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八阿哥的事情,就止于御前。
行宫很快热闹起来。人人都说碧霞元君显灵了,刚从泰山上下来,嘉妃娘娘就遇喜了,可见是嘉妃娘娘有福气。
紫藤忙讲给主子听,掰着手指:“算来嘉妃娘娘三十四岁,再次遇喜,真是让人羡慕啊。”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主子。
高静姝笑眯眯:“以后不要提嘉妃纯嫔的年龄——她们就比我大两岁,你这样会让我想起自己也年过三十。”
时间过得真快啊,如今已经是乾隆十二年了。
柯姑姑不明所以,还在旁笑道:“娘娘看起来哪里像三十多岁的人。自打生了五公主后,娘娘气色越发好了。”然后又开始站在开车的角度打量了一番:“娘娘原本也太纤弱了些,如今这样纤秾合度最好了,说起来,要是这里和这里再丰上一丰……”
高静姝无语的看着柯姑姑又顺着一条破路开起了车。
紫藤则叹口气,借着跟木槿一起去外头教导行宫小宫女的机会,悄悄道:“娘娘的心思竟然还不变——我笨嘴拙舌的,你倒是多劝劝娘娘啊。嘉妃娘娘既然能生,咱们娘娘比她还小呢,自然没问题。”
木槿想了想,忽然一叹:“姐姐,从前咱们都以为娘娘此生不会再有孩子了。如今有了和顾公主,不如随着娘娘去吧。”
紫藤瞠目结舌:“这怎么成,没有阿哥……”
木槿道:“可谁又保证下一个是阿哥?若不是,便一直生下去吗?姐姐只看纯嫔娘娘两个阿哥一个公主,保住了皇上的宠爱了吗?甚至都没有保住她的位份。”
木槿是高家调教过的,也读书认字,甚至还会看一点史书,比起皇上跟前的女官也不差什么。
“古往今来的宠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唐明皇时候武惠妃似的,皇上替她杀亲儿子的都有哩。可若是不得宠,便是生出几个儿子来,也不过是给旁人做嫁衣。”
紫藤吓了一跳:“真有这样的事儿?”
两个人在屋外密语,而高静姝被提起年纪来,微微有点沮丧:实在是三十二岁在这里都可以做祖母了。
比如皇后娘娘,如今三十五岁,若是二阿哥还在,此时就该纳正侧福晋抱孙子了。
都不是人到中年的中年危机,而是可以直接含饴弄孙的迈入老龄化。
高静姝只能用现代的思想来安慰自己。
学医时间长,要是不连读,本科五年,硕士三年,博士三年,读出来很多人也就三十了,再结婚生子,所以医院里三十出头结婚生孩子的比比皆是,高静姝觉得师姐们还是年轻靓丽,只要心态不老,人就不老。
何况看看自己的女儿,才不到两岁嘛。
显得自己也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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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济南行宫不比紫禁城肃穆,不比圆明园精美,但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众嫔妃难得出一趟京城,看到一点不一样的风景都觉得新鲜,自然也各自取乐。
连娴妃在外面转悠的时间都长了。
只是娴妃一出门,宫女太监们个个精神紧绷,生恐她是出来钓鱼执法的。
这日娴妃愉嫔带着舒嫔一并来看和顾公主:她们能常见到的宝宝只有和嘉跟和顾,但纯嫔自打失宠后,很是怨天尤人,也不愿再见娴妃这等从前并立的三妃,更不想见舒嫔等人,还要跟这些人行平礼。
所以众妃嫔想看孩子,都必须到贵妃这里来。
不过贵妃又不是以好脾气著称,她也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要不是跟着娴妃、愉嫔这两个跟贵妃还有点交情的人,舒嫔自己都不敢上门。
此番上门还特意带了个明珠硕大光华璀璨的金项圈当敲门礼。
只见紫藤带着几个行宫的小宫女熟练的伺候娴妃脱下护甲浣手,旁边已有宫人用红木托盘递上干净的棉布供给擦手。
之后愉嫔也熟练的洗过手,舒嫔这才反应过来,一应跟上。
愉嫔还在旁笑道:“今儿穿着大衣裳不便,你若是想抱着公主玩儿,娘娘这里有家常备着的衣裳,换过就好——皇上来都是换了常服的。如今宫里都是这个规矩,太后娘娘处,想看一眼七阿哥也是如此。”
这就是婉转提醒舒嫔,没换衣服,一会儿不要主动去抱五公主,但是洗过手,上手摸一摸还是可以的。
舒嫔表示收到,还笑道:“自从皇上得过疥疮后,宫里头倒是格外重视起干净来,而野味也进上的次数也大大减少。听说阿哥所的阿哥们生病都比往年少多了。”
和顾只穿了细棉袜子,正在床上努力跳来跳去。
虽然有两个乳母在床边护着,但是床底下还是摆了一溜儿棉垫子以防万一,再加上洒落的几样铃铛、连环等孩子的玩物,屋里就有种温馨的凌乱。
高静姝命人上茶,然后又请她们去侧殿坐:“这里乱糟糟的,也不是待客的礼数,咱们出去坐吧。”
和顾一看额娘要走,又开始“嗷呜”叫起来。
她如今已经会说话,但是组织语言需要时间,所以最直观的表达还是“嗷呜。”然后又清晰的叫出一声额娘来。
在座除了愉嫔含笑看着,娴妃和舒嫔心底都升起一抹羡慕和微酸。
娴妃脾气直白,直接道:“我就是想来看看公主,也不是来喝茶的,不必去外头了。”
高静姝笑道:“那好吧,这回你可以摸摸她的头了,终于过去了爱咬人的时日呢。”
那时候和顾长牙,见谁咬谁,娴妃的手路过她脸边上,就被她咬住,永琪永琮的小手,甚至皇上的龙辫,都被和顾咬过,还不肯撒口,慌得众人忙上来解救。
舒嫔在后面排着队,见娴妃和愉嫔都先摸过和顾公主的发顶。
因跟愉嫔最熟,和顾公主还笑嘻嘻的抓了愉嫔的手继续蹦跶,舒嫔不由羡慕,也凑过去。
和顾也不认生,虽没怎么见过舒嫔,看了她半晌,却也伸手想去抓她身上挂着的一串红玛瑙。
“珠子,珠子。”
舒嫔有点为难:“东西倒没什么,只是臣妾从外头进来,这东西没洗过,能给公主玩吗?”
高静姝笑道:“你别理她,她如今见了什么都要。”
起码从太后皇后那里就要了许多串各色宝石珠子过来。
高静姝给她装在小匣子里,有时候放在床上,和顾就一串串拎出来数,就见她数着数着就乱了套,又从头再来。
“也不知道随了谁这个守财的脾气呢。”
愉嫔仍旧被和顾抓着两根手指,此时忙的来不及回头看贵妃,只道:“小孩子小时候大约都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当时臣妾难得见几回永琪,他也想抓这些东西玩儿,不过他到底是男孩子,臣妾哪里敢给他。若让皇上知道他玩珠宝首饰,只怕要大加斥责。”
说来还有点心酸,这做额娘的,难得见一见儿子。可他稀罕什么,自己还不敢给。
旁边娴妃忽然道:“皇上待阿哥们一贯是严厉的很。对公主倒是都看成掌上明珠似的。况且公主可以养在身边,我倒想着要个公主呢。”
舒嫔也叹息:“你说咱们都去拜了碧霞元君,怎么只有嘉妃娘娘即刻有了喜讯?”
按理说,娴妃和她自己的年龄都比嘉妃要适合生育了。
舒嫔羡慕坏了:“大约是皇上也觉得嘉妃娘娘最有福气,这不,今日还特意让四阿哥去宫中陪伴他一日,连八阿哥也接了回去。两个儿子在身边,腹中又有了身孕,真是令人羡慕。”
愉嫔作为这里唯一一个有儿子的,担负起了安慰的重任:“都会有的,都会有的。”
安慰娴妃就是:“我也是二十七才怀上了永琪,嘉妃娘娘更是三十岁上还能接连遇喜,娘娘想必也会有的。”
安慰舒嫔就是:“妹妹太年轻了,以后的日子尽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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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嘉妃处,并不似这些妃嫔艳羡的一般天伦之乐。
四阿哥如今已经满了十岁,在皇家,十岁的孩子都懂事了。
他看着襁褓之中的八弟,看着泪眼婆娑的面色素白而露出疲惫哀伤的额娘,觉得从未有过的沉重,却也从未有过的坚定。
弟弟们和额娘都要靠他了。
嘉妃抱着长子,感觉到他还非常稚嫩的身板努力挺得直直的,想要给自己支撑,心里的酸楚就化作了坚定。
她的声音细微而坚定,在儿子耳边道:“你皇阿玛的心性,最是多疑。你一定要在他面前做出忠心不二的孝子样子。永珹,要苦了你了,你弟弟这般不良于行,你皇阿玛一定是不会喜欢的。将来若要让他不被人作践,除了靠额娘,大半还是要靠你的。”
“你皇阿玛最看重的儿子自然是嫡子,那时他天生的福,却也是他天生的缺。你皇阿玛对他要求肯定会格外高,自然不满也就多。”
“况且如今七阿哥还不能进上书房读书看不出贤愚,只有你们几个大的阿哥在皇上眼前,大阿哥失了圣心,三阿哥本身愚钝又被纯嫔连累。你便要多出色些好不好?”
行宫的阿哥所,自然不比紫禁城阔朗。
几位阿哥住的都颇近。
永珹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贵妃宫里的紫藤出来,想必是给五弟送了东西。因而他特意绕到五弟院落前去晃了一圈,从敞开的大门处看进去,正好能看到书房里,永琪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诵读的样子。
不知不觉,这个五弟也六岁了。
再不是个连上书房都进不来的小孩子了。
自己总不能比被小四岁的弟弟比下去。
他正思忖着往回走,不防就撞在一个人身上。
抬头一看,就笑道:“是三哥啊。”
“四弟想什么呢?可是想着嘉娘娘又遇喜,你又要添一个弟弟,所以高兴的都不看路了?”
三阿哥有点不高兴。
自从他的额娘纯妃被降位成嫔位,他的待遇自然是一落千丈。虽然面上还是千尊万贵的皇阿哥,奴才们不敢对他怎么样。但有一种氛围是不需要说出口的,三阿哥只觉得世道处处冷硬起来。
从前能有的方便迁就,如今是再也得不到了,奴才们都堆着笑也露着害怕,但就是不肯听他的。
所以这会子看亲额娘怀孕,所以‘春风得意’的四阿哥自然不能顺眼。
还觉得四阿哥是不是故意撞他。
永珹很了解这位三哥的心理,于是他认真作揖道:“抱歉,三哥,原是我想着皇阿玛的事,才分了心。”
三阿哥永璋一愣:“皇阿玛的事儿?”
永珹点点头,然后告退。
又想着嘉妃娘娘再度怀孕,说不得皇阿玛喜欢之下,私下里说了什么,所以嘉妃就要告诉永珹怎么做讨皇上喜欢。
见永珹急匆匆的步伐,想必是要回去操办去了。
永璋心里又是嫉妒又是痛恨:自家额娘怎么就偏偏失宠了呢,还被降位,不但害他丢人过苦日子,还害得他更得不到皇阿玛的欢心。说不得皇阿玛见了他就没有好脸色,也是受了额娘的拖累。
如果说皇上建立阿哥所,是为了把母子隔开,免得情分过重,那么在三阿哥这里无疑是很成功的。
他对亲额娘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厚。
母亲孕育一场,对孩子的感情是天生,然而对孩子来说,却是陪伴他长大的人更重要。何况对三阿哥来说,是觉得亲额娘没怎么照顾自己,倒是拖累了自己。
这回出来,年幼的阿哥带了两个乳母,年长的阿哥就只有一个乳母和一个贴身太监,其余的就都是行宫的宫人伺候着。
乳母照料起居,太监却是会办差了,又最能体会阿哥们的心意。
此时这小太监就悄悄对三阿哥道:“在宫里自然是不能的,但在这儿行宫,爷想收买几个小宫女太监却是不难,济南行宫又不是圣驾常到的热河行宫,自然好买通人的。”
严格意义上,这行宫都不在济南城里头,而是在城外的潘村。
预备着皇上要东巡,所以才有国家拨款,让村民们都迁走,把这里建了做小型行宫,周围垣墙都只有一百二十八丈八尺,屋子只有三百来间。跟紫禁城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可是差远了。
这里的宫人,自然也是最下层的包衣,甚至是包衣家买的奴才们,才被打发到这样的行宫里来。
日子过得既然苦,自然好收买。
永璋微微一笑:“你倒是机灵,去开箱子,先拿出二百两银子来去赏人。”然后又有些烦恼:额娘降位后,连着私下送给自己的钱都少了。
他不思额娘在后宫日子过得不好窘迫,只觉得自己辛苦。
又想起永琪身上挂着的各色物件,越发烦闷,若是自己的亲额娘是贵妃,必不会过这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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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八阿哥不会行走之事,皇上心情不快,去看了看嫡子后,又去看小女儿。
只见贵妃宫里插了一只不太鲜旺,也十分一般的杏花,就先皱眉:“伺候的人越发会当差了,这样的花就摆在贵妃屋里头?”吓得从柯姑姑起跪了一地,行宫的宫女们更因少见皇上,吓得瑟瑟发抖。
高静姝有些惊讶:从泰山上下来,皇上心情一直很好啊,属于看一片云都觉得这片云像个吉兆的时候。
昨儿又传出嘉妃有喜的消息,怎么皇上今日这么暴躁啊。
又不是喜当爹。
细想了想才恍然:皇上是不是知道了八阿哥的事儿?怪不得嘉妃这次有孕,没有出来招摇,只是闭门养胎。想来是好事跟坏事并在一处跟皇上说的。
见皇上还拉着脸,高静姝就解释道:“这是和顾自己选了非要折的,臣妾才插起来了,皇上不喜欢就搬走就是了。”皇上这才神色和缓,拉了贵妃的手道“和顾醒着吗?朕这两日都没见着。”
正好和顾刚睡醒,乳母把她抱出来。
她一见额娘就要扑过来,偏偏额娘不伸手,急的和顾小身子在乳娘怀里拧来拧去。
皇上见贵妃居然不肯接过来,不由惊讶道:“和顾要你抱呢。”
高静姝笑着摆手:“皇上不知道,她现在可爱跳了,昨日臣妾抱着她,她非要在臣妾身上跳。都给臣妾的腿踩青了。”
皇上莞尔,对着女儿伸手:“和顾,来找皇阿玛,你额娘娇气不肯抱你呢。”
和顾也不挑剔,见皇上肯抱他,就对着皇上伸手,搂住了皇上的脖子。
然而她就老实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抓着皇上的手站在皇上腿上开始蹦。
皇上失笑:“果然很有劲,你可是受不住的。”
高静姝心有戚戚点头:“等过了这一阵吧。这孩子,干什么都一阵一阵的,没什么长性。皇上不知道,她每根珠串子要了来都只玩两三天,就又去寻摸新的。今日还扯了人家舒嫔身上的红玛瑙串呢,害的人家送了她个项圈不说,还赔了串玛瑙珠子。”
这要是个儿子,皇上就会开始挑剔了:三岁看小,没耐性这件事一定要从小纠正过来才行。
比如七阿哥,皇上虽然满心疼爱,但也再不肯纵容。
除了他刚出生的时候,也再未破例抱过。
如今每日见了七阿哥,就要看他的坐姿,看他用膳的规矩,教他说话的体统,反正已经开始照着继承人的严格标准培养起来了。
就算太后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看着心疼着,皇上也半点不肯放松。
不过在女儿面前,皇上就是全然的慈父了,只道:“孩子活泼健康就好,要什么长性。朕的公主,喜欢玩什么,自然有车载斗量的给她选。”
他看着和顾这样蹦跳,喜欢之余又难免想起八阿哥,轻轻一叹。
高静姝心知肚明,但皇上气都叹了,也不能不问,就道:“皇上今儿心情不好?”
皇上想了想,仍旧没有告诉贵妃。
贵妃胸无城府,知道这件事难免露出去给旁人,且等回宫再说吧,宫里另有好的外科大夫没有带过来,到时候让太医院都给八阿哥好好看看,他实在不想要一个天生不良于行的儿子,这不是在他的子孙福气上蒙上一层阴影吗?
于是只随口道:“是外头的事儿。”
果然贵妃立刻不问了。
皇上很满意贵妃的娇气任性只限于后宫,反而主动跟贵妃道:“你阿玛年前去江苏治水很有成效,只是江南水患和漕运都是大事,不是一回两回能完的。所以这回东巡,就没让他跟着,再让他往南边去了。”
高静姝也只是笑:“在京城在江南都是给皇上分忧。”
皇上点头:“好,朕想着,自打你生了和顾,满月宴和周岁礼,你额娘倒是都入宫来过,可高斌还没有见过外孙女,等他这回回京,就宣他见见。”
高静姝谢恩。
皇上也被和顾跳的有点受不了,于是想给女儿分散下精力,便哄道:“吃不吃点心?”结果和顾因为太高兴,越发用力的跳了两下,踩得皇上都忍不住咧了咧嘴。
和顾吃了半块酥软的牛乳糖后,高静姝就喂了她好几口清水,又教她漱口吐出来,然后才让乳母抱回去。又嘱咐乳母,吃了东西就要给公主用点清水漱口,免得坏了牙齿。
皇上在斜倚着看着,不免笑道:“朕从前还觉得你看医书不好,可自打朕病了那一回,你换药换的那样好,皇后生产时又立了大功,朕倒是刮目相看起来。如今看你养孩子这样仔细,连皇额娘都说这法子好,小孩子身上干净,原该这样养着,才不容易生病。”
高静姝笑眯眯:“皇上从前都是嫌弃臣妾的,今日忽然来夸了臣妾这样一大篇,有点吓人呢。”
皇上抬手掐了一把贵妃的腮:“真是,朕都夸不得你了。”
心情好了,皇上也有心思对人好了:“你不是想去看大明湖吗?明儿朕就带你们去游大明湖。”
高静姝心里一跳,脱口而出:“带上和顾好不好?”
皇上略微犹豫:“可是三月初,外头还是有些冷。”
见贵妃恳求的目光,皇上又道:“那就让人提前去将大明湖上的亭台都收拾了,单独封出几间暖和的屋子来。叫阿哥公主们都去玩一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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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湖在有些朝代也被称作小西湖,在北方算是一景。
一听皇上要游大明湖,山东巡抚就有点焦虑:皇上有兴致自然是好,可这个季节的大明湖确实不太好看啊,虽说山水清澈,柳树新绿垂丝万缕,也颇为清丽,但较之盛夏满湖荷花,自然逊色不少。
只得景色不够,动物来凑。放了许多鸟雀稍加弥补。
尤其是丹顶鹤孔雀这种飞不走又大个的,方便贵人们观赏。同时也赶着采买了许多驯养过得相思鸟、白玉鸟、戴胜鸟以及各色会说话的大鹦鹉,散放在园中,增添些色彩声响。
太后见皇上这样有兴致,自己却是兴致缺缺:觉得不过一湖而已,季节又不对,于是懒怠出门。
皇上便携后妃们与阿哥公主一并出门游玩。
山东巡抚在大明湖上,除了准备了龙舟大船,也预备了南边的秦淮河畔那般能容纳十人左右的画舫,也别有风味。
皇上一见就道:“大船倒是无聊了。”
山东巡抚立刻明白,侍卫并宫人忙拖来数条小船,打头一艘涂金银粉最为华丽。
皇上自然带了皇后上第一艘船。
又见这船上没有龙凤标志,贵妃上来也不算僭越,就点了贵妃道:“你自己带着和顾朕也不放心,一并来吧。”
剩下的后妃们已经能心平气和的看待皇上的偏心了:习惯就好。
在后头则是阿哥公主们的画舫。
因嘉妃怀着身孕告假未曾来,于是娴妃作为独一个的妃子,自己上了后头的一条画舫。
然后六嫔纷纷结成对子,两两一对上了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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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高静姝是更想自己一艘船。
方才看到大明湖的第一眼,她几乎落下泪来。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来大明湖,也没有人知道,她拉二泉映月为什么跑到似趵突泉的别有洞天。
济南,是她的故乡。
时隔近四年,她再一次看到了大明湖。
小时候,她曾牵着父母的手在这里游湖,尤其是每年正月十五的晚上大明湖畔挂满了花灯,一家三口都会出来,爸爸每年给她买一个荷花灯。
等她上学了,也会跟同学来大明湖玩,南门处可以租到自行车,大家骑着车呼啸着围着湖转圈,洒落一片片笑声。
等她到了也会心动的年纪,曾经跟彼此有好感的男生,在夜色深深的大明湖边散步,心口像揣着小兔一样紧张。
她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都在这个湖畔。
如今她终于回家了。
可这两百多年前的大明湖,跟她记忆里并不相同,没有嬉闹的游人,没有船上的小饭馆,没有路边卖气球和泡泡机的小贩,只有大匹的黄布圈出来的一片湖,安静富丽。
河畔空无一人。
就像她自己,孤孤单单在这个时代里。
她抱着女儿,趁人不备把眼泪擦在女儿的衣服上,心中道:“和顾,妈妈回到家了,你看看这里,这是妈妈的家。”
不知道在这个济南城的某处,会不会有自己不知道哪一辈的先祖,正在辛勤劳作,过着平淡的日子。
就像她从前那样,有各种小烦恼,却还是平淡自由的日子。
她站在小小的窗户旁边,贪恋的看着外头的风景,哪怕是陌生的故乡,也是怎么都看不够的。
因两岸只有垂柳和迎春晚梅等普通的花木,景色缺缺,皇上皇后看过一回,就坐回桌前饮茶。
见贵妃长久的抱着孩子矗立在窗前,皇后不由笑道:“你这么喜欢这里,不如将和顾给本宫,去船头看看,那里阔朗些呢。”
船舱的窗子特意打的小小的,是免得公主阿哥顽皮落水。
看景色难免逼仄。
高静姝对着窗外调整了神色,这才转身带笑将孩子交给皇后娘娘,走出去自行坐在船头的绣墩上,双手扶着栏杆,认真的寻找哪怕一点点跟自己记忆里一样的地方。
可除了碧绿的湖水,两岸沉默的垂柳,什么都没有。
船舱内。
皇上望着贵妃的背影,不禁莞尔:“真是什么景色她都能看的津津有味的。”
而皇后则低头看着和顾笑容满面的小脸儿:“贵妃是个知足常乐的性子,最好不过的。”然后又将和顾抱到皇上脸旁边:“和顾的一双眼睛,真是像足了皇上。只是脸容可越来越像贵妃了。”
皇上神色难掩得意:“朕的女儿,眉眼自然是像朕的。”伸手逗了逗女儿的脸颊:“脸容像她额娘也好,真是朕漂亮的小公主。”
坐在船头的高静姝,看着碧绿的湖面,天空中飞着的各色漂亮的鸟类,越发觉得这里陌生。
她记得,这湖上是有一座雨荷亭的,用的还就是乾隆传说中的风流韵事:一句“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是多少人的童年回忆。
想想人生也真是奇妙,她小时候在雨荷亭前来来回回,哪里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会回到乾隆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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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雨荷亭,但山东巡抚接到皇上的命令,昼夜赶工,就在大明湖畔风景最佳处平地起了几间供皇上休息的屋舍。
虽然工期短,但还是造的亭台楼阁俱全,一道弯弯的竹桥连着湖中亭。
坐在小歇的厅中,还能看到屋里映出的碧水涟漪,恍如坐在碧天深处,别有一种清幽之感。
皇上终于开口:“此处倒还罢了。”
自有太监去回山东巡抚皇上的金言。巡抚大人终于能松口气,工期紧张,自然不能十全十美,皇上没有不满就好,连忙送了御前公公钱财谢过。
因到了用点心的时分,皇上便将在侧室歇息的所有阿哥公主都召了来一并用。
这是高静姝时隔小两年,再见到大阿哥,听说他已然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都儿女双全了。
不过在高静姝心里,他还是当年那个钻牛角尖的少年:贵娘娘,为什么皇阿玛一手教导了我要争要心狠,最后却厌弃了我。
如今高静姝再见他,却见他比起当日越发消瘦沉郁。
连那张跟皇上五官相似的脸,都因为气质的改变,而不太像皇上了,倒更像是一个静默的影子。
其余的三阿哥、四阿哥高静姝见得更少,除了年节下遇到,他们称呼一句贵娘娘,自己点头回一句,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永琪后面跟着四岁的六阿哥永瑢,这孩子看着有点胆小。
大约是打他出生起,纯嫔就逐渐失势的缘故,渐渐懂事的两年,额娘又被降位,乳母日日念叨着让他懂事,不给额娘添乱,自然将六阿哥性子教的有点软。
可怜六阿哥上面有天才儿童五阿哥,下面又是七阿哥这个嫡子,他夹在其中就成了小可怜。
对比起功课紧张的阿哥们来,和敬和婉公主现在的任务就只剩下了好好享受闺中生活。
至于绣活,喜欢可以自己绣一点,不喜欢也无妨。
任凭哪个婆家也不敢挑剔公主没自己动手。
和嘉公主比和顾还要大两三个月,此时被乳母抱着跟在两位公主后头,穿的整整齐齐的玫红色缂丝衣裳,看起来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然而纯嫔看看自己的女儿,再看看皇上刚亲手交到乳母手里的和顾公主,还是忍不住心酸。
缂丝难得,自己今日也是着意给女儿打扮了,正是想让皇上多看看女儿,好多多垂怜。
如今自己的宫室,皇上半步也不进,虽然偶尔会想起让乳母抱了和嘉公主去见见,但到底比起和顾来就少太多了。
皇上的心就那么大,前朝分完了,后宫本就没多少精力时间,自然是见得多的宫妃和女儿更加心疼。
看着儿女分列而坐,皇上数数个数,颇为满意。
然后又想着,明年务必要把永琮挪出来了,不然长于妇人之手难免溺爱。况且在皇额娘处,自己管教也不方便。
等过了三岁,这种场合,永琮也就该到了。
皇上在儿女同屋的时候,双标展现的淋漓尽致。
问女儿无非是玩的高不高兴,身边伺候的人尽不尽心,山东的菜用的惯不惯,不可口尽管叫御膳房的人重做,别委屈了自己。尤其是对和婉这个侄女,皇上并未因她不远嫁蒙古而疏离,反而因为和亲王坐在棺材的那场大哭,对和婉生了更复杂一点的疼爱之情,对她与和敬的待遇都等同起来。
总而言之,皇上看女儿们就是怎么看怎么活泼可爱乖巧伶俐。
再看儿子就是:“自打出京到现在大半个月了,师傅们都不在身边,怕不是都惫懒起来?大字可都按时写了?朕今晚回去就要查的。”
高静姝听着都紧张起来。
上学时候最怕什么?最怕就是老师查作业。
最扫兴的是什么?就是今天春游,结果春游途中老师忽然说回去要查作业!
果然阿哥们的脸有志一同的紧张起来,其中三阿哥肯定是没完成功课,因为高静姝看着他的脸当场都绿了……
她都能看得出来,皇上自然更看的出来,直接点名:“永璋!”
三阿哥战战兢兢出列:“上回朕查你的字就粗疏不用心,国语的文法还有错处,竟然连祖宗的规矩都浑忘了。今日若再有错处,便仔细着。”
纯嫔急的直咬牙。
皇上训儿子,是秉承《朱子训家》中堂前教子的规矩。大庭广众之下骂儿子在这个时代根本不是个问题,而是每个父亲的正常表现。
就像贾政当着众位清客,哪怕心里觉得宝玉有点诗才,也要大骂他卖弄。好像夸儿子一句就失了做父亲的威严似的。
连皇后也不能劝说,众人只能屏气敛声,等皇上发作过去。
高静姝看着三阿哥的脸又转为苍白羞愤——三阿哥如今十三岁,要搁在现在那就是个叛逆期。
青春期的少年是最要面子最敏感的时候,当着嫡母庶母亲娘,还有哥哥弟弟,只有他自己被皇上拎出来责骂,只怕心里会很羞愤。
然而在古代,这些少年倒是不能叛逆,谁也不敢给皇阿玛来个横眉冷对的摔门,只能憋着。
皇上骂完三阿哥,就用:“你们也一并小心着。”敲打了其它的阿哥,然后才赏起了景色。
屋舍三面环水,从窗户望出去,还能望见一面枯荷,颇有零落凄寒之美——也是当地历城知县特地献策安排的,虽然绝大部分残荷都拔了,但也特意留了一片,当然留的不能乱七八糟的伤眼,而是特意设计的如同枯山水一般,别有美感。
果然皇上临窗外望,不由感叹:“若是六月一一风荷举,必也是一景。”
永璋刚挨了骂,而大阿哥永璜这些年在皇上跟前一直默默,不点名就不开口,倒是四阿哥永珹道:“皇阿玛,儿臣想起当年曾巩的明湖之句: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若是六月,一定是如仙乡一般的水乡。”
皇上转头道:“你们素日诗词怡情即可,切莫移了性情。”
永珹恭敬道:“儿臣是素知皇阿玛为各地水患担忧,于是曾请教过师傅许多治水之事,到了山东境内,又想起师傅曾讲起,曾巩当日在济南任知州时,这大明湖还并非是一景,反而水患严重。还是曾巩以官身亲自带着当地的百姓们一起疏浚水道才有了今日这清澈平静的‘明湖’。儿子心中感佩其为官为人,这才又读了许多诗作。”
皇上微微颔首:“你倒是用心。时人都赞曾巩的诗词好,连王安石都道‘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曾巩却没有如一般墨客一般只顾吟诗作对,反而用心治水,造福百姓,以至于调离济南时,百姓涌上街头拉起吊桥舍不得他离去,可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称,是否爱民天下人都会看在眼里。你们是皇子,来日要入朝办差,也要替朕分忧,为民造福。”
诸位阿哥们自然诚惶诚恐,当即表示受教,再表达一下一切听从皇阿玛指挥的思想。
高静姝默默拿着一块荷花酥吃着,心道:这场游湖,对阿哥们来说,也太难了。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大阿哥开口道:“北宋有曾大人,如今皇阿玛也有高大人这种治水的明吏。儿臣不才,虽身在礼部,但也听过人提起过高大人治水之功。”
高静姝:……我真的不知道,大阿哥你这是为当年威胁我爹在道歉,还是继续在坑我们。
皇上神色看不出有什么波动,只淡淡道:“今日并非御前奏对,而是全家人一并赏景,前头的事儿无需再提。”
永璜应了是,然后默默退下。
他是真的想给贵妃示好一下:希望这次的好话,能让贵妃感受到他的歉意,之前真不是故意……不,虽然是故意,但对于威胁高斌这件事他已经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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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游完趵突泉大明湖,高静姝一直沉浸在一种颇为剧烈的伤感中。
没有抱着和顾,独自坐在船头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翻过船上的栏杆跳下去。
跳到这熟悉的隔了两百多年的湖水中去。
或许再睁开眼,她就能回到家,就算不能,也算是埋骨故乡。
但是很快,她就清醒过来。
湖水里映出的不是她自己脸,而是一张格外美丽的面容,步摇垂下的红宝石珠子随着她低头而轻轻落在腮边,带着宝石独有光滑冰凉。
妃嫔自戕,罪及家人。
既然在这里,连死都没有权利,她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子孤勇:那我偏要好好活着,我偏要活的最快活,活的最久,让和顾不失去母亲的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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