已。

  越是这样,小顺越替云在天惋惜。换了一般人,若蒙金枝玉叶垂青,自然求之不得,但王侯世家的贵公子,根本无须攀龙附凤,云在天没有娶公主的理由。如果非要有理由不可,那就是,圣谕不可违。

  第三杯糯米酒下肚,云在天面颊灼然,倒头睡去。小顺把他扶进卧房,帮他躺平,嘟哝道:“一杯上脸两杯上头三杯倒,充什么酒风浩荡。”

  世人皆知你不情愿,但陛下赐婚,谁敢不从。小顺给云在天掖了掖被子,掩门离开。皇帝为公主和贵族子弟指婚是平常事,本朝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抗过旨,那是一百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武宗想把五公主许给靖国公世子江红叶,江红叶公然拒绝,理由只七个字:“微臣心里有人了。”

  江红叶是战功煊赫的镇国少将军,他年少从戎,十四岁领兵,大破敌军,归来朝拜天子时,百官惊艳。史官对他评价极高,夸他银枪跃马,风华绝代,在本朝历史上,几成传奇。

  五公主清丽明..慧,请父皇招之为婿,江红叶谢却。云在天说过,羡慕江红叶的勇气,但武宗年间,江家手握百万雄兵,圣眷优隆,云家贵则贵矣,仍难以比肩。

  每年初冬,沅京都很热闹,尤以十月初七为最。新科状元在这一天夸官,身披大红袍,帽插宫花,在御街骑马行过,接受万民朝拜。

  钟鼓齐鸣,长街挤满女子,大半是来看探花郎的。这显而易见:状元公三十来岁,留小胡子,高而瘦削,四平八稳的中年读书人;榜眼一手好文章,惜乎其貌不扬,酷似杀猪汉;探花郎云在天端坐在马背上,白衣黑发,是难得的美少年。

  宫人说,公主的母亲万贵妃已召见探花郎之母洛阳王妃入宫,商议儿女婚事,所以,这正是探花郎面无表情的原由吗?

  分明是春风得意的时刻,可他看起来,真孤单呢……

  甜酒吮着糖画,扭头问花梨:“……在想什么?”

  花梨抱臂在胸:“探花郎花容月貌惹人犯罪,想必口感是大师兄的七倍,不如捉来陪我睡一睡。”

  甜酒扑哧一乐,笑声大了些,两步开外的云在天眉一扬,朝这边看过来,目光落在花梨身上。

  然后,探花郎就笑了笑,笑得很灿烂,像王孙公子本该有的面貌,又明朗,又风光。小顺后来问他:“那天在街上,看到什么啦?”

  云在天喝着酒,不说话。很难说出那一刻的感觉,街市人声鼎沸,穿青衫的俊秀少年和女伴在看他的热闹,一人举一个糖画,津津有味地舔,发觉云在天在看他,遂满不在乎地做个很邪恶的举动——他喀嚓咬掉孔雀糖画的头,冲他挑衅一笑。

  少年的糖画,是张牙舞爪的孔雀,很巨大的一个。是代指公主彩虹吗?这真像某种微妙的暗示,于是云在天笑了。

  两天后,皇帝宣云在天入宫,为公主和他赐婚。

  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眼泪,都交织在心底,云在天跪在殿堂,很慢但很坚定地说:“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皱着眉:“原因呢?”

  我不高兴娶你的女儿,能说吗?云在天又说:“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想了一想,问:“你可是心里有人?”

  深爱一个人,如何自证?云在天一言不发。

  皇帝惜才,并未大发雷霆:“朕只有彩虹这么个女儿,她被宠坏了,是任性了些,但再过一两年,兴许就懂事了。”

  云在天告退:“微臣明白。”

  彩虹在宫门截住云在天,劈头就问:“你不想娶我?”

  十四岁的彩虹是帝国惟一的公主,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备受荣宠。云在天不答,彩虹咧出满口烂牙,幸灾乐祸地笑:“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我得不到的东西,包括你。”

  云在天不想多言,但恶从胆边生,反问:“包括心?”

  彩虹脱口问:“你心里有人?”

  阳光下,探花郎淡淡道:“没有人,只有一只妖怪,它有两个头,眼睛亮闪闪,很爱笑。说出来,公主信吗?”

  彩虹鼓起脸,瞪他:“荒唐!”

  云在天眼似湖光,无比温和:“微臣当了多年和尚,很无趣,也很不体贴,公主不妨再想想?”

  云在天幼年生了很重的病,他父亲洛阳王云离尘请尽天下名医,无人可治。洛阳王妃前往国寺兰泽寺求祷,一步一个等身长头,半个月后,云在天奇迹般痊愈。当年冬天,年仅四岁的他被送往寺院出家还愿。岂料世事难测,之后的十年间,云在天的两位兄长先后离世,身为洛阳王仅存的儿子,他被迫还俗。

  万贵妃找到彩虹的时候,她正在御花园鞭打宫女,甩一鞭子,骂一声:“叫你装疯卖傻!叫你不说人话!”

  小宫女被打得遍体鳞伤,痛号不止,万贵妃嫌吵,喝令彩虹住了手:“怎么回事?”

  彩虹余怒未消,叉着腰道:“云在天说话我压根听不懂,他准是在嘲笑我没文化!”

  云在天到金思阁吃饭,它是素菜馆子,环境雅致,冬笋和菌菇尤其爽口。

  议论时政的食客大有人在,云在天声名鹊起,理所当然是热门话题。他留神听了听,观点都很老套:“探花郎两位哥哥都去得早,云家露败相了。洛阳王苦撑,不过是苟延残喘,若家族尚有可用之材,何至于让探花郎收拾残局?”

  “云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喽,依我看,探花郎何苦再扭捏?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亲厚无间,娶了公主,等同于攀上了未来国君,要是我,做梦都笑出声来!”

  云在天唇角浮起一抹笑,跟名利相比,自己的心意随时都能牺牲掉。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这位兄台,娶个悍妇,你也笑得出来吗?”

  是谁这般大胆,敢于当众挖苦公主?先前说话的男人约莫惊呆了,谨慎道:“小哥,你的看法和我分歧太大了,不用谈下去了。”

  清亮的声音带了几分笑:“人人都逼迫他以色事人,想来他难过得紧。偏偏有些吃不着这口饭的人,恨不得都扒拉到自己碗里,嚯,嚯嚯,有趣,真有趣。”

  云在天探头向外望去,但只瞧见那人的背影。他携着女伴的手,正款步跨出店外,像有察觉,忽然回过头来,冲云在天拱手为礼,笑涡一闪,顷刻就消失在人群中。

  恰是那促狭的糖画少年,云在天只来得及望见他一身青色长袍,外罩黑色大披风,洒然不羁,像江湖中人。他不由懊恼,若非身在包厢,能和他说上话吧?在一边倒的言论下,这少年令他心头一暖。

  踱回洛阳王府的路上,云在天犹在回想那口无遮拦的少年。他飞扬地立在喧闹的街边,送给他很大很明亮的笑容,真想还能遇上他,下一次,一定不要错过。

  隔了一天,探花郎云在天授官翰林院侍讲学士,赐婚的圣旨一同下达。他磕头谢恩,心平气和,倒把王府上下都吓着了。

  反常为妖,他们宁可他闹上一闹,可他没有。洛阳王云离尘歪在病床老泪纵横:“爹爹难为你了,云家老小都难为你了……”

  前首辅大人比谁都懂,挽救岌岌可危的家族,不是依靠才学,而是美色,这对他心高气傲的小儿子来说,何其难堪。但比起学识,人脉才是第一位,入仕之人都有数。攀上太子的嫡亲妹妹彩虹,可能是最直接也最快速的方法,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云离尘横霸朝纲十九年,满朝门生故吏,势力深植朝野,本不可小觑,怎奈后继乏人,窘态毕露。云在天的大哥二哥俱是一方封疆大员,谁知十年前,大哥在进京述职的路上,遭水匪杀害,英年早逝;而四年前,爻河水难,瘟疫爆发,二哥奉皇命亲往赈灾,不幸染疾不治。

  当时,云在天最大的侄儿才十二岁,天资有限,不堪大用;大姐早几年嫁去了皇宫,封为淑妃,却不得宠,膝下无所出;妹妹本和刑部尚书家的四公子从小就订了婚约,云在天的二哥一死,对方忙不迭退了婚。云家百年望族,遭此奇耻大辱,云离尘气得吐血三升,第二年初春就一病不起。

  民间有俗语云,富不过三代,云氏却一旺数十代,当中也有国君谋朝成功,但云姓高官一如既往屹立朝堂,是为奇谈。然盛极而衰,到了云在天这代,终是颓损了。

  小顺在院子里唉声叹气,他不敢对任何人说,探花郎可能已经疯了。大前年冬天,云在天染了风寒,小顺听到他昏昏沉沉说胡话:“七年了,你没回来。妖怪,我假装世间大旱了七年。”

  这三年来,小顺偷偷观察,云在天掩饰得很好,但张公公来王府宣诏,他又露出了马脚,把圣旨看了好几遍,颠三倒四地念叨:“妖怪,你不来救我吗?”

  一个修行的僧人,为何口口声声地念着妖怪,而不是佛陀?小顺怀疑探花郎疯掉了,抖着手帮他穿上朝服。

  云离尘还没醒,他又瘦了些,如剪影般清癯。云在天悄然握握父亲的手,转身去上朝。三年前,云离尘累倒在书房,云在天还了俗,私心里,他有太多话想和父亲说,却不知如何开头,久了,便习惯了和父亲默然相对。

  为什么连血脉相连的父子,心都远隔千里?马车在官道飞驰,云在天疲惫地闭上眼,爹爹,连我的妻子也将是和我无话可说的人吗?

  下早朝后,云在天在御书房门前长跪不起。上次他也跪过,但皇帝对赐婚一事铁石心肠,这回却准许了他的请求,一年后再为他和彩虹完婚。云在天渴望做出一番成绩,当成退婚的筹码,皇帝笑:“你还真执着,是不甘心吧?也罢,朕就允你一年。”

  万贵妃心神不宁:“虹儿对他志在必得,陛下不担心夜长梦多?”

  皇帝说:“问问你自己,虹儿若不是朕的女儿,算得上良配?年轻人难免意难平,但他吃了苦,就会懂得,他一己之力,挣脱不易。”

  洛阳王府重又门庭若市,官员商贾闻风而动,纷纷亲自登门,看望沉疴染身的云离尘,也有重臣差人送来贺礼,作壁上观。汤南岳冷眼相看,飘来诛心之论:“堂堂洛阳王竟沦落到卖子求荣,可悲可叹!”

  这汤南岳是云离尘昔日最大的政敌,云离尘赋闲在家,内阁首辅的位子就让他坐了。官场关系交横连纵,牵一发而动全身,云在天的两位兄长身故后,云氏一党土崩瓦解,先后倒向江周秦赵四大世家。汤南岳明目张胆地讥讽云在天,无非是看死了他孤立无援,贵为太子的嫡亲妹夫,也难有像样的作为。

  云在天也知刻薄话是实情,不细心经营若干年,云家起不来。他听了嘲讽,唇际带了些笑,官服煌煌地去翰林院。皇帝是他的岳丈,亦是姐夫,他自觉都可笑,由不得被人看笑话。

  结束一天的公务,又去金思阁晚餐。书童小顺已等在包厢了,思及糖画少年,云在天换到靠窗位置,若他还会来,一上楼就能看见他。他期待和糖画少年重逢,就像每个下雨的日子,他都错觉能召唤出那只妖怪。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再也没来过。

  小顺搓着手喊冷,云在天要了一小坛店家自酿的黑糯米酒。酒方很简单,是他教给老板的,很受女客和老者欢迎。

  遥想第一次见到妖怪,也是这样的天气,云在天冷得要死,头发上都结了冰。那时他七岁,出家三年,大哥被杀害的噩耗传来,他如啻雷击,眼泪夺眶而出。住持对他讲一千遍“离苦得乐”都没用,他敲一晚木鱼也没用,偷跑出寺院放声大哭。

  一生一世最大的一场雨中,小和尚坐在落叶丛中声嘶力竭地大哭。大哥遍体鲜血的惨状在脑中翻搅,驱散不开,雷声响彻天地,那只妖怪踏着雨水来了,犹如一幕幻梦。

  小和尚泪如雨下地抬头,目瞪口呆看它。它是他生命中的光,陪他玩耍,分享食物,会讲很多好听的故事,温暖了他七岁时的冬天。

  许多许多年后,也是冬天,他在不经意间,幸会了一个少年。少年玉面朱唇,身段风流,在一大帮吵吵嚷嚷的食客身后,走进店堂。

  少年没带女伴,独自前来,收了伞搁在墙角的木桶里,掀起罩在头上的风帽,静静地看云在天。

  云在天顿时就笑了。

  小顺惊愕,看看云在天,又看看花梨,他没想到探花郎居然有朋友。三年前,云在天刚还俗,权贵公子哥儿来找他玩,骑马狩猎,强掳娇娘,他从不去,久而久之没朋友。

  云在天过得太封闭,他母亲洛阳王妃担心,他笑:“已然很喧闹了,般若菩提方是大清净。”

  洛阳王妃忧虑地走开,小顺说:“她们都说,王妃背地里悄悄哭。”云在天把手放在史书上,长久不动,此后在府中绝口不提兰泽寺。

  花梨径直走向云在天,抓过盘子里的糖果剥开,咯吱咯吱嚼着,落落大方,毫不拘礼:“金思阁最好吃的就是甜品。”

  云在天垂下眼睫,淡声道:“你这种吃法,当心伤了牙。”

  “哦?想到公主了?”花梨解开斗篷最上面的风扣,以很松垮的姿势陷在椅子里,笑吟吟说,“你得相信,天生丽质的人是存在的,比如我们两个。”

  小顺哈哈哈笑,云在天也笑,如春水映梨花:“你说话总是这么……直白?”

  花梨眼带桃花,言笑晏晏:“世道这样乱,我大言不惭,只为给自己壮壮胆。”探身又抓一颗糖果塞进嘴里,含混道,“你更得壮胆吧,天下会有比驸马更惨的男人吗?”

  知心人啊!小顺猛拍大腿,别人都艳羡探花郎当上皇亲国戚了,但这才是大实话,怪不得探花郎拿他当朋友。云在天点头:“没有比驸马更惨的男人了,我既没法纳妾,也不方便偷吃。”

  小顺撇撇嘴:“我就不信你会想偷吃。”哪个王孙公子不去勾栏混?云在天不,规矩得很乏味,还俗多时,还保持僧人作风,吃素,房间里点檀香,睡前会看一会儿经书,小顺给他当书童,了无生趣。

  云在天放下茶杯,长叹:“你不知道我,我也是普通男人,心里还是有点想法的。”

  花梨吃糖速度很快,三下两下嚼完,一颗接一颗。云在天蓦然一呆,细细打量他,仿佛听到妖怪快乐的笑声在头顶炸开,它一手剥花生,一手端着桂花酒酿,晃晃脑袋说:我有两个头,所以我有四排牙齿,喀嚓喀嚓,再来三个小和尚也能吃个精光。

  那年那月,天真烂漫,欢声笑语如春风般掠过心头。云在天竭力抑住凌乱思绪,给花梨倒了一大杯酒:“黑糯米酿的酒,加了阿胶、枸杞和蜜糖,你尝尝?”

  米酒刚烫过,滚烫滚烫地喝下去,通身都暖洋洋。花梨眼珠子润了水似的,很亮很亮:“冬天最适合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最好是外面落着大雪,屋中央升着火,烤鹿肉,烤兔肉,烤麂子肉,可棒了。”

  云在天盯花梨看半天,缓缓开口:“我小时候认识一只妖怪,它圆圆脸,小小傻傻,只爱吃喝玩乐。冬天没野果子吃,但它很擅长挖陷阱,手上拎着小灰兔的长耳朵得意洋洋,要么是火红的狐狸。”

  小和尚求妖怪放生,妖怪笑道,可我不是你,我想吃肉呀。小和尚想了想,看向自己的胳膊,一咬牙伸给它。妖怪笑得好大声说,你吃素,总共二两皮三两肉,有什么吃头?我还是去杀只老虎吧,油多肉厚,烤着滋滋响,虎骨头熬汤,虎皮扒了做袄子,我们两个都有得穿。

  小和尚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不穿。”妖怪很鄙视他,“孙大圣不也穿虎皮裙嘛,你真没劲。”

  小和尚张口结舌,无从反驳,妖怪气愤地跺脚,一溜烟地跑了,转天又若无其事地冒出头,塞一把蚕豆给他:“香死了,快吃!”

  探花郎这一次疯得太彻底了,小顺颓了。但花梨却收起了笑,很专注地聆听,云在天惆怅道:“这酒是妖怪推荐给我的,我拒绝了。它小心眼,再也不来了,只和我相处了那一个冬天。但我还俗后,每年冬天都喝它。”

  曾经那样粗暴拒绝妖怪的好意,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推开它,推开它。要到多年以后才明白,他把妖怪推出生命,却也把自己的心推到清冷孤绝,万径人踪灭,可当时哪会知道。

  探花郎说疯话也挺有条理,看来不会有事,他疯一阵,就又兀自好了,就还是才高八斗的探花郎。小顺放下心来,大吃桃酥。若没人理探花郎,他好得会更快,可花梨竟都听进去了,略舒眉峰,问:“不当和尚了,就喝上酒啦,肉呢?”

  云在天眼睛很湿润:“妖怪不曾把肉端给我吃,那我就不吃。但是,如果它再来,我什么都愿意听它的。”

  所谓体面,是言行举止符合自己的心智年龄,云在天很知道。可是很丢人,在初识的花梨面前他没能做到,说起一只两个头的妖怪……

  花梨看出云在天的赧然,薄唇勾起谑笑,转了话题:“如果我能让公主退婚,你愿意什么都听我的吗?”

  话音未落,他身体已略一前倾,云在天还没反应过来,花梨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揽住他,额头紧贴他鬓边蹭了蹭,视线转向小顺,玩味地笑:“我一介凡俗,想必不如妖怪能耐大,但吵得人心烦,不懂事的小女孩子,好对付。”

  如果忽略这可恶的笑,少年郎长得真不错呀,黑袍宽袖,明眸皓齿,英气俊俏。可他是男的!男的!小顺急得脸都红了,嚷道:“快放开我家小王爷!”再一看,云在天长身玉立,不躲也不避,很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花梨,然后展了眉,“兄台此话当真?”

  花梨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拿过桌上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忽望望小顺:“我和你家小王爷同命相怜,也算有缘,帮一帮无妨。”

  烛火跳动,陌路少年乌黑瞳仁好耀眼,云在天把灯芯拨得更亮,问:“兄台也陷在困境?”

  花梨又剥糖吃,眉梢流露笑意:“我家人说,你不小啦,别成天上蹿下跳啦,也该有个家,正儿八经过日子啦。老说老说,我烦,又不喜欢,就连夜逃啦。”

  小顺叫出声:“也不合你心意?”

  花梨姿态慵懒,一改浪荡作风,落寞道:“嗯,我喜欢一个人,但是……是禁忌,不容于礼教,我怯于挑明,灰溜溜躲了,躲得老远老远。可我没能忘掉他,又控制不了自己,每年都混在一大堆人里,悄无声息地看他。因为我很想知道,他会有怎样的一生。”

  噢他是断袖之人啊,小顺恍然大悟,对探花郎动手动脚是发乎本能啊,可惜口头说得忠贞,占便宜可半点都不含糊,跟贪官污吏也没两样。

  只一瞬,花梨就恢复了常态,全无伤怀,望了望云在天,展齿一笑:“我佛慈悲,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云在天一哂:“以前参不破,后来悟到了,佛法无边,众生平等,有的人和他养的狗过了大半辈子,有的人想和一只妖怪过一辈子,谁能看不起谁?”

  花梨伸过拳,和云在天碰了碰,大咧咧道:“有你这话,我一定助你成功脱逃,天高海阔,不知多快活。”

  的确是思量过,硬起心肠,不管不顾,一走了之。皇命家族,不管了,统统见鬼去。可天下之大,莫非国土,能逃到哪里去?云在天苦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逃了,我爹娘,还有府里的歪脖子树们怎么办?”

  小顺充满疑虑:“你和我家小王爷才刚认识,凭什么要帮他?搞不好命都没了,好处也拿不着。”

  花梨盯住云在天,双目亮得如同燃烧一般,话却是对小顺说的:“探花郎吧,有时很矫情,有时很动人,有时矫情得很动人。但总的来说,是美人。我不忍见美人落难,纵然做鬼也风流。”

  小顺少见的严肃:“我家小王爷是糊涂人,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我不怪他,但我得替他把把关。你这人轻佻,说对他怜香惜玉,想拉他一把,我信;但跟皇族过不去是要掉脑袋的,绝对的无私是一种欺诈行为,我不信。我是在王府长大的,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我看多了。”

  花梨盯住云在天:“你的书童见识不错。”

  云在天悻悻道:“你是说‘小王爷是糊涂人’那句吗?绝对是对我最恰如其分的评价。”

  花梨唇畔带笑:“好处我是会要的,放心,你给得起;我的命也是要的,放心,我要得到。其实事情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难,对付天家硬拼不成,得智取。法子我想好了,先不说,免得走漏风声。”

  初初见花梨,人群中轻衫华贵,懒慢带疏狂,不想,与他相谈也如沐春风。前路艰难,百废待兴,却因这个人玩世不恭的随意,好像变得不太阴霾,云在天问:“阁下是何许人也?”

  “生意人花梨,做点杂七杂八的买卖。”花梨悠闲饮酒,“从兜里抓出一本账目,扔给他,“我讨厌为蠢人操心,这玩意儿你给查查漏洞,你值得了,我才会出手。”

  小顺听不入耳,云在天却宽宏大量,不予计较:“急吗?”

  花梨仰脖饮尽杯中酒,霍然起身,目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笑:“急,给你五天。”存心要坏驸马的名声似的,在众目睽睽的店堂里,他飞快捞过云在天入怀,双唇在他耳畔掠过一吻,广袖一拂,“布局去了,告辞。”

  周遭人声鼓点一样,小顺惊惶地东张西望,果然有食客注意到这一幕,交头接耳,满目惊诧。云在天慢品清茶,眉目安详,小顺气结:“你被人调戏了!你不知道吗?!”

  云在天轻描淡写:“皮囊罢了。”

  小顺气死了:“小王爷,你真……懦弱!是男人就会一巴掌扇过去!”

  云在天诚挚反问:“我有损失吗?”

  “士可杀不可辱!你忍辱偷生,失了名节!”

  “吃软饭的驸马,有名节可言?”

  小顺闭嘴,悲伤地夹菜吃。太多世家子弟都玩得开,倌儿姐儿,兴之所至,不稀奇。可一贯正经的探花郎,有天竟会和一个浪荡少年搭上了……而且,花梨生得好生贵气,绝不是倌儿,这下完了。

  云在天喝完茶,夹起一个椰蓉糯米团吃:“事实是,我很高兴。”

  小顺简直要仰天长啸:“高兴?你还高兴?!”

  云在天问:“有何不可?”

  小顺气急败坏:“他是男的!男的!”

  云在天答非所问:“我很喜欢雨天,我总以为妖怪会从雨水里钻出来,再来找我玩,带我去它的妖界,不回来了。”

  小顺彻底闭嘴了。但仔细一想,探花郎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费一兵一卒,不花一两银子,花梨就拍胸脯说要救他于水深火热。照这么看,探花郎才是老辣呐。啊哈,账是这么算的吗?

  并且,素来温温淡淡的探花郎,话也变多了,也爱笑了,一如大多数十七岁的公子哥儿。啊哈,是……友情的力量吗?

  一时,小顺陷入苦恼,下唇咬出一排齿印。

  云在天活了十七年,没和账册打过交道,但花梨快人快语,他咬牙接了。花梨说话做事皆不按常理,让他相当好奇,想知道他在玩点儿什么花样。

  反正局面都这样了,云在天很有兴趣往下看。直觉中,花梨的招数会让他意想不到,如同那只神出鬼没的妖怪,有时候它挂在树梢折枝梅花扔给他,有时候又从几尺深的陷阱蹬蹬蹬走上来,如履平地。

  一别十年,妖怪只来梦中相会。他是多么想念它,想念得太深,常常惊疑它是幻觉,可它好像又来了,变作一个清朗少年,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

  妖怪,你走后,我冒着雨雪一站好多年,总算结识了一个人。他来路不明,但让我感觉熟稔,他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像你。我很乐意和他说话,也不抗拒被他逗一逗,他是你变的吗?

  花梨的账本很繁复,涉及市面上种种物资,云在天头大如斗,向母亲洛阳王妃求教。洛阳王妃是当家主母,府中开支用度都经她手,她接过账本,秀眉拧起:“翰林院连民间的商户都要过问?”

  云在天随口扯个谎:“陛下指派给我的。”

  孩儿出息了,洛阳王妃很开怀,埋头看账本,隔半晌才道:“这买卖做得不俗,但水分不少。”从柜子里取下几本账册,“府中这两个季度的总账和明细账都在这里了,你对照着看。”

  母亲的账册流畅清晰,通透如水,云在天来回盘查三遍,黯然悲凉。虽说世代富贵,积累甚丰,可也经不起坐吃山空,云家确实大不如前了。

  云离尘病倒后,洛阳王妃未雨绸缪,将王府的下人遣散了大半,仅留□□弱的忠厚老仆们,以及像小顺这种尚未成年的男孩子。一大家人要吃饭,为云离尘吊命的几味药材亦不能省,花销少说也有几十项,进账却几乎没有,长此以往很堪忧。

  三年前,洛阳王妃在兰泽寺以泪洗面,憔悴悲伤:“你的哥哥们都不在了,侄儿们又还小,你父亲撑得太苦……你的骨血至亲走投无路,你真能忍得下心?”

  回忆中,母亲是很开朗的妇人,云在天把自己锁在僧房里,三天后,他换下袈裟,跟她返家,在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跪了一夜,接过父亲肩上的重担。

  念了十年佛经,资质亦不如兄长们,云在天应付科举考试很吃力。总在懈怠时,忆起母亲,便又强打精神,日夜温书,足足准备了三年,逼得自己跌跌撞撞地中了个探花。

  云在天合上账本,去集市勘察实际行情,一一比对。花梨交给他的差事,比想象中有难度,但也很有趣,身在翰林院时他还琢磨不休。

  翰林院公事轻松,但人事复杂,云在天待着不称心。忙完公务,他揉揉眉端,公主彩虹却提着皮鞭不请自来,恨恨道:“你不和我好,我就让父皇赐死你全家!”

  一屋子冷寂,榜眼擦擦汗,又擦擦汗。云在天霎了霎眼,不疾不徐道:“圣上礼贤下士,爱民如子,公主殿下却不这么看?”

  彩虹的脸涨得通红,暴风骤雨一鞭子甩来,两眼几欲喷出火:“我可没说父皇残暴!可你不听话,他会向着我!”

  云在天沉默了。彩虹得意洋洋:“驸马怕了吗?”

  云在天半垂着脸,不胜唏嘘:“殿下英明,微臣怕,怕得直发抖,说,说不出话来了。”

  彩虹被噎住,死死瞪住云在天。一室同僚都噤声,榜眼缩头缩脑,想笑,艰难忍着。彩虹咬着唇,怒冲冲走了。

  榜眼出外打探了一圈,云在天才得知彩虹是为着泄愤。头天下午,一对衣着很光鲜的少年男女在路边摊买风车,一伙大汉横冲直撞,喝问那少年是否出言犯上,侮辱公主凶悍,少年不慌不忙:“算不上侮辱吧?陈述事实罢了。”

  来者当中最高大的黑衣人一听,袖里竟飞出银镖射向少年。银镖极快,但少年更快,间不容发之际,拉过少女旋身飞腾,轻巧避开过险招,长袖微拂,银镖叮当作响,扑扑坠地,最后三枚被他劲力一送,竟反扑回去打在黑衣大汉的膝上,使他扑通软倒在地。

  大汉膝上鲜血喷涌,动弹不得,额上豆大的汗珠直冒,要靠几人搀扶才勉强维持不倒,其余众人战战告饶。少年揽住少女,拢一拢黑衣轻裘,向他们放话:“大内侍卫就这身手?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男人不喜欢她,够丢人啦,再仗势欺人就更显蠢相啦,比她漂亮可爱的姑娘和男子都大把大把,她杀得过来?”

  大内侍卫们拾起武器狼狈撤离,那少年负手站在人海之中,傲慢一笑:“还有句话,也一定要带到——普天之下,最与探花郎般配的人,是我。”

  榜眼对云在天同情得很,这探花郎丰神秀骨,有玉树之姿,一辈子和公主绑一块儿,委实凄凉啊。云在天也觉凄凉,公主手下的人武功都不弱,好在花梨果然有两下子,换个没功夫的,就得横尸街头了,他该多内疚。

  念及此,云在天愈发坐不住了,又想往金思阁跑。他常和小顺到那里闲话闲坐,其实也只因王府让他感到逼仄,不想回家,寻个地方躲一躲。但出了翰林院才意识到,半下午的,金思阁不开门,他在街市上茫然地转着,熬到了傍晚,拐去吃了几客点心,叫了酒来喝。

  又下起了雨,电闪雷鸣,倾盆而至,和记忆最深处那个傍晚很像,黑而冷,像玄铁。妖怪捧着黑糯米酒,热情洋溢地推荐:“你怕冷,它补血养肝驱寒,可好了可好了!”

  小和尚又感动又无奈:“你总忘记我是出家人,我得遵守三皈五戒。”

  妖怪蹙眉看他,沉默了许久——真的是有点久,久到小和尚心发慌,妖怪语气萧然:“你不喝我酿的酒,不许我杀生,也不穿虎皮袄子……小和尚,我杀老虎很容易吗?我太贪玩了,法力不高,被它喷了一脸血,就快现出原形了!”

  若是往常,小和尚会说,快,现个原形吓我!可妖怪被他惹毛了,他笨嘴笨舌地解释:“你别不高兴了,可我是出家人,我不能够啊。”

  雨夜很凉,妖怪连打几个喷嚏,脸色苍白,声音也嘶哑:“你不用老强调你是和尚了,我有两个头四只眼睛,会看不见你光秃秃的脑袋?脑袋空空,腹中也空空,连句哄人高兴的话都不会说。”

  小和尚木讷站着,滞涩地说:“我是想哄你,可出家人不打诳语。”

  妖怪手中火折忽明忽暗,面上表情也模模糊糊,忽然呵了口气,轻声说:“白白香香文文静静的小和尚多招人疼啊,可他真不好玩,我生病去了,再见。”

  七岁以后的云在天反复想过,早知道是最后一次见面,他会喝妖怪的酒。然而,错过的,又何尝只是糯米酒。

  他不好玩,妖怪不要他了,是这样吗?可是,妖怪弄错了,他不是不好玩,是太笨了。这十年来,他努力学做嘴甜有趣的人,失败了,把人生搞成了一团乱麻,好容易结交了花梨,却险些把他给坑了。

  彩虹咄咄逼人,谁知道会不会纠集更多人手,长箭短弩招呼花梨?花梨功夫再好,也难敌箭雨如林。退婚计划,收手吧。花梨,大家都活着吧,哪怕活不到一处。

  我和我的妖怪,亦是两处茫茫。别的什么,就都可以认了,真的。

  殚精竭虑,夙夜不眠,第四天晚上,云在天顺利完成花梨交待的任务,次日傍晚,直奔金思阁和花梨会合。

  山雨欲来,天比往常黑得早,花梨携女伴甜酒如约来临,披一件重黑披风,步履翩翩,欠身相询:“探花郎可是特意为我盛装相迎?”

  云在天裹着白狐裘,墨发半垂肩侧,素净清雅,甜酒捂住嘴,咯咯娇笑。小顺盯她看,少女十三四岁左右,裙裾飘摇,娇俏如花,美。

  云在天谈笑自若,小顺别开脸,只和甜酒搭话:“小姐是喝茶,或酸梅汁?”

  花梨坐下,往椅背一靠:“账目一事,可有进展?”

  云在天递还厚厚的账本:“是你家的生意?很惊人。”

  花梨接过,像很感兴趣:“是吗?说来听听。”

  云在天坐直了身体:“你家业甚庞大,涉及酒、盐、茶、丝绸、饮食等。结合单价和数量分析,盐矿好几座,茶园几千亩,利润最大头是海上贸易往来,其次是京城的七家商行,四家茶楼酒馆。”

  花梨背光而坐,不笑时眼中也犹带三分笑,端详着云在天,眼廓一睐:“探花郎从区区一本账目就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来?”从口袋摸出一颗糖果,吮得滋滋作响,很赞许,“问题是,你都说对了。”

  小顺撑起臂,愣愣地看花梨:“那你家也太有钱了!”

  花梨专心看账本上云在天标出的问题,略一思索,把账本交给甜酒,吩咐道:“拿去给老七,我晚点和你们会合。”

  甜酒领命,盈盈而去。小顺怪留恋的,腆着脸叹:“哎哎,她好看得跟画儿似的!”

  笑意自花梨眼中盈起:“美是美,嘴巴讨厌。鄙人家风严谨,调戏驸马爷,听起来不甚光彩,妞儿守不住话,得打发走,以免连累我将来继承家业。”

  云在天眼里盛满笑:“你家富甲一方,万不可为了区区在下影响大计。”

  花梨笑眼弯得更深了些,轻拍云在天的手背:“拿出部分银两招兵买马,跟彩虹玩一玩抢亲如何?”

  天哪,这人是反贼吗?这主意还真够馊的。小顺白了脸,直想捂住他的嘴。云在天的心却狠狠一跳,花梨竟说出了他私心最隐秘的恶念,若有兵权,反了这天和地,但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接二连三的妥协和懦弱,他两手空空。

  小顺愁眉苦脸,生怕探花郎被这少年商人唆使得揭竿起义了,花梨鬼鬼笑,戳戳他额头:“好歹是王府长大的,也见过些世面,别经不起一吓。我向来只爱兵不血刃。”

  小顺讷讷道:“听,听不懂。”

  云在天看定花梨,声音低黯,却柔和:“罢手吧,我经历的荒谬多了,不多这一件,别意气用事。”

  花梨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微抬,屈起食指,自上而下抚着云在天的鬓角,语声轻得很蛊惑:“若我要定你了呢?”

  小顺急得要命:“你,你到底想干嘛?”

  “我待探花郎之心如此露骨,你还不解?”花梨挑眉,手停在云在天嘴唇上,手指沿着纹路缓慢地划着圈儿,斜小顺一眼,笑嘻嘻,“如今,你可明白了?”

  云在天有短暂地僵硬,忽觉呼吸困难,渺然地看花梨,目光虚散得像穿过了他,落在极幽茫的所在。

  少年披风华美,行走间衣袂风翻,女伴又明艳,方才进金思阁就颇引人注目。这会儿举止失控,对驸马爷轻佻亵玩,已有食客察觉到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一个标致少年在大庭广众勾起探花郎的下颌,而探花郎迎上少年火辣的眼神,似是乐在其中。肉麻!嚣张!用不着左顾右盼,小顺也晓得,驸马爷好男色的流言已传遍了金思阁,正传向大街小巷,并马上会被皇帝和公主知晓。

  这个人言行狂妄自大,还不顾场合地调情,探花郎却像碰着克星了,装聋作哑,惧于反抗。小顺手心攥成拳,事关王府尊严,岂可坐视不理,怒道:“这位公子,请放开我家小王爷!”

  花梨眨眨眼,揶揄小顺:“可你家小王爷享受得很哪。”

  云在天呆滞地凝视花梨,像被摄去了心神,小顺不寒而栗,推了他一把:小王爷,你推开他啊,你为什么不推开他?!

  云在天眼神一个趔趄,元神归位,花梨松手,坐回原位,闲闲道:“给你们讲一讲我的发家史吧,像我这样运气好的人,有菩萨护佑,撬公主的墙角手到擒来。”

  花梨的父母昔年是一对江洋大盗,打家盗户劫镖银。某年深冬,九死一生地劫到一趟重镖,镖师求饶时称,是朝廷军机处拨给苏州织造局的经费,劫不得。

  根据事先探听到的消息,这趟镖是徽州巨贾造船出海的资金,花梨父亲认定镖师有诈,到手却傻眼了,几十只大箱子,满满当当黄金白银,确实是官家之物。

  眼见捅了大篓子,花梨父母连夜将金银分散处理,藏于深山数个洞穴中,刻下标记,潜回京城,大隐于市。

  福威镖局失了镖银,总镖头遣散镖众,一力承担,但全部身家都赔上仍不够,在牢狱中自尽谢罪,夫人将一子一女托付给义仆后,殉节相随。

  福威镖局毁于一旦,但官家不放弃追查。花梨父母遂隐姓埋名,匿于深山,砍柴制炭为生。

  从明面来看,花家整日大门紧闭,炉火纷飞,是在制炭,但暗地里,他们把官银分批取出,经过熔化,炼出新的银锭,即为可在市面上流通的碎银。

  隐居深山第三年,花梨出生,母亲却因失血过重辞世。六年后,父亲也油尽灯枯,他自知罪孽深重,修书一封,恳请旧友秦念收留自己惟一的孩子。秦念是长风山庄庄主,回信答应即刻动身,将花梨接回山庄。

  父亲临终前向花梨吐露了财富秘密,并告知已打听到总镖头遗孤的下落,万望他善待两个孩子,和抚养他们长大的忠仆,花梨垂泪应承。

  父亲过世后,花梨孤身一人在深山生活,秦念因大雪封路,耽误了行程,接到花梨,已是一个半月后了。他们离开深山当天,雨雪交加,花梨折了一小截树枝带走了,那是父亲给他的名字,花梨,名贵木材,有香味的木头。

  花梨每年都会重返深山,为父母扫墓,而那两个孩子如今都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把花梨送的茶园和盐矿经营得有声有色。花梨试着向兄妹俩说到陈年旧事,哥哥说,父辈们的仇,花梨已还清了;妹妹则说,十几二十年过去了,父母一定已去往了下一世,既然他们都走远了,我们小辈就把这一生过踏实。

  在花梨心中,这对兄妹和秦氏夫妇都是亲人。亲人秦夫人给他张罗了婚事,他好言好语对养父养母说得口干舌燥,他们却听不进去,真实想法讲不出口,狠话又撂不出口,索性逃之夭夭。

  这样灵动趣致的人,却有那样冰冷的身世。云在天久久无话,小顺问:“你躲得了多久?养父母对你恩重如山,你忍心再不相见吗?”

  花梨探身取了酒喝,半靠椅背笑望云在天:“探花郎惊才艳绝又知情识趣,我往山庄一带,我养父养母笑开了花,哪会再管别的?”

  小顺嗤笑:“此举更有可能是,你的武林高手养父养母把你俩双双打断腿。”

  云在天凝目花梨的面孔,莞尔:“你不是说心里有人吗?”

  花梨懒懒散散坐着,懒懒散散道:“心里有人,但身边无人,也太凄惨了吧?我总得为下半生找个伴。”

  小顺脸垮下来:“小王爷,听我一句劝,王爷年事已高,你可别再气着他。”

  花梨回眸瞧小顺:“这个么,我再想办法。先把探花郎从公主魔爪下解救出来如何?他不愿意当驸马爷,有的是人想当吧?”

  小顺一凛,头发竖起:“啊,狸猫换太子!换谁?”

  花梨狞笑道:“鄙人的大师兄对驸马之位馋得紧,我正好欠他人情,把探花郎挪开,推他上去,两全其美。”

  小顺打击他:“公主喜欢才貌双全的男子,你大师兄够格吗?”

  花梨斜睨小顺:“你是要个有才有貌但对你爱理不理的人,还是才貌中等,但对你爱不释手的人?”

  小顺不假思索:“我肯定选后者,但公主可就说不准了,她有权有势,对她爱理不理会掉脑袋啊。”

  花梨朝云在天努努嘴:“你家小王爷笑成傻瓜了,你快摸摸看,他脑袋还在不在。”

  云在天笑得眼含热泪,花梨转了转眼珠:“哦,这事儿你得配合……装挫你会吗?”

  云在天简洁道:“会,平生绝学就是这个。”

  三个脑袋瞬时凑到一起,花梨笑言恶恶地道出计划:按他估算,彩虹很快又会对云在天兴师问罪,云在天只管假意屈服,约公主到酒楼小酌赔罪,但保持平素对她不卑不亢的本色。

  驸马爷冷冰冰,公主甚失望,正动怒,一帮蒙面大盗凭空冒出,既劫财又劫色。驸马爷抱住头直躲,瑟缩着求好汉饶命,公主心都碎了,夫婿竟这般无能!这般丧权辱国!她冷汗直流,但呼天天不应,无望地落下泪来……

  眼看妙龄少女惨遭荼毒,忽杀出一个精壮汉子英雄救美,他身手了得,翩若游龙,打得贼人抱头鼠窜。随后,他扶起吓傻了的公主,捧起她的脸,爱怜地为她拭去眼泪,紧接着,他突兀地把她推到墙上,阳刚的身躯覆上来,轻抚她(那乏善可陈)的圆脸,动作颤栗却温柔:“小姐身上……真香。”m.ensotemple.com

  十四岁的少女未经人事,既羞涩又慌乱,但被他抱得好紧,动弹不了,她想斥他大胆,他火热的男子气息一波波传来,她整个人都好酸软。

  突然间,他如遭雷击地一震,正人君子般向她致歉:“请恕在下唐突,实在是情难自已……我是在哪儿见过小姐?是前世,还是梦中?在下走遍天涯,阅尽女子,为何偏偏是你,让我感觉这般熟悉?”

  ……接下来会怎样,不言而喻。

  小顺笑得捶桌,嗷嗷直叫:“太肉麻了,她会上当吗,这能行吗?”

  云在天笑出一脸的明月清光:“这个计划的难点在于,贵师兄英俊狂野否?孔武有力否?”

  “他还唱作俱佳。”花梨瞥他,“这个计划的难点在于,你豁得出去吗?”

  云在天半敛了眼眸,低咳两声:“我是当过十年和尚的人,到灵堂为老者做法事超度,这活儿我熟,看惯了声泪俱下,照猫画虎便是。”

  久远的往事中,我也号啕大哭过,被一只路过的妖怪当成破娃娃捡到了,它给我食物和水,给我陪伴和交谈,给我欢笑和安宁,而当它给我拥抱时,我害怕地推开了。

  在小顺看来,花梨的计划纯属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只能当玩笑听。云在天却很看重,沉思片刻:“不如让贵师兄暗中观察了公主,再作盘算?她被宠上天了,寻常男子吃不消。”

  花梨笑:“我大师兄可不是寻常男子,他的志向是帝师。娶了彩虹,有机会面圣,也能和太子对上话吧?当门客不难,但哪及自家亲戚好说话?”

  小顺奇道:“你师兄见过公主吗,日后会不会埋怨那不是明路,而是火坑?”

  花梨明眸一转:“他野心大,心思不在女人身上,要的是平步青云。”

  小顺挠头:“他冷落公主,会很危险。”

  花梨单手抚着下巴,眼瞳泛起笑:“你多虑啦,我大师兄有本事同时和一百个女人来往,并让她们每一个都认为自己是他惟一真爱,而别的人都是他逢场作戏,或有不得已的苦衷。放心,他拿得住彩虹。再加上我是他杰出的军师,对付女子嘛,我是很有心得的。”

  小顺被逗笑,诚恳地向花梨进言:“鉴于你要帮我家小王爷,我不说你坏话了,但是我有个建议啊,你自吹自擂的毛病改一改,会可爱点啊。”

  花梨笑容多出几许自负:“不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总得保留一点人味。”

  下了一局棋,喝了很烫很烫的黑糯米酒,浑身热乎乎,也该道别了。花梨忽半倾身体,搂住云在天,胡乱地亲了亲。云在天安然而立,照例波澜不起,像一尊沉静的佛,历经凡世烟尘扑面,但从未背转身去。

  门外风雨琳琅,花梨跨过大门槛,忽返身攫住云在天的肩头,将他带向身前,贴近他耳廓,云在天一僵,怔忡间,竭力压制喘息:“哎?”

  小顺毛骨悚然,天哪,圣上会赐死这两只惊世骇俗的野鸳鸯吗!

  花梨双臂将云在天箍得更紧,附耳轻言,几近呢喃:“好好地过,开心地活,其余的一切交给佛。哦,我是说,交给我。”随即手腕一松,放开云在天,倏地跃上停在檐下的乌木马车,在雨幕中远去。

  那少年掌心烫人,双唇柔软,云在天吸一口气,抑住体内燥热,视野之内,景物似已朦胧不清。

  我的心里住着一只妖怪,你却说,你是我的佛。

  佛祖心头坐。

  雨哗啦下着,店堂鸦雀无声,死亡般静寂。那一双容色出众的公子耳鬓厮磨,旁若无人,他们情难自禁,以至于忘了礼教,忘了人伦,忘了场合,忘了皇权……若传到公主耳中,会把驸马爷和他的新欢架在火上炙烤吗?苍天啊。

  雨急风寒,小顺耷拉着脸,缩在马车里很挣扎,要不要告知洛阳王妃呢……可,怎么开得了口!他斜眼瞟云在天,云在天微靠着小窗假寐,像在回味,小顺的心火腾地燃着了:“你!廉耻呢!”

  “还在啊。”云在天睁开眼,无辜地看他。

  呜呼,这肤浅的人间!小顺从鼻腔间重重哼了一声:“他给你出了个馊主意,你就迷信了?对你百般戏弄,你还任人揉捏!”

  雨声哗然,路两旁的人家闪着星星点点的烛火,映得道路明明灭灭,像前世今生所有的回忆在发着光,也像那少年黑玉般的眼眸。云在天又把头靠在窗边,花梨,不论结局是否如我所愿,也要谢谢你,像带我又回到了那胡作非为的童稚年代,为一点点荒唐把戏就笑弯了腰,自和妖怪分别,我已太久不曾畅快笑过。

  不出花梨所料,第二天一早,云在天就被彩虹拦下了,彩虹问:“你是断袖?”

  云在天眸心一暗:“依殿下看呢?”

  彩虹沉下脸,一鞭子甩来:“我不准你是!”

  云在天按住额角:“殿下,微臣连勾栏都不去。”

  彩虹拿云在天没办法,手持鞭子,发着愣。云在天不失时机:“殿下要不要再来几鞭子?被圣上瞧见了,也颇有情趣吧?”

  顺理成章地把彩虹弄生气了,顺理成章地约到酒馆赔罪,大师兄顺理成章地从天而降了,冷峻的年轻人,两眼如鹰隼般有神,像非凡的英雄。

  一看到他,缩在桌下的云在天信心十足,花梨说过:“我是谁?我是算无遗策的花大少。公主十四岁,爱幻想的年纪,满脑子才子佳人英雄红颜,论样貌,我大师兄没你出色,但他是英雄,还视她为佳人红颜,高下立判了吧?”

  她是耀武扬威的公主,但也只是个小女孩子,渴慕被情人用暴虐而柔情的爱征服。四天后,花梨托甜酒向云在天报喜:“连日来的相思如焚,有情人拥抱在一起了。”

  云在天笑,当他望见彩虹晕晕乎乎地被大师兄抱住,就预感她跑不出大师兄的手心。大师兄是情场老手不假,深谙拿捏之术,有时一刻都不离开彩虹,有时却又失踪好几日,如此这般一收,放一放,揉一揉,弹一弹,彩虹小皮球芳心大乱,连榜眼都甚惊奇:“公主殿下好几天都没来。”

  漫天的星子清明,云在天脚步轻盈地回王府,小顺见了他,目光很躲闪,洛阳王妃走出来,把他唤进书房,低眉道:“小天,娘听到了一些……一些议论。”

  小顺吃惊地发现,最近几次见面,花梨竟收敛了,对云在天规规矩矩,极有分寸。云在天夸他:“他们渐入佳境了?你兵行奇招,果然好用。”

  花梨一颗颗剥白果:“你书读多了,脑子也傻,办事太迂腐,但兵者,诡道也。”

  计划顺利,小顺也很欣喜,却怅然:“早晓得公主殿下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我们当时就不该烦恼。不是明年才完婚嘛,等不到明年她就变心了,还变得嗖嗖快,可恶。”

  云在天眉舒目展,笑得动人:“她变心是花少安排得当,大师兄又是个中高手,人选和策略都有针对性。”

  花梨手捧茶杯,目中清澈,尽是一派光风霁月:“实际上,这个计划,从第一次和你喝酒时就启动了。”

  小顺问:“什么意思?”

  花梨吃不停嘴:“若探花郎和公主相亲相爱,大师兄得手不易。可探花郎对公主不冷不热,但这不重要,公主不认为他能翻起什么水花来,日子还能混。然而,若探花郎传出是断袖的风声呢?我就做了几场戏,和探花郎堂而皇之地在茶楼酒肆卿卿我我。”

  小顺耸眉,肃然起敬:“你牺牲了名节,我错怪你了!”

  花梨坏笑,倒也坦白:“我不高尚,对你家小王爷上下其手既是做给民众看,煽动舆论,也是……真情流露。”

  本朝贵族子弟中,有断袖嗜好的明里暗里都有,生冷不忌,但皇族会视为狎玩行为罢了,并不足以让公主退婚,但会在她心里恶意地放进了一粒小小的种子。这时候,大师兄出现了,他为她神魂颠倒,借酒消愁,痛楚又深情的倾诉衷肠:你让我无可抵抗,无处可逃,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我该拿你怎么办?

  有选择,就有了比较。气宇轩昂的男子乘虚而入,少女的痴迷被唤醒,小小的种子长大了,磨砺着她的心,使她彷徨和动摇,思索是否改立明主。下文就明摆着了,他跋涉千山万水,赴她前世之约,奈何她和别人有了婚约……

  一对有情人就此情天恨海,黯然离别么?她的爹爹是皇帝啊,是一发话举国莫敢不听的皇帝啊!

  小顺且笑且拍云在天:“你和花少配合默契,难怪我让你推开他,你都装听不见。”

  云在天静了静,他不推开花梨,是因为他从没和妖怪拥抱过。他很害怕它,它第一次抱他,他就推开它了,他低声道:“我没抱过妖怪,心里很后悔,一直很后悔。”

  花梨凝望云在天,若有所思,忽移开目光,落在果盘上:“在庙堂蹉跎时光,你可会遗憾?”

  云在天颔首:“高估我自己了,光是翰林院就处处受限,能发挥的余地太少。”

  花梨抱臂,悠悠道:“重振云家,光耀门楣,有很多路可走,无需入阁拜相。”眉头一挑,狡黠笑道,“你的名字取得很好,云在青天水在瓶,一个萝卜一个坑。从商吧,于你更合适,账本是为考察你,果不其然,经商天分高。”

  云在天眉尖一动:“你比我有钱,又替我搬掉了一座大山,我言出必行,听你的。”

  探花郎被说服了?小顺心咯噔一沉,只觉草率,连声反对:“这人心眼太够用了,当朋友还行,做生意悬啊!小王爷三思。”

  花梨剥了一桌白果壳,长袖一扬,精准地扔进十步外的纸篓里,狷狂万分:“这从头到尾是一场算计,但欺负你的人,我算计定了。何况,当事人全是人生大赢家,大师兄求仁得仁,公主春梦成真,你心想事成,我觅得佳偶,可喜可贺。”

  小顺泼冷水:“佳偶?禁忌之恋,有出路?你能带我家小王爷回山庄,小王爷敢带你回王府?”

  云在天向小顺笑:“我和母亲谈过了,今晚就带花少回府见她。”

  花梨陡然一静,面上现出罕见的疑色,云在天凑近他,拂开他垂落的额发,小声道:“小姐穿男装很漂亮。”顿一顿,补充道,“小姐有耳洞。”

  小顺惊得快坐不稳,花梨闻言捏了捏耳垂,慢吞吞说:“这个么,山庄满门男丁,我养母很馋女儿,我是被她当女儿养的,下回穿个花裙子给你瞧?”

  云在天淡若清水:“乐意之至。”

  花梨败了,又捏捏耳垂,问:“何时看出来的?我还易容了呢。”

  “你第一次走过来,和我喝酒。”

  花梨哑着声问:“为何不说破?”

  云在天望向花梨,温言道:“我以为……总有一些时候,我们想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

  花梨又拈起一枚白果吃着:“装神弄鬼,不都为了你吗?”

  白果仁像糯米,味道不坏,云在天为她剥着白果,壳拢到一堆,摆出一张狸猫脸,笑道:“你的名字也取得好,花梨,其木纹如鬼面,亦如狸斑,因此又名花狸,也是个很慧黠的小妖怪呢,喜好恶作剧,吓唬人。”

  有雨忽来,满室烛影摇晃,花梨沉声问:“你的妖怪,又是怎样的?”

  哦,它是这样的。

  大哥的死讯传到国寺那天,冬雨刺骨,在云在天悲痛欲绝的哭声中,有个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草鞋沾满泥浆。

  他抬起头,是个衣衫朴素的小女孩,戴着斗笠,雨水顺着斗笠的边沿流下来,宛若天外客。她蹲下来安慰他,眼泪和着雨水滚落在他的光头上。

  他感激她,但残存的意志使他推开她:“女施主,小僧是出家人,不能近女色。”

  “这样啊?”戴斗笠的小女孩似笑非笑,“可我不是人,是妖怪。”

  云在天忘了哭,骇然睁大眼。小女孩拾起他哭得拿不住的黑伞,罩在他头顶,笑容淘气:“小和尚,你看起来很好吃。”

  小和尚面上血色尽褪,白着脸看她。小女孩抬起袖子,为他擦擦脸:“放心,我不吃你,我叫屏蓬,你知道屏蓬吗?”

  小和尚嗯了一声,屏蓬是《山海经》里的异兽,生两个头,各在一端,意志处处相对,一个头想走那边,一个头想走这边,扯来扯去的后果是,陷在原地不动弹。小和尚望着妖怪,这是从他心里跑出来的妖怪,念了三年的佛经,他的一颗心仍在红尘俗世,仍会为亲人恸哭,他想我能往何处走呢,我当不好和尚,却也回不了家。妖怪,可我只想一心一意,一条路走到底。

  妖怪常常带一兜小零嘴儿找小和尚玩,不过绝大多数都进了它自己肚子。小和尚笑它,它振振有辞:“我是妖怪,我有两个头,所以我有四排牙齿,吃东西比你快。”

  小和尚乐道:“好啊,让我看看四排牙齿,两个头吧。”

  妖怪翻了翻眼睛:“你不怕我了?我有两个头,凄风苦雨的晚上,趴在你的窗前,咧嘴朝你一笑,怕吗?”

  小和尚说不怕,妖怪背起双手,志得意满:“好说,下次变个彪形大汉给你瞧瞧,你认出来了,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真身。”

  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妖怪灰心失望,终至不告而别?没有下次了,它走了。

  许久后的一年元宵节,佛前跪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云在天用余光扫到,飞跑去看,不是妖怪。

  佛在堂内俯视众生,众生念念有词,对佛有所求,只因求不得。小和尚云在天念着阿弥陀佛,心如刀割,他竟还念着她。他以为必将古佛青灯过一生,可他有了心魔,挥之不去,放之不下。再敲三十年的钟,有没有用?

  住持说,修行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但痛苦过后必会新生。云在天很想相信,可一直做不到,为此,他有过很深的自我厌弃,焦灼于自己将一辈子都参不透生死,一辈子也放不下妖怪。

  她说她是妖怪,他信了。他只能信。因为他不能承认,他喜欢了一个女孩子。

  他是僧人,可他贪嗔痴恨未断,六根不净,他一遍遍地念叨,她是有两个头四排牙齿四只眼睛的,妖怪。

  一遍遍地念叨,它有两个头,是妖怪。终于,他走火入魔地哄自己信了。

  云在天凝注花梨:“它说会让我看到真身,可它骗了我。它消失得彻彻底底,后来我二哥殉职,它没来;后来我还俗,它没来;后来我中探花……”

  小和尚,你弄错了,它回去了。

  父亲亡故后,花梨独居深山,迟迟未等到父亲的好友秦念来接她走,食物却所剩无几,出外想采点儿菌菇。走运的话,还能逮只兔子吃。山中物资匮乏,冬天时,她常和父亲去打猎,掌握了诸多狩猎技巧。

  她是女孩子,父亲不愿她将来涉及江湖事,只教了她粗浅的功夫防身。但她对轻功很着迷,暗自刻苦地练,奋力掠上丈余大树不成问题。她靠这一手哄得小和尚相信她是妖怪,她说,我真是妖怪,我会飞,飞给你看。

  花梨追逐一只麋鹿而误入深山南面,那一带是国寺,父亲生前不让她涉足。但那个冬天,她常去看望唇红齿白的小和尚,她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么讨厌他说自己是和尚,就像她不喜欢说自己是妖怪一样。

  秦念赶来带走花梨,临行前夕,花梨抱了一坛子酒去找小和尚,就当他为她饯行。可他连酒都不喝,她好多话都哽在喉咙,清楚地看到鸿沟,他是僧人,不是百无禁忌野生的她。

  每一年,花梨都会回深山祭拜父母,远远地看云在天。他一年年长大,一年年美好,石阶清凉,他在黄昏的庭院扫着落叶,孤独得像梦里的一章诗。她提着风灯,在淡而薄的月光里下山,不和他相认。

  情爱于他和她,是禁忌,何必吹皱一池春水。为了不想他,花梨对生意大包大揽,事必躬亲。她有好多事要学,好多事要做,她以为,一生就要这样下去了,就要这样过掉了。

  可是有一天,听闻云在天还俗了。她想去找他,喝完腰间这壶酒,星夜就动身,可临到出发,她怯了。她觉得自己枝桠乱蓬,还不够好。

  她用了三年时间铺好了前路,把人生攥在手心,也补足了见他的底气。养母秦夫人想将她许配给大师兄,她说大师兄有将才,可她喜欢的不是野心家。不,她喜欢的,从来只有那惟一的人,穿玄色的僧袍,坐在很深很深的山谷里,山谷起了很深很深的雾,她在白茫茫的芦苇荡里撑船而行,一点一滴地靠近了他。

  命运如此慷慨,就连圣上为他和公主赐婚,她也不怕。相识十年,我总算能够毫无顾虑走向你,那么,我将毫无愧疚带走你。

  不,命运如此阴险,诸佛三千,如幻如电,睁眼闭眼,见你如面。

  2012年11月

  番外

  云地者,字在天,美姿容,耿介拔俗,父离尘,仕至内阁首辅。地幼疾困,母往国寺求祷,因以安,辞亲出家。及年十四,兄长继逝,父重病,以宗嗣为虑,还俗,举进士,拜为郎。

  世宗独女彩虹好之,遂招为驸马都尉,赐金帛车马,不者,加戮。虹素以凶戾闻,地不喜,忧感积日,时人多哀惜。

  天夜,风雨晦冥,有少年至,着乌衣,洁白如玉,挑挞狂狷,自称吴越人氏,名花梨,祖世货殖。沽酒款洽,曰:“慕卿蕴藉诙谐,吾当相助。”明日,更来,谋议唱和,绸缪益欢,数数得见,色授魂与。

  未几,上颁诏天下,以废驸马。地解印绶去,从梨游。三十余年,见于广平,振灾布施,颜色皆如二十许人。后数十年,时出没于疠疫荒灾之地,以遗孤贱。一旦,忽向众言别,蹑风而行,终杳。世代所称,义不独安,美哉天人。

  或云:“国寺往北数里,荒烟错楚中,有一花斑野狸,金丹成矣,每大雪日暮化为人形,驰于旷野。”

  ——《夏异录-仙侠传-花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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