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尚宛时,她就是这么说的。
那年她六岁,长发已经长出好看的纹理。我的养父母,也就是她的大伯和伯母,将她带到我新布置的粉红色房间,微笑着说:“小如,这是你的堂妹,尚宛。”
我看着她,看我俩之间的距离。
大人们走了,房间里只剩一个福利院里刚带回来的怕生的野丫头,和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容的娇小姐。
粉红色房间于我还陌生,我总喜欢开着窗,外面的蓝天和绿树让我更有熟悉感。她转头去看打开的窗,“好冷。”
那就是尚宛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午后的阳光透过别墅外的树梢斜散在她的身上,斜散在新刷的粉红色的墙壁上,微风吹来,像水波一样氤氲,晃动……
就像此时,那些弥漫在我周身的潋滟的水波,我的长发在水中以一种缓慢的节奏舒卷,像在经历一场死亡的行为艺术。
“好冷……”我的意识渐渐恢复,哆嗦着嘴唇,喃喃地念着。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在一个移动的世界里,四周的人忙忙碌碌,这让我产生一阵眩晕,同时前所未有的剧痛从头顶传来,我哽着脖子,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有脑震荡可能。”旁边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
我呕得说不出一个字,却逐渐意识到,我正被抬上救护车。我被救了。
是的,我被救了。
好冷,卓冰,我的卓冰死了九年了。
我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那则新闻报道的,飞虹大桥上,她骑着摩托狠狠撞在我掉下去的地方。
九年,他们都说我疯了,我说我没疯,他们不信。他们说,疯子都这么说。
镜山的疗养院有时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福利院,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开着窗子,坐在窗边——他们把我安排在二楼,住太高了怕我跳楼寻死,住一楼又怕我逃出去——我坐在窗边看外面的蓝天绿树,想,如果时光再倒回去,我还会选择跟尚家人走吗?
你们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这个问题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吗?为什么还要犹豫?
因为我的卓冰啊。如果不被尚家领养,我又怎么去英国读书?如果不去英国读书,我又怎么能遇到卓冰?遇到那个让我终究觉得不枉走一趟人间的人,那个让我完整的女人。
我是在伦敦读大学二年级时遇到卓冰的。
九年了,他们不让我提她,不带我去意大利看她的墓地,甚至不给我留一张她的照片,他们以为这样我就会忘了她。
那张脸在我的记忆中确实有些模糊了,甚至多少个午夜梦回,我看见她的脸被撞得血肉模糊,被水泥墩与钢毂挤轧变形……我浑身大汗,在漆黑的夜里哀嚎恸哭,这时候护士总会走进来熟练地给我一针,很快我便会安静地睡着,而且无梦。
我的卓冰啊,也许后来你的无数个表情都已在这九年里模糊远去了,但我却一直记得自动贩卖机前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腼腆地笑着,眼中却闪着野火一样即将燎原的迷人光芒,你将我卡在机器里的那瓶水拍下来,握在手里,用发音不太标准的中文说:“好冷,你不喝一杯热的什么吗?”
后来我问你,怎么就确定我听得懂中文,你说,在沙龙关注我的设计几天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只是春假从佛罗伦萨到伦敦做短期excursion,完成一两件作品就要回去,她是意大利华裔。
我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又被养父母家族抛出去牺牲的人,如果说在我这不幸存在的人生里,有什么人全心全意地爱过我,那只有卓冰。
我当然还记得她的轮廓,高高瘦瘦,她有一种将不羁与腼腆囿于一身的独特气质,头发总是干干净净的,两鬓里层推掉,有时在脑后随意绑起。你以为她是冷淡的,那是你没见过她的笑,腼腆的笑,足以暖化北极最厚的冰川,暖化我的心。
我唯一的安全感只来自于她。在公寓里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壁炉前,我无所忌惮地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直到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她。www.ensotemple.com
“那是什么?”她问,看着我右侧腰上的粉红印记。
“洗掉的纹身,”我说,“去年洗掉的。”
“纹的什么?为什么又洗掉?”她将炭笔全部摆好,调整好画板角度,“可以问问吗?”
“我怕吓到你。”
“试试看。”
“堂妹的名字,纪念一个美好又荒诞的夏天,也纪念野丫头和娇小姐缩短至……约等于零的距离。”
“你们做.爱吗?”她竖起笔,闭了一只眼睛,对着我测量比例。
“不知道。”
“不知道?”
“接吻……抚摸,裸身睡在一起算吗?”
她没再作声,默默将那张画儿画完,她去洗了洗手,走到我面前,“我来告诉你做.爱是什么。”
她留了下来,放弃了佛罗伦萨的学业,一心陪我在伦敦读书,在做这个决定前我们尝试过一阵子两地分居,太难了,她决定往我走九十九步。
她和我住在一起,但拒绝花我的钱,她会出去接一些零工,帮一些工作室画些装饰画,这算好的,没有活儿的时候她会去街头给人画画,但无论多辛苦,晚上回家的时候她总会给我带一支花儿,或是一个小礼物。
我是心疼的,让一个怀揣艺术家之梦的人去画装饰画儿,大概是一种慢性自杀,我开始替她攒钱,希望她能上伦敦的艺术大学,我相信她能上。
我们偶尔和尚宛聚一聚,卓冰总感叹我们很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可以长得这么像,她觉得很神奇。
其实一切皆有逻辑,尚家挑选了三年才挑到我,就因为我和奶奶,和尚家的女孩子长得像。而我进了尚家,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模仿尚宛,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姐,模仿了这么多年,能不像吗?
“你的梦想是什么?”有天我问她。
“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还有呢?”
“开间画廊,画我自己喜欢的画儿。”
“一定会实现的,你快把名字想好。”
“灼冰。”她写给我,那年她的中文已经很好了。
我的卓冰,这九年我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你的思念,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有一天我能出去,能去意大利,去你的墓前看看你,跟你说一些还没来得及说的情话。
直到尚宛昨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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