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苏达州天空彤云密布,是要大雪前兆。
小小花园house内,个青年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收音机播放天预警,暂时放下中擀面杖冲喊:“黎光,象局说要下雪,咱们是不是也要去市集屯点粮?”
擀饺子皮正是伯昀。自漂洋过海来到明州,几人就在学校附近租了这么栋小别墅,今日亦是农历二九,中国人到哪儿都得过除夕。眼下还不到六点,书呆子伸着懒腰下楼:“我瞅这风刮不到咱这儿,你要是不放心,过会儿我喊单子起买点米和肉回来……”
“大家是不是都还没起?”伯昀忽然想起:“等等,今天是不是我五妹答辩会?”
这木板房隔音虽不好,床上人睡得可香。『迷』『迷』糊糊间好似有人在推她,云知不情不愿睁开眼,隐约看到床边个男人侧颜,鼻梁在昏暗中都显得优越,连嗓音都飘飘渺渺……
她淡定闭回眼:喔,还在梦里。
下秒被闹铃彻底惊醒,这回睁开眼,小小卧室内再无他人,她撑肘直起身,疲惫地拿拳敲自己肩,暗暗感慨:果然累着了……
为了这回学术论坛她熬了几个通宵,只要顺利拿到学分,不仅能进入学生会,最快年底她就能取得学士学位。
兴许是前在国内打了层不错“底”,或是因为成日受了伯昀群物理狂魔耳濡目染,她进明尼苏达大学也才两年半不到,不论是综合成绩还是专业学科都远远领先于同级同学。尽管伯昀总劝她应该继续攻读硕士,再往下念个三载,难不成是要将这异国婚姻进行到底?
书桌上堆满选题相书籍及材料,想到有几本得归还图书馆了,她拉开抽屉找借书证,眼见到面上放着两封未拆信。
是两天前就收到,当时她还沉浸在论文收尾阶段,担心思路受影响没敢拆。眼下看时间还早,先裁开祝枝兰那封——依旧来自于弟弟事无巨细分享,比如他和八大掌柜合作默契啦,还有他鸾凤园请到了梅兰芳和孟小冬同台演出啦,以及他近来和小音“婚姻生活”啦……
半年前得知小七和小音结婚了,云知知时简直要惊掉下巴,据小七阐述小音家欠了巨债,她爹『逼』不得已要将她卖给债主家做姨太,路上给小七截胡。许音时也给她寄过信,除了表达感激,字里行间依稀能看出她对小七情意,当然祝枝兰则坚称全看姐姐面子上才救人,也强调风过了就放小音自由……唔,就目前看来,这“风”应是没有过迹象。
云知洗漱时顺想了下回信怎么写,这时房传来敲声:“老师,起了吗?”
“起了。”
她对着镜子辫了个半扎半扎法式辫,犹豫数秒还是将另封信塞进书包,开,边个十二岁年抱着只猫笑她:“mrslin怎么起比我还迟……”
寄住在他们家华人男孩leo最爱找她教功课,平日里总称她“misslin”,无视她已婚身份,这会儿听他唤自己“mrs”,她意挑眉:“这么乖?昨晚给你布置作业没完成?”
leo眼珠子溜,赶忙岔开话题,“老师,今天象台说要刮风,你穿这么漂亮裙子会不会冻着呀?”
“嘴再甜,我晚上还得回来检查你作业。”她衣架上拿下貂皮大衣,看leo死命逗怀里小猫,“你别老欺负心心,芙芙呢?”
leo还没答,楼下大哥喊大家吃早餐。她担心这天『色』说变就变赶不上电车,下了楼倒台随拿了片吐司,单子他们围在厨房边不知聊么,伯昀里还拎着个固定窗锤子,见到她,当即叫住:“小五,傍晚怕会下雪,记得早点回来,今天就别骑车了,还有春联……”
“知啦,回来写!”她应了声,套上靴子匆匆出,走得急,半句话都没听清。
*****
风雪欲来,街上行人无几,电车挤得人满为患,司机不敢行驶太快。
云知靠坐在窗边,偶尔能看到两只梅花鹿、傻狍子路边蹿过,这是“千湖州”明州,格美丽小城,典型哈尔滨候,起初伯昀他们被冻叫苦连天,她还好,就不知沈拂能不能适应。
她又默默叹了口,告诉自己别犯傻,等他倒不如毕业回国快。
那年登船,在下站停靠点收到了他报平安。电报内言简意赅,未提及他们如何除掉柳原,但柳原死,便等同与日本公使为敌、与胡承景宣战,沈拂为了保全科学社,同他们几经生死较量,若非来奉军二次袭京,胡承景逃命奉天时被杀,此事亦不会轻易罢了。
只是当沈拂带领麾下军士投诚国革命军时,难免成为北洋军『政府』号通缉对象。
他并非不来美国寻她,只是方面他有主帅应担负责任,另方面南方『政府』亦想拉他入己方阵营,不愿轻易放他离开……
据说这两年刺杀他人络绎不绝、无孔不入,他信只能通过祝枝兰转交,直到去年次他在去取她信途中遇袭,差点命丧当场,她再也没有给他写过信。
他给她信却未断过,有时三个月封,有时个月都能来三封……
电车横跨过密西西比河桥梁,她到底还是没忍住,书包里掏出那封信来。
小心撕开封口上胶,展信,依旧是熟悉字迹、熟悉抬:吾妻妘婛。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应该早过了生日,此刻于我而言,是你二十二岁生辰,我买了块『奶』油蛋糕,点了根蜡烛,等风吹灭,想象是你吹。”
“上回你说过明州山好水好,家家户户钟爱冰钓,可惜南京湖未结冰,我前几日钓了只鲤鱼,放生被江随笑了半日。有幸结识了名垂钓,是去年三八反帝国运动顾先生,同为北洋军通缉犯,我们见如故、无所不谈。他有席话令我感触颇深:中国人未停止通往中华复兴路,我们凝聚力是世界上任何个其他国家都没有。”
“当晚我梦到数十年,彼时中国已无租界,邦再不能对我泱泱大国指画脚,你我七老八十小,同儿孙讲年轻时故事,时而愤填膺,时而啧啧称奇。我怕你看到这里大概要着恼,你明明正值青春,怎么能你梦成个老太太?别担心,你老依旧美貌,只怕到时你别嫌我。”
“常觉人生不可思议事良多。我曾盼与你再见回,来只求你平安快乐,如今又想与你生儿育女,过平凡人生。又庆幸你能远渡重洋,心无旁骛为学业奔波、穿好看裙子去听莎士比亚歌剧、同异国他乡朋友深夜观星……我猜你会和他们提及我,就不知会说么。若我也能在你身边就好,至在你被那些英俊小伙追求时,还能他们挡开。”
信本来应该就断在此处,没料第二页又另起段,墨迹更深,像是来临时添。
“十月已过,切切思念,唯有笔墨寄情。想你温言细语,想你写字化飞碟到我身边。我会护好自己,在下次拥抱到你前,给我回信吧。”
“夫,沈琇。”
电车抵达明尼苏达大学前站台。
近半乘客下车,有个小男孩指着窗同他妈妈轻声说:“mom,isawthatsistercryingsomuch…”
*****
好在明州天够冷。
鼻红了就说是给冻得,眼睛红了可以赖给风。
兴许是压抑已久情绪得到纾解,这封信不止没有令她分神,反倒壮了她不胆,尤其在答辩环节思路敏捷、口才极佳表现,连系里教授都为她报以掌声。
只是在族歧视大行其氛围下,也不得被刁难,个德国学生质疑她个中国girl怎么可以入msa(学生会)?
几个华人学生已表达抗议,云知反问:“你对中国人了解多?”
那德国学生不客说了句“东方病夫”,她正『色』:“中国是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国家,地球上每五个人中即有个是中国人。活字印刷术、火/『药』、海市罗盘以及最早天文学皆源自于中国,但是……”
她说到“but”时稍作顿,“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天下为公’,在四千年历史长河中,我们几乎未对动过侵略战争。”
在座不学生都看着那名德国人哄笑——近来有些德国工人党公然在校内宣扬纳/粹思想,早引起不师生不满,这话出,确是将这名学生讽刺了个十成十。
“风暴即将来临,而我们正在觉醒。”这是她说最句。
上午她在论坛中表现极佳,学校里有不人认得这个中国女孩,去图书馆还书时,甚至都有其他社团同学邀她入社,再回想当年她去北大,曾为了类似论坛提前背诵英语作文,那些简直像上个世纪事……
她这两年留学在,风浪经历多,『性』格也独立了许多,此刻颗心简直像软回到了十七岁,忽然间迫不及待想给沈拂回信,急,放回架上书没摆好,险些要掉下来,双及时扶住,将书推回去。
回看,是明尼苏达大学华人学会副会长梁喆,也是她同届同学。
“多谢。”她礼貌点。
“不客。你早上答辩非常精彩。”梁喆笑说,“就是你那番话彻底驳了那几个nazi面子,在其他活动上他们要是还来找茬,最好事先我们都叫上给你助威。”
“好呀。”
“前看你年龄小,还你当成那些娇矜大小姐,接触下来才现你是个很有力量女孩子……”梁喆帮她剩余书塞回书柜,主动聊起了天,“对了,我听说你大哥最近在做个华人物理研究会所,我daddy很感兴趣,直说要找机会合作……不过他最近人在华盛顿,得年才能回来,到时起去你家拜访,不会打扰吧?”
“不会。”梁喆父亲是挺有名爱国商人,她也听伯昀提过几次,“伯父有心了,晚上我回去就和我哥说。喔还有,除夕快乐。”
她惦记着早点回家,正要挥别,他说同路就跟着起,哪知刚到图书馆大口,就见漫天下起了雨夹雪。
出走得急,忘记带伞了。
“我们就在这等阵,我家司机会儿会来送伞。”梁喆:“要不今天你就坐我车吧,除夕夜你也不好让你家人担心。”
她想想也是,没推拒,两人站在高柱边上躲雨,眼望去,偌大校园有人打伞、有人拿衣服遮挡,都在雨中疾步狂奔。
“这飓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估计过两天就能恢复晴朗天了。”梁喆悄然瞄着她,“欸,我听说过两周影院会上新电影,叫《房客》,是讲开膛杰克,你有没有兴趣,到时起去看?”
约女孩子去看情人档电影,其意不言而喻。
云知笑笑,“不用,我最怕看这惊悚片了。”
“那你喜欢看么?《memorylane》看过么?或《thegreatgatsby》?”
见她又摇,他忍不住问:“还是你不喜欢看电影,喜欢听歌剧?”
云知莫名又想起沈拂在信中说那句“至在你被那些英俊小伙追求时”。
她扭,对梁喆:“其实我挺喜欢看电影,也喜欢听歌剧。梁公子到时是约大家起,我就起吧,要是就我们俩,那还是算啦……你知我结过婚了吧,我先生这人又古板又小还记仇,他要是吃醋了,要哄回来可就挺难。”
这是用说笑语,不留痕迹地将人拒。
梁喆知她是有夫『妇』,这两年也注过沈拂在国内新闻,正因如此,对于报纸上传那个“反复倒戈阵营”军阀全无好感,加上些不靠谱小消息,他将那军阀帅视作抛弃妻子徒,是以才鼓起勇约她,哪料就被严词拒绝,不免有些馁。
“我听闻你先生在国内有了别情人……”梁喆不甘心:“而且他当军阀时,害过不忠士,也许你……”
“梁同学请慎言。”她面『露』薄怒:“中国积弱已久,正值动『荡』飘摇,越是身体力行救国,各路诋毁声音往往越大,我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是为‘师夷长技以制夷’,不是来学习西方帝国主那套!若你仅凭谣言就能对个人轻易下定论,岂非与那个戴有『色』眼镜德国人别无二致?”
“还有,我先生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人,我相信他。”
认识她这么久,未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梁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鞠躬赔礼:“对不起林同学,是我脑昏说了胡话,这才冒犯沈先生……”
她轻轻摇,没说“没系”,毕竟心里还有些,却不想和他回家了。
于是在看到石阶下有人打伞而来,里另提着,便上前相询:“excuseme,sir,mayiborrow……”
话音未落,黑『色』伞缓缓举起。
风与雪都变得模糊,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伞下男子额微透着湿,黑『色』衣袍在风吹拂下张扬着飞,人却清雅如初,望向她笑意,眼底漾至眉梢。
三节阶梯距离,是千里遥,还是近在眼前?
她敛住呼吸,怔忡着望着那张日思夜想面容,颗心扑通扑通『乱』跳着,直到他走上前,宽厚掌心在脑袋上『摸』了下,极轻、极慢地笑说:“又没带伞,我要是没来接,你打算怎么回家?”
倘若生命里真有奇迹,不要以为那是春困秋乏夏打盹,那定是有人想方设法在努力,不顾切在奔赴。
两个历经万般红尘劫人,就这样在对着、望着、慕着,彼此红了眼。
不记得在他怀里哭了多久。
怕雪大了回不了家,伞,两个人,冒着风雨朝往车站而行。
直到她终于回过神,“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么时候到?”
“天而降。”他看她吸着鼻子像个小女孩,忍不住笑。
“嘁。不会是刚到吧?不对,这个伞明明是家里……等等,你不会……”
“昨晚就到了。”他嗓音微哑,显然还未好好休息,“你房间床太小,我只能睡隔壁。”
实则是半夜到,到了就到她房里,在她床边坐了好久,轻轻吻她眉,细细地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那早上……我不是在做梦?”她彻底呆住。
“可不是?我叫你起床,可惜你顾着睡觉,不肯理我。”三十三岁人了,在老婆面前,还是会故作委屈。
她越想越不对,“你今天、你是怎么知我在图书馆?”
沈拂将云知紧紧搂在怀里,笑而未答。
她要是知出那会儿,众人围在厨房前是在同他叙旧,准得生。
倒不是故意不说,是她走得太急,才没听到伯昀半句“春联写好了,你要不要看看去”。
当时她若回看眼,便能看到那副联子——佳期五拂迎晓日,鹊桥彩云如昔。
随即他追出来给她送伞,勉勉强强赶上趟,怪电车内太挤,移步太难。
半小时车程,隔着浪『潮』翻涌想念,她望窗景,他望着她。
待到稍微宽敞,见她看着他信默默抹泪,有那么刹那“近乡情怯”,不觉伫立,不敢近前。
也是怕她答辩会受扰。
此半天,他就这么静静地、远远地跟着她。
看她在论坛上大放异彩,看她被教授们褒奖、被同窗包围,他五妹妹眼里好似有火焰,温柔而明媚,能驱散阴霾与寒意。
几度骄傲,几度欲要上前。
只是好不好笑,他同她挥了几次,她都恰恰好没瞧见,还被图书馆工作人员当成校人士“请”出来……
这才等在,直到听她说到他,尤其那句“我先生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人”……
那刻,他眸星光熠熠,是灿烂映入了心。
她都顾不上久别重逢哭哭啼啼了,追问:“你究竟是哪里开始听?”
他稍作回忆状,“古板小又记仇?”
“……”
“要是吃醋了,要哄回来可就挺难?”
“……所以这么说,是要他知难而退……”她小声辩。M.ensoTEmple.Com
“真?”
“真。”
“我给你写信,为么都不回?”
“那不是怕你又受伤……”
“身边有这么多人追求,前信上怎么也没提?”
“哎!前他也没有追我呀,再说,我待你心意你又非不知,有么好担心……”
沈拂抬指拂去落在她鼻尖雪,又忍不住轻弹了下她额,“你小时候还给我叠过只青蛙,上边写着‘我们还能当辈子好朋友,珍重身体’,确是好得很……”
“那么久远事都能挖出来与我掰扯,还说你不记仇?”
生怕走了怀里人儿,他忙搂紧,声很轻地落在她耳畔:“久远事,哪能桩桩记得,只是我日日温故不得新,这才耿耿于怀。”
往来如风,岁末雪花被『揉』碎在半空,看人间历经艰辛,未泯灭希望。
回眸处,过去,来挽不住,将来,才重要。
所幸,他们正值芳华,路还长,故事也还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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