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答：“已经查出来了，谢府虽姬妾无数,但少爷却只有两个,一个乃是柳家嫡出的长子，名叫谢重渝,另一个就是谢烛，乃是舞女曲绡所出,但是极不受宠，多年来一直被关在深院。”
听着的青年面貌清俊,容色温和，不时还露出沉思的表情,正是昨日大理寺来的人之一。
“早就听闻谢家有个二子,却从未见过,外界皆说是此子相貌丑陋而不敢示人，没想到……竟然会是这般绝色。”
“我看他见柳家夫人身亡，并没有什么悲伤情绪,估计他和这位关系并不亲近。”
“废话。”坐着的青年轻轻开口：“一个人,怎么可能和杀母仇人亲近呢。”
“殿下……？”跪着的侍卫抬头，在触到青年的眼神后又飞速挪开视线。
一时无话。
最近谢重渝和他的那群奴仆不怎么过来找事了,所以谢烛过得还算舒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的死给他的打击过大,还是害怕遭到鬼魂的报复。但是,就算他们再怎么怕,谢烛还是会继续他的计划。
死神挥动了镰刀，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很焦躁？”
谢烛苍白的食指点上曲无发顶的那个小旋儿,道。
“我是厉鬼,杀生会影响我的脾性,这很正常。”鬼说着，又把谢烛裸露在外的手塞进被子里暖着：“小心别再着凉了。”
谢烛一愣，而后笑得露出小白牙：“既然你都说你变得脾气不好了，那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啊？”
“因为我爱你啊，”鬼答得自然又流畅，“你就像牵绳一样，能扯住我的理智。”
但这样的回答并没有让谢烛觉出什么感动情绪，反而恶劣道：“牵绳？只有没有心智的牲宠才会需要主人牵引。”
“……”鬼把脸转过来，静静地盯了谢烛一会儿，他眼睛黑沉，仿佛沉淀了世间最污浊的恶气，然后混成两颗这样的眼珠，被盯得紧了十分骇人。但谢烛反而一点也不怕，就这样跟他对着瞪。
长久的大眼瞪小眼后，鬼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你真是……被我惯坏了吧。”
明明之前还行为举止畏畏缩缩，现在都敢爬他头上撒野了，曲无怀疑，再给他一点时间，这小孩都敢在他头上跳舞。
但是。
谁让他就是喜欢呢。
他乐意。
“不说这个了，其实我好奇很久了，你为什么会在我的玉里？”
谢烛勾起玉，墨色的痕迹已经淡了，原本温润的玉色逐渐变得普通，在鲜艳的红绳下，更显黯淡。
曲无嗤笑了一声，“说起我的身世，也是和你们谢家的老祖宗有关呢。”
那时候谢家还只是一介藉藉无名的小户人家，但是野心却很大。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若以现在来看，谢家也算成功了，后人或许还可能会尊称谢家祖辈一个“野心家”，赞一句“无毒不丈夫”。但站在曲无的立场，他只剩恨。
故事的开头是谢家无子，为了延续香火，谢家请来了当时盛行的“玉神”。
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找来一个小孩子，让他佩戴玉器满九十九天，等第一百天，摘下玉扔进这家宅子的祖屋，这时玉因为和小孩朝夕相处，已经有了“玉魂”，在被摘下后，这缕魂魄就会失去依托，而会主动依附活人，其中大概率是体阴的女人。如果是女人，那么不久就会怀孕，生下的，就是他们精心求来的孩子。
如果到这里，那就是皆大欢喜。可惜的是，当时谢家夫人……生下的是一对双胞胎。
“玉神”传说——如果你生下的是一对双胞胎，那么恭喜你，其中一个孩子会是这块玉的化身。
祂拥有无上的神力，祂会护佑你们平安——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害你？”明明是被神明眷顾的好事，为什么还要“杀神”？
曲无阖眼笑了：“我说了……谢家很有野心。”
仅仅是被神明护着世代平安怎么能够？？他要谢家繁荣昌盛，他要凡世权力、财柄和地位。
这些事神明不会主动帮他们做，那如果……囚禁神、强迫祂做呢？
反正现在的神只是一个小孩子，毫无反击之力。
六角门就是当时谢家的祖宅。墨色的玉被扔在黑色泥土里，大门紧紧合死，才五六岁的孩子被关在最黑的牢笼，被外界愚昧的凡人叩拜。https://ensotemple.com
“当时这个方法的确奏了效，谢家突然平白无故地开始升官，一路升到三品官职，一时万人艳羡，但是谢家还是不满足。”
曲无的声音在漏风的六角门飘荡，往时和今日相交辉映，他眼睫轻垂。
“当时他们选的玉只能算中上品，诞生的我并没有太多的神力，很快对他们就没用了。”
没用的神明还能做什么呢？
毫无利用价值。
本来谢家是打算让曲无一个人在六角门自生自灭的。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如果不是这件事，曲无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恨意。
与他一同出生的那个孩子……得病了。
绝症。
当时谢家风光无限，谢府小少爷一病，自然有好多人毛遂自荐前来为他诊治。皆是无法，只有一个不知是哪里来的神棍，神神秘秘地塞给他们一个方子。
上写——神血，浸于纯火。可治百病，延年益寿。
后续已不必再多说。
当夜一把大火，六角门的火光映亮半边府邸。年幼孤单的男孩被关在里面炙烧。
有没有人还记得……剔去神明的身份，他也是谢家的孩子？
凭什么一个人就活在天上，而他被关在里面受尽折磨……？！
隆冬的雪花灭不了人为的大火，那天的天气这么冷。那天的温度却这么高。他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他就这样像乞怜的狗，趴在潮湿的地上，以求呼吸的氧气多一点、活的时间长一点。
墨色的玉被火吞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是他的寄存体，曲无紧接着就感觉眼睛一阵刺痛，他尖叫着捂住眼睛。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好痛好疼……！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痛快啊！！为什么是火？给他一把刀吧！为什么还死不了、……为什么还死不了！！
让他快点死吧……
谢家所有人都站在六角门外，漠然的看着这场由他们亲手制成的火灾。
当初他们为了获得神明的眷顾，叩拜俯首，现在他们亲手弑杀。他们甚至能听到屋内小孩子的尖声哭号，像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小兽。
结束了。
有人开门进去，把皮肤尽数毁去的小孩子抱出来，那人把指腹贴上他的鼻翼，几秒钟后。
“死了。”
他说。
“那就好。”谢家人尽数松了口气，连忙让出道。
现在血液还新鲜着呢，趁着这趟，正好取血，这可耽误不得。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再次离去，急着给他们的宝贝孩子取血治病，没有人觉得，这是在杀人。
也是。
神明不是人啊。
神明应该永远向着人、神明应该永远帮助人，不仅如此，还应该舍己为人。
他们忘了，这是在换命。也没有人来提醒他们了，被烧焦的六角门在雪中静立，里面的一切陈设都被焚毁，除了堂中央被熏黑的祖桌。
在它下面，一片黑灰，里面闪着一点荧荧暖光。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
谢府小少爷如愿康复，不仅如此，外人还发现，谢家的人看起来都十分年轻健康，好像岁月在他们身上减缓了步伐。不少人都前去询问这般保养的秘诀，可谢府的人都只是笑而不语。被逼的急了，只是说一句——
“这是福报。”
这是福报。
多么可笑。
而深院的六角门，被列为谢府的禁地，禁止任何人进入。
有人说在那片荒芜的地方看见了黑影，有人说听到了哭声……渐渐的，没有人再敢去那个地方。
原来，他们也会害怕啊。
原来他们也会在夜半时分做噩梦啊。
曲无的冤魂被封在玉里，黑沉了数年的念想与恨意化为墨色，浸润在玉石。
灵玉变凶玉。
他的魂魄一直被拘在六角门，凶玉聚阴，在谢烛的母亲死后，她的怨气也被曲无吸收，在这以后，他的活动范围才大了起来，可以在谢府随意活动。
其实谢烛和他很像，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甚至相逢都是以“悲”字开头。他们的出生都是不受期许，他们都是活该被厌弃。
所以在谢烛的母亲给谢烛戴上墨玉后，他并没有伤害这个小孩。他饶有兴趣的观察这个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悲惨，却没有任何放弃，反而坚强的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眼里只有这一个人。
他怎能不爱上他？
他怎能不保护他？
墨色浮浅的那一刻，亲爱的……其实我已经爱上你了啊。
我是神明啊，告诉我你的愿望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着一个人。
然后我的神格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你。
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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