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洗衣店,周俊尧打算故技重施,再搭乘捷运回到废弃大楼顶楼,路途虽然遥远,但他只剩下这个选择。

  混在死者群中,周俊尧进入车厢,这一次他选择较不显眼的角落,紧憋着气息,以免被车厢内的死者发现他是个活人。

  仔细想想,这三天来,他经历了无数常人难以想像的诡异怪事,拖着几乎快要累垮的身躯,他凭着一口气撑了下来。

  等回到另一边,要是他告诉薛薰,自己曾在死者的世界里搭捷运,不知薛薰会做何反应?

  想着想着,周俊尧忍不住笑出声音。

  这一声笑,引起车厢内的死者注意,数十道冰冷目光一齐射了过来。

  他在心里大骂自己愚蠢,连忙往死者数量较少的车厢走去。

  整条列车内的死者就像嗅见蜂蜜味道的蚂蚁,嘴里发出瘖哑低吼,拖着缓慢的脚步朝周俊尧靠近。

  「下一站,新生站。」车厢内响起冰冷的报站声,仿若寄生虫般钻入周俊尧的耳里。

  这时,他已经被死者团团包围了。

  车厢门一开,他拼老命推开眼前的死者,嘴里还不忘说:「抱歉,借过。」

  一出捷运站,他便没命狂奔,身后像是大游行似的,不知道跟了多少死者。

  周俊尧哇哇大叫,跑进废弃大楼所在的社区内,一钻进小巷,他立时后悔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夜市,不知为什么燃起了青绿色的幽冥鬼火,里头万头钻动。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鬼市……」

  更要命的是,鬼市里的死者感应到外头的骚动,纷纷追了出来。

  数以千计的死者跟在狂奔的周俊尧后头,他就像电影《阿甘正传》里跑马拉松的阿甘,每到一处就吸引更多的死者。

  「我的妈,别再跟过来了,我身上没有钱啦!」周俊尧朝身后大喊。

  前方就是废弃大楼,他迅速低头穿越封锁线,跑进闹鬼的大楼里。

  不过,在这边的世界,已经无所谓闹不闹鬼了。

  就在周俊尧进入大楼的那一刻,一道娇小的白色影子出现在封锁线前,数千死者一见到她,纷纷停下脚步。

  小白轻摇手指:「啧啧,本来我们是不能帮他的,不过为了即溶咖啡,也只好破例一次。」

  她舔了舔嘴唇,地上的倒影迅速膨胀,幻化成了巨大的怪物,身体两侧生出数只粗壮的手臂,嘴边长舌晃动。

  「白色怪物」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清脆可爱:「别再靠近了喔,不然,就吃了你喔。」

  周俊尧并不知道小白悄然现身帮了他一把,一路狂奔到顶楼,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老黑制造的裂隙还在,他双腿发软,抖个不停,半跑半摔的冲进裂隙里。

  这几天的荒唐鬼事,终于逐渐走向终点。

  醒来时,他发现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盯着他看,阳光耀眼,路边行人来去。

  「少年仔,喝多了喔。」老头露出一口黄牙笑道。

  「现在几点?」他连忙起身,因用力过猛,顿时眼冒金星。

  「七点半,有没有烟?借一支抽抽吧。」老头伸手向他要烟,周俊尧摇头,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元给他。

  「抱歉,我不抽烟,这一百块给你去买烟吧。」

  老头接过钱,欢天喜地的跑走了。

  每次从那边的世界回来,都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醒来,上次是医院的逃生梯,这次则是废弃大楼的一楼门口。

  他伸手拦了一台计程车,风雷火急回到洗衣店,这一次,铁卷门听话的开了。

  他不敢太靠近铁卷门,深怕魏岱如的亡魂还留在洗衣店里,等到铁卷门完全开启,确认里头状况安全后,他才走进洗衣店。

  被魏岱如用斧头砸破的玻璃碎片还留在地上,斑斑血迹是他额头受伤所致,但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连那柄消防短斧也不知去向。

  周俊尧稍微安了心,带着薛薰的制服来到洗衣场,看见魏岱如的鬼衣还留在烘干机里,他心想:「不晓得柳五柳处理得怎么样了?」

  魏岱如恨极柳五柳,周俊尧从没见过如此凶狠的厉鬼,他衷心希望,柳五柳能够平安无事。

  他打开蒸汽机,准备好洗剂,手持薛薰的木刷,对着洗衣台上的制服说话。

  「薛薰,你一定从来没想过,会由我来洗你的鬼衣。」

  薛薰的制服始终保持得相当清洁,毕竟要是上门的客人看见洗衣工人的制服肮脏不堪,谁也不放心把衣服交给他洗。

  这么干净的衣服,当周俊尧木刷一刷下去,却晕出了紫黑色的污渍。

  周俊尧用蒸汽喷嘴洗净那一块块浮现出来,犹如瘀青般的痕迹,暗自心惊,原来薛薰的灵魂受到这么严重的污染。

  每洗一件鬼衣,他的灵魂就沉重一分。

  黑无常的失误,使得他的灵魂处于极度不安定的状态,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便是「似死非生」。

  同样是洗鬼衣的工人,柳五柳那儿死的是帮手魏岱如,薛薰却害死了自己。

  周俊尧越刷越起劲,衣物上的污渍颜色已经逐渐变淡,他知道,薛薰要回来了。

  摆在洗衣台上的制服衣裤慢慢显露出人形,才几天不见,却如隔三秋。

  周俊尧擦去满头大汗,微笑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半透明的薛薰灵魂微微睁开眼睛,像是还搞不清楚状况,脸上写满疑惑。

  「妈的,为了你我命都快没了,你却像一脸刚睡醒的样子,我要求下个月开始加薪三成啦!」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了,放下木刷,累得瘫坐在地上。

  「这间洗衣店,果然还是少不了你啊,老板。」

  ###

  深夜一点钟,已经过了探病时间的署立医院,陈医师正守候在薛薰的遗体身旁。

  不久前,他接到一通电话,差点没让他吓破胆。

  对方告诉他,薛薰很快就会醒来,请他在一旁守候。

  拨打这通奇怪电话的人自然是周俊尧,陈医师虽然知道薛薰是个阴阳怪气的人,可没想到他的员工也这么奇怪。

  「人死了,要怎么醒来?难道会变成僵尸吗,不……这在医学上是不可能的。」

  他想起薛薰急救无效的那一晚,周俊尧曾经恳求他,千万别冰存薛薰的遗体。

  所以他将遗体放在四度低温的冷冻库里,在这温度下,遗体不会结冰,也不致腐坏。

  只不过,这个冰库是医院储存药品的仓库,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瞒着同僚和护士把尸体运进去。

  接到周俊尧的电话后,他便赶回医院,把薛薰的遗体从冰库内运出,推到一间无人使用的病房。

  薛薰闭着眼睛,全身毫无血色,一脸死白,怎么看都是一副死透了的样子。

  陈医师行医多年,医院内大大小小的灵异事件不知遇过多少,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但是此刻,他还是感到有点害怕。

  毕竟,可能有个死人要在他面前复活了。

  他专注的盯着薛薰的遗体看,却没发现身后的门悄然开启,又自动关上。

  寂静的夜,与死人共处的空病房里,一声轻响已足以使人丧胆。

  他被关门声吓得差点心脏病发,对着没有别人的空房间喃喃自语:「薛薰,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吗?」

  陈医师是外科手术权威,但是他没想过这种状况可能引发更大的问题。

  如果开门进来的不是薛薰,那他麻烦就大了。

  过了几分钟,房内毫无动静,他疑心生暗鬼,靠到薛薰遗体旁,先是撑开眼皮检查水晶体反应,然后又贴着胸膛听心跳。

  房门冷不防又是一声巨响,陈医师整个人跳高三尺,跌了个狗吃屎。

  「医生,他醒了没?」

  「你是薛薰的员工?进来不会先敲门啊!想吓死我是吧?」

  「我觉得这种时候敲门你会更害怕,倒不如直接冲进来。」

  陈医师满腹牢骚,手按着薛薰的心脏部位:「你说他会活过来,可现在还是死透的啊?」

  「怎么可能?他的灵魂已经过来了。」周俊尧讶道。

  就在这时,薛薰的胸膛猛的跳了一下。

  陈医师再度跳高三尺,这回安全落地。

  「咳。」

  躺在病床上的遗体发出沉闷的咳嗽声。

  「咳!」

  薛薰一张嘴,咳出了一口浓痰,却因为角度问题,又落回到自己的脸上。

  「妈勒,什么东西这么臭!」薛薰挥舞手脚,哇哇大叫。

  「是你自己的痰。」周俊尧本想放声狂笑,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为什么我的痰会在我的脸上?这不是很不合理吗!」薛薰坐起身,猛打哆嗦。

  「怎么这么冷?这里是哪里,医院?」

  陈医师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伸手在薛薰身上又摸又捏:「我今天或许见证了医学史上最大的奇迹。」

  「别乱摸啦,你谁啊!」薛薰哇哇大叫。

  周俊尧道:「我想这跟医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医师道:「当然有关系,要不是我把他冰在四度低温的冷冻库里,他的尸体早就腐败了。」

  「但是他复活依旧和医学没有关系。」

  「你们唱什么双簧啦,快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阿尧,李慈敏的衣服烘干了没有?」薛薰不耐烦的说道。

  「你还在摸?滚边去啦,超恶心。」陈医师还在摸他的胸口,薛薰用力挥开他的手。

  「你刚才死而复生,是阿尧救你一命。」

  「啥?我不是昏倒而已吗,怎么会死了?」薛薰不敢相信。

  周俊尧把薛薰死后发生的事情,包括他与阿凌去挖坟,同柳五柳碰面,接着请求鬼差协助,到「那边」去取回薛薰灵魂等过程详细告知。

  陈医师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我好像在听中国民间故事,你有遇到蜘蛛精吗?」

  薛薰骂道:「遇到你妈啦!不懂不要乱讲,阿尧,真是辛苦你了。」

  「死而复生的感觉怎么样?」周俊尧笑道。

  「我不会形容,像是睡了三天,全身筋骨酸痛,还有快拿卫生纸来给我擦掉这口痰,恶心死了。」

  薛薰的肚子咕噜作响,表情跟苦瓜似的:「我好饿。」

  「你死了三天,肚子当然会饿。」周俊尧道。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走吧,去吃饭,我请客。」陈医师大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心情这么愉悦。

  在陈医师邀请下,三人来到医院附近的快炒店,点了满桌丰盛的菜肴,薛薰饿得发昏,拼老命狼吞虎咽。

  「别吃那么快,要是又噎死我不就白忙一场?」

  「你别整天诅咒我死行不行,我都死过两次了。」薛薰满嘴饭粒。

  「话说回来,那边的使者竟然会帮你的忙,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缓缓说道。

  薛薰和「那边」打交道长达十年之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边的使者」有多么恐怖。

  然而这么恐怖的怪物,竟对周俊尧伸出援手,也难怪他不敢相信。

  「多亏了小白,若不是她从中说项,我想黑无常不会答应帮我。」

  「原来如此,是即溶咖啡帮了大忙。」薛薰大笑。

  陈医师还是一头雾水,这两人一搭一唱,嘴里说着不可思议、光怪陆离的妙事,让他听得津津有味。

  三人吃了一阵,薛薰突然问道:「阿凌她还好吗?」

  周俊尧心内暗笑,这人明明就很在意对方,却不和她联络。

  「她好得不得了,如果没她帮忙,那天在公墓可就麻烦了。」

  薛薰释然一笑:「是吗?这样就好,这样就好。」https://www.ensotemple.com

  餐厅里没有多少客人,连店主也跑来和他们喝一杯,墙上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报深夜新闻快讯。

  「为您插拨一则最新消息,不久前新北市五柳先生自助洗衣店发生一件离奇命案,店主柳五柳身中数刀,陈尸于自家店内。警方初步研判为凶杀案,正在进行调查并且鉴识指纹等关键线索。」

  周俊尧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盯着电视画面,久久难以自己。

  「柳五柳死了?」薛薰同样惊讶。

  「你们认识死者?」陈医师问道。

  周俊尧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救活了薛薰,柳五柳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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