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便是宣府,距离当日从宣府出发已过去半年。这半年间,绍治皇帝西巡边境,征讨不臣,加强边防,清理屯田,已然尽收天下兵权。随着天威日重,皇帝的脸上笑容渐少,逐渐透露出不容冒犯的王者之气。
江彬在囚车中屡屡发脾气,要这要那,一会儿高呼绍治为狗蛋,一会儿又称自己是平虏的大英雄。听到他的疯言疯语,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客观上来说,江彬说得不错,他的确把北边的鞑靼搅得鸡犬不宁,说是平虏的大英雄也不为过。不过,谁又道这不是皇帝的“驱虎吞狼”之策?
马车中十分沉闷,绍治便改骑马,看着沿途的万里河山,在凄厉的北风中一片萧瑟,不禁心事重重。江彬的囚车就在近旁,江彬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绍治,不禁大声喊道:
“皇上!您还记得当日在北门下,您说过什么话吗?”
侍卫们赶紧捂住耳朵,不敢听皇帝和江彬的对话。皇帝并没有理会江彬,只独自骑在马上,不紧不慢。
“您当日对臣说,‘永不相负’啊,您还记得吗?您要是杀了臣,天下人会怎么说?史书会怎么写?别人不会说您雄才大略,只会说忘恩负义!”
绍治拍马来到江彬囚车旁,低头看着江彬,这位三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梦魇,也曾是被他引为心腹的柱石。
“皇上……”江彬一时哽咽起来,说不出话来。
“朕不会杀你的。不是因为朕曾经向你许诺过什么,只是有人从朕的手中买下了你这条命。”绍治说完,也不做解释,拍马便调头离开了。
大军行至宣府,绍治皇帝方才得知,刘家庄的蔡婆婆已经于一个月前病逝了。
皇帝大悲,领群臣前往刘家庄祭祀。蔡婆子的坟墓就埋在皇帝生母杨巧巧的坟茔旁边,两座坟墓都被夯土加高。
时值早春三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天地间一片萧然。三年前,正是在这个时节,狗蛋被锦衣卫百户何间臣寻到,领回了京师。那个时候,没有人能料到,有朝一日,这位从刘家庄走出来的放牛娃居然会执掌天下大权。
御驾行至刘家庄,安平伯刘祖携家眷和村民一道前来村口拜见。皇帝的御驾就停在村口,礼官早已在两座坟墓前摆好了祭祀用的物品,现场一片庄严肃穆。
按照绍治皇帝的要求,这次祭祀不仅仅是祭奠自己的生母,更是要祭奠在江彬之乱中丧生的无数无辜百姓,慎终追远,以警后世。这样的礼仪活动不仅能够安抚人心,更能塑造自己身份的正统性。
在此次平叛中大放异彩的清流领袖戴钦,当众宣读祭辞,乐官奏起了音乐,将现场众人带回到三皇五帝草开天地的蛮荒时代: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集地之灵,降甘风雨。
各得其所,庶物群生。
……
戴钦才刚刚念几句,突然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闯进礼仪队伍中,指着台上的皇帝大声笑道:“这不是狗蛋吗?哈哈哈哈,狗蛋狗蛋,换了一层皮,你就出息啦?你还欠我家几十个铜板的医药钱呢!”
绍治皇帝皱眉一看,却是当初资助过他看病的老农刘二爷。
戴钦怒道:“何人在此,胆敢扰乱祭礼?”
几个村民赶紧冲上来,要拉刘二爷下去,一个村民哭道:“二爷爷,别犯昏了,那是绍治皇帝!”
刘二爷一脸痴呆样,一听“绍治皇帝”四个字,不由大怒道:“绍治……皇帝?绍治皇帝是个昏君啊!”
戴钦惊吓道:“大……大胆!”
几个村民赶紧跪下。安平伯刘祖这时跑上前来,浑身颤抖,伏跪于地诺诺道:“启禀皇上。刘二的儿子在平叛中战死了,他得了消息后便疯了。臣没有管好这个疯子,扰了祭礼,实在该死。”
戴钦转头对皇帝拜道:“皇上!大明天子在敬天,却被无故搅扰……”
绍治皇帝远远看着刘二爷,却见刘二爷空洞的双眼同样也在望着自己,两人远远地四目相对,一个在仙台之上,一个在粪土之中。
一脸痴傻的刘二爷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昏君啊,昏君啊……”
绍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开口道:
“斩。”
……
祭礼结束之后,小皇帝突然又病倒了,这回病得也不清,连日高烧,说了不少胡话。退烧之后,整个人无精打采,怏怏不乐。不少人暗中传说,皇帝是被江五郎、刘二爷的冤魂搅扰不宁,这才生病。
三月中旬,绍治皇帝巡边结束,终于回到京师。杨一清、王宪暂时还在山西和陕西主持收拾剩下的首尾,朝中一时清流当家。
路过龙泉寺时,江彬突然大吵大闹,说自己要在寺中出家。绍治知道后,便让江杰去问问什么情况,江杰面露难色。绍治也知道,江彬是决计不会再见江杰了。
龙泉寺是当初杨巧巧逃出豹房之后避居过的寺院,绍治对此很感兴趣,想知道这一世的朱厚照和杨巧巧究竟发生过哪些故事。
龙泉寺主持方丈慧觉大师是个得道高僧,时常给人开光,据说非常灵验。有他在,龙泉寺香火旺盛。御驾驾临之后,慧觉大师带着全寺的弟子在山门前迎候。
当初先帝陵墓修好之后,内廷曾请慧觉大师去超度过一阵,江彬还为小皇帝引荐过。不过,当时的小皇帝对佛法并不感兴趣,没聊两句,便不欢而散。如今,再见这位仙风道骨的慧觉和尚,绍治不再似从前那般抗拒。
慧觉引绍治如龙泉寺中一游。这座千年古刹位于凤凰岭下,始建于辽朝,传至如今,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年份。行走其间,耳畔传来悠扬的钟声,石墙上的彩绘浮雕还是辽时的工匠所做,汉传佛教中某种质朴、悠远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神荡漾,仿佛穿越数百年,埋藏了无数的人与事,尽可付于此方寸之间。有诗云:
飞天彩袂飘摇舞,
遁世佛陀笑对人。
往事烻烛能渐睹,
千折百辗叹平生。
行至一颗青松下,绍治皇帝尚在病中,便驻足休憩。慧觉笑道:“陛下驻足于青松之下,已有禅意。”
绍治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慧觉道:“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使色’,凡可云证者皆在禅外。六祖慧能有一首偈子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绍治疑惑道:“既然本来无一物,我的心中为何常常有千万座大山,茫茫无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慧觉道:“贫僧初见陛下时,便已告知过陛下:佛可度千万人,唯独不能度世间的君王。君王要想得解脱,只有自度一途。”
“何以自度?”
“阿弥陀佛。”慧觉笑道:“人之所以烦恼,乃是因为心中有一个‘我’字。陛下心中有万座大山,这很好,说明你心中有江山。但有江山就不能有我,念社稷就不能念身家。”
绍治凝视着面前的青松发愣,喃喃自语道:“我将无我,不负江山。”
随后,江彬在龙泉寺剃度出家,于一年后病逝。
……
御驾回宫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阵折腾。夏太后不禁恼怒道:“以后再不许出去折腾了,哪会出去折腾不是生了大病回来?”
绍治无奈一笑。
这一日,内阁三辅石珤与右都御史林俊在万花楼的雅间喝酒。林俊捧起一杯酒,笑着敬石珤,问道:“当今胸无点墨。论学问,不过就是个小学生,他真的要掌权了吗?”
石珤放下手中的酒杯,叹道:“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小学生未必不如大博士啊。”
林俊道:“以阁老观止,当今日后会用哪些人?”
石珤冷哼一声,道:“新君掌权,最快捷的办法莫过于提拔新人以取代旧人。但新人资历不足,难以服众。既能与旧臣分庭抗礼,又能服众者,当今天下,也只有王守仁一人而已。再过几个月,王守仁便三年孝满,要回朝拜相了。”
林俊摇摇头,不由叹道:“真是想不到啊。短短三年,四位托孤大臣全都被他整倒了。皇帝大权如今在握,以他的性格,改革势在必行。”
石珤冷哼一声,笑道:“都倒了吗?还有一个人未倒呢。”
随后,朝中掀起了一阵要求斩王琼的风潮。
四月初一,科道戴钦代百官上疏言事,详述王琼八大罪:草菅人命、卖官鬻爵、交通内外、培植党羽、擅权滥政、祸乱朝纲、勾结鞑靼、杀害钦差。
正是由于王琼祸乱于内,方才有江彬和兴王祸乱于外。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当晚,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佛保佛公公前来向皇帝汇报近期的民间物议,最热的话题自然就是王琼案。
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疏,朱载酆不禁扶额问道:“王琼一门获罪的到底有几人?”
佛保道:“回禀陛下,王琼三子中,老大、老二皆有官身。其孙辈已出幼者六人,其中最小的两个被过继出去了,都是老三家的。除被过继出去的王栋、王佳以外,其余八人皆获罪。”
“过继?过继给谁了?”
“王守仁。”佛保道。
绍治长叹一声,道:“就这么办吧……”
“皇爷……”佛保进言道:“斩草,需除根啊。”
“嗯?”绍治斜眼瞥了一眼佛保,佛保顿时惊吓不已,立刻伏地跪下。
当晚,绍治皇帝下诏,王琼一门老小八人于十日后在菜市口问斩。一并处斩的还有兴王、代王、楚王一干人等,以及在江彬之乱期间投靠了嘉靖的文臣、武将,前后获死罪者二百余人,连带获罪判处流徙、监禁、罢官夺职的多达一千余人。
如此大狱,上一次发生还要追溯到百余年前的永乐时期。绍治皇帝刚一掌权,就给了天下人一个严厉的忠告。
钦命监斩官,乃是当初义薄云天的咸宁侯仇鸾。
四月八日,翰林院学士、帝师贾咏前来向皇帝辞职,表示自己年纪到了,要告老换下个了。
绍治挽留道:“贾师傅乃是帝师,朕正要重用,先生岂能弃朕而去,一走了之?”
贾咏捻须笑道:“臣已老迈,再没什么能教给皇上的。当初臣就向皇上言明,臣只想当一个翰林院中的词臣,不愿卷入官场纷争中去。如今与从前情势已然不同了,也到了臣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绍治反问道:“从前如何?如今又如何?先生不妨直言。”
贾咏叹道:“从前是九龙治水,如今是定于一尊。万方功罪,系于一人,臣乃清流出身,又岂能与此人相抗。”
“先生真是快人快语啊。”听到贾咏这样说,绍治也不好再做挽留,道:“贾先生身体康健,福荫绵长,正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只不过,先生未免过于考虑一家之庆,而忘了天下之庆。”
贾咏微微一笑,回道:“自古为官者多如过江之鲫,有几人能名垂青史、为万民称颂?可即便如此,天下一样太平,朝廷一样运转,为什么?因为大多数人,即便是八分想着自家,也总该有两分想着天下人。皇上已当国三年,见识过了不少人,经历过了不少事,这个道理您应该很清楚。大多数人都是既谋国、又谋身的。只谋国而不谋身者,毕竟是少数。”
绍治不说话,只是默默心道,每当历史走到十字路口、国家出现危难之际,总会有些只谋国而不谋身者站出来。正因为有这些人在,华夏民族才一直没有沦亡。
四月十日,咸宁侯仇鸾身着缟素,手捧彭泽的牌位,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京师万人空巷,都挤上街来,观看这场盛大的斩刑。
孙世芳自被钦点成了国子监生,便来了京师读书,已经半年有余了。如今他又换上了儒服,戴起了玉冠,穿回过去的公子模样。由于简在帝心的缘故,孙世芳在国子监中颇受欢迎,不少同学都来巴结他,与他交朋友。
这一日,孙世芳和几个同窗也来看斩刑。同窗提议,与其在大街上人挤人,不如去万花楼租个雅间,在二楼观看,岂不是更方便?众人一听这个提案,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共同凑了份子,租了万花楼一件临街的雅间。
几个监生头一次来万花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孙世芳却不以为意,只听到一楼唱曲的娘子正唱着三年前流放云南的杨慎写的新词《西江月》,不觉甚为有趣,于是默记下其词: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几人推着发愣的孙世芳步入二楼雅间,推开窗户,外面街道上正游街示众的一众犯人,上到天皇贵胄,下到文臣武将,都是些他们这些监生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人物。
“克承,快来看啊,那就是兴王!还当了几天的伪帝呢,真是活该!”
一个同窗拉着孙世芳来到窗边,孙世芳便将头探了出去,顺着同窗手指的方向望去,突然一眼看到了另一个熟人,正是当年一道在暖泉书院中求学的刘既。
孙世芳望着刘既,不由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愣住了,恰逢囚车上的刘既也同时望见了孙世芳,两人四目相对。
同窗推了孙世芳一把,关切道:“克承?怎么你认识那人?”
孙世芳反应过来,笑道:“哦哦,不认识,认错了。”便把头收了回去。
顶着无数向他丢来的菜叶子,囚车上的刘既突然哈哈大笑,边笑边哭,似哭似笑。
……
很快,午时三刻已到,但监斩官咸宁侯仇鸾却迟迟不肯动手,原因只有一个:王琼还没有押过来。
原来,今日一早,绍治皇帝就命人驾车,来到诏狱之中见王琼最后一面。
一入诏狱,绍治便斥退了左右,独自来到关押王琼的监舍。王琼的监舍与当初杨廷和的监舍是同一间,皇帝推门而入时,却见王琼正在读书。
见到皇帝来看自己,王琼并未吃惊。朱载酆稍微一瞥,见王琼所读的,正是自己组织人编写的《大明钦定蒙书集册》。
朱载酆道:“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王师傅。”
“别急。”王琼放下书,抬头凝视着皇帝,道:“老夫料定皇上会来。在你问我问题之前,我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
王琼站起身来,走到皇帝面前,仔细打谅起来。朱载酆默默忍受着王琼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这位大奸臣、大权臣面前。
“你究竟是什么人?”王琼开口道。
朱载酆惊讶地看着王琼,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慌乱,不过很快就被隐藏了起来。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这位权臣对线,气场依旧比不上对方。
王琼哼哼笑了笑,道:“皇上的一言一行,一词一句,老夫都仔细研读过。你能瞒天下人,却瞒不了老夫。你绝对不是什么乡野出身的放牛娃,老夫也不相信什么神鬼志怪之说。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朱载酆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来自五百年后,大概算是个后人吧。”
“后人?”
王琼愣住了。良久,王琼终于缓过神来,不由点点头道:“这就能说通了。后人啊,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吧。”
朱载酆开口问道:“王琼,究竟是忠臣还是奸臣?”
王琼哈哈大笑,道:“自然是奸臣。天下公议,青史凿凿,不容篡改!”
“一场江彬之乱,那么多人都死了,真的有必要吗?”
“不破不立。”王琼冷声回道:“现在你还看不出来。等再过几年,你就知道差别了。”
“如果兴王比我更有本事,你是不是要选择改立兴王?”
“陛下真的认为,我没有立兴王,是因为兴王缺少本事?”王琼望着绍治皇帝,冷笑道:“论手段,你与兴王只在伯仲之间。论心志,你不及兴王远甚。”
朱载酆疑惑道:“那你为何不立兴王?”
王琼沉吟片刻,长叹一声,答道:“只因你的心中,比兴王多了一点点天下苍生罢了。”
“我不明白。兴王同样有忧国之心,他的心里同样装着天下苍生!”
“不一样。”王琼摇摇头笑道:“兴王心中的苍生是虚的,你心里有一些是实的。历朝历代,太平不过二百年,大明立国已经百五十年了。若是把天下交到兴王手中,老夫不知道这艘船什么时候沉,但它一定会沉。你的出现,至少让人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幻影。是成是败,老夫已然看不到了。”hTtPs://M.ensotemple.com
朱载酆惊呆了。
每一个大明读书人都清楚朝代更迭,天下兴亡的周期轮回。而自己的出现,却让王琼看见了跳出历史周期律的一丝可能。
佛家讲个人修身成佛,是要跳出天地外,不在五行间,逃脱轮回之苦。
而作为制度的化身,帝王自度,则是要带领一个国家跳出历史的轮回。
王琼接下去的所有行动,皆是为了这个目标。他是一个封建士大夫,也是这个时代华夏的顶级精英。张载所言的儒家理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每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深入骨髓的道德信念。所以,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平天下”的希望,他们就会不惜代价付诸行动。
朱载酆不止一次对士人们“钓过鱼”,他曾多次把透露自己思想意识的言论透露出去。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没有想到,自己钓到的那条鱼,不是什么山野大儒、士林领袖,而是朝堂上的王琼。
“先帝给朕起名字,为什么要用一个‘酆’字?”绍治皇帝问道:“朕一开始不认识这个字,所以不明所以。后来弄懂以后,不觉惊惧万分,冷汗直冒。”
提起先帝,王琼不由长叹道:“先帝此人,生性跳脱,不拘一格。他所用的这个‘酆’字,乃是在最后时刻,他眼中的大明。”
略顿一阵,王琼又道:
“皇上惑于一个‘酆’字,老夫所见,先帝真正用心者乃是一个‘载’字。《易》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可知是何意?”
朱载酆的眼中突然擒满泪水,点头道:“知道。”
“你不知道!”王琼突然指着那一摞书,对朱载酆叱道:“你的打算瞒不了天下人。你想改弦更张,弃儒学而兴新学。对不对?”
朱载酆点点头。
王琼摇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后人啊,真的懂古人吗?”
朱载酆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如今,我也成了古人,多少明白了一点。”
王琼冷笑道:“君子死而冠不免,这就是古人。从古至今,没有千秋万载的帝王,只有传承不绝的圣学。你这个人,精明有余,凡事都好计算得失。”
说罢,王琼指着那本算学书道:“但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拿来算的。不要做数典忘祖的人,也别做断子绝孙的事!”
朱载酆的心中猛然一阵激荡,这是王琼作为一个浸润在传统文化中的读书人,对他这位后人最后的忠告。朱载酆眼中含泪,深揖道:“弟子记住了。”
王琼哼哼笑一笑,摇头道:“老夫说了这么多,可惜并没有什么用。我从你的神态中看出来了,你终究还是要我行我素……为什么?”
朱载酆低下头,一时不能言。王琼说得不错,不论儒学曾经有多么伟大,历史的长河奔流向前,河水是不会倒流的。
“你的目的是什么?”王琼的声音十分锋利,仿佛在拷问着皇帝,仿佛他还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
朱载酆高声道:“我要发展华夏文明。”
王琼愣了一下,随后语气和缓下来,笑道:“这是你们后人的话,老夫听不大懂,不明白你究竟在讲什么。”
朱载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垂着脑袋,仿佛一个毕业答辩时的学生。
沉默片刻,王琼又问道:“你能不能告诉老夫,百年之后,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载酆猛然间抬起头来,却见王琼眼光灼灼地盯着他,似要向历史寻求一份早已命中注定的答案。
发生了什么?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朱载酆的心中顿时涌出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只剩下《红楼梦》里的一句诗,便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白骨如山忘姓氏。”
说罢,朱载酆的双眼忍不住落下泪来,也不知是古人哭后人,还是后人哭古人。
夹在古人和后人之间,站在历史和未来之间,在这个时空中,他肩上的责任无人知晓。
朱载酆补充道:“衣冠服饰具不存矣,先从了虏,后从了洋。若不是出了一批豪杰之士,怕是既要亡国,又要亡史……不过,最后都挺过来了。”
王琼沉吟良久,无奈地叹息道:“此皆我辈之罪也。王某死的不冤。”
说罢,王琼看着朱载酆,笑道:
“我王琼此生赌过两局。这两局,我都押在了陛下身上。第一局,我押上了身家性命,这一局我赌赢了。第二局,我押上了江山社稷。陛下,莫要让臣这第二局赌输了才好。”
朱载酆含泪道:“你凭什么认为,我能撑得起江山社稷?”
“撑得起也好,撑不起也罢,从你被张永和江彬选中的那一日起,你就别无选择了。”
午时三刻已到,竹梆声一声声从小窗外传进了监舍,仿佛催人性命的黑白无常。朱载酆的心砰砰直跳,眯着眼,斜视着王琼,低声道:“王琼……到底死不死?”
王琼见状,顿时哈哈大笑,朗声回道:“王琼当然要死!王琼不死,大明何来的圣君?”
说罢,王琼迈着大步走出监舍,朱载酆的身后传来了王琼最后的声音:
“陛下,当你觉得自己撑不起江山社稷之时,你就抬头看一看苍天!我王家一门老小,都在天上看着你呢!哈哈哈哈……”
奸佞之死,意味着旧时代的结束;圣君临朝,标志着新时代的开始。所有人都意识到,改革要开始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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