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太后来说,除了对儿媳妇过世的伤感,更多的是对下一任皇后的考量。
尤其是自打皇后过世,皇上似乎失了留恋后宫的兴致,只常在贵妃宫中呆着,更让太后悬心。
她不是不能理解,皇上到了这把年纪,对旧侣的眷恋深重,尤其皇后和贵妃本就是皇上心中最记挂的人。
可在太后心里,贵妃绝不是继后的合适人选。
一来贵妃出身包衣,哪怕抬了旗也不能改变她入宫时的身份;二来贵妃未曾诞育皇子;三来皇后这些年多有精神不济处,协理六宫的也从不是贵妃。
太后看的明白,贵妃没有能管理好六宫的心气儿,她能管好自己的钟粹宫,都是做了十年贵妃之后的事儿了。
太后如今对贵妃并无恶感,反而觉得是个合适的贵妃,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同意皇上由着性子,来日想要继立贵妃为后。
现在,就放着一个条条符合继后人选的娴妃呢。
孝贤皇后过世一年后,太后再次提起了立后之事:“便是民间妻子过世丈夫守一年也够了,皇上如今可不能再用这个理由搪塞哀家,继后人选是该定了。”
皇上蹙眉道:“皇额娘心里,必是属意娴妃的。”
太后的语气哀伤而苍老:“你的心思,额娘不是不能体会,只是后宫怎可长久无主。哀家老了,如今还能给你掌着大事,可以后呢?这凤印总得有个去处。皇帝若是挂念孝贤,暂且不立后也罢,但主理六宫的皇贵妃也该有一个。”
皇上看着额娘满头白发,终是沉默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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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二年春,娴妃进位皇贵妃,摄六宫事。
彼时皇上已经在为缅甸的战事胶着而烦恼,但还是抽空来看了贵妃:“多年前朕就想给你皇贵妃之位,可如今……”
高静姝摇头:“臣妾还是那句话,终生只求在贵妃之位上安稳终老。”
皇上看着贵妃如今越发简约素淡的衣饰,不由叹道:“你与朕多年情分,朕如何不知道你的为人,只是朕心里总是过不去。况且若有继后,来日地宫里,必是孝贤和继后伴朕左右……”
高静姝心道:这个就更无所谓了,别说死后位置,死后自己被别人一把火烧了都行。
但面上只道:“皇上也有自己的为难。”
皇上在这里长吁短叹了几次后,就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缅甸之战中,直到乾隆三十三年,完了国战,举国上下才松了一口气。
彼时距离孝贤皇后薨逝已有近三年,太后再次提起继后之事,谁料皇上却还是往后推迟。
甚至于乾隆三十四年二月,孝贤皇后的祭日,写下“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①这样的怀念之语。
一时宫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皇贵妃身上,明面上不敢,背地里却都是热辣辣的嘲讽。
瞧瞧,不管太后怎么逼迫,皇上还是不肯让皇贵妃做皇后,哪怕将来肯了,人人也都会记住这句诗,知道在皇上心里,她是不如先皇后的新瓶,是皇上拒绝摆上案的新瓶。
木槿就曾悄悄跟贵妃道:“皇贵妃娘娘这些年协理六宫,越发刚强,也需要底气,皇上此举实实在在伤了她的体面。”
高静姝叹气:“自打傅恒大人过世,富察氏有些沉寂,皇上就越发要护着七阿哥,生恐旁人欺负了他。皇贵妃又有十二阿哥这个亲生儿子,皇上大概不想再多一个嫡子出来。”
其实如果不论情,从长远看,富察氏连失国公与中宫皇后,对七阿哥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随着年纪的增长,皇上的疑心愈重。
他是日益衰老,七阿哥却是朝阳般冉冉升起,七阿哥大婚后得了嫡子的时候,亦是普天同庆,可高静姝分明就看到皇上脸上闪过的阴霾。
她是见过当年永琮出生,皇上是怎么全心欢喜的庆祝的。
如今到了嫡孙,皇上的喜悦里就夹杂上了年老帝王的疑心。
儿子都有了儿子,自己是真的老了。皇上怎么能不忌讳。
可如今,七阿哥先失了嫡母又失了官位显赫的亲舅,皇上却对他越发照看,觉得嫡子可怜,生恐有人要算计他失了依仗的儿子。
对待七阿哥反而比从前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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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的鬓发也已经出现了霜色,显得越发从容镇定。
“皇上不只为了七阿哥和先皇后娘娘,只怕还有为娘娘您不痛快。”
高静姝叹口气:“这也没办法。”
今年年前,太后下旨,将内务府分赏之事交给皇贵妃。高静姝是能理解,太后是为继后做脸面,敲打自己这个贵妃。
这件事只怕也戳中了皇上的不痛快。
皇上对自己亲娘没有发火,转头火就都冲着皇贵妃去了。
太后自然也看的明白,不知道是人年老执拗还是怎么着,居然也跟皇上硬顶起来。
缅甸国战结束,皇上本打算今年春夏再次南巡的,更定了合宫都要去南巡。内务府报上随从名单,太后却硬生生把贵妃的随行名单裁掉了两个人,让她比皇贵妃少四个随从才算完,说是尊卑有别。
高静姝想起近来的事儿,就无奈道:“你说我跟皇贵妃这受的是什么夹板气啊!”
太后和皇上就继后人选之事顶了起来,城门失火,烤的她们这两条池鱼都要糊了。
木槿笑着安慰道:“好在娘娘一贯也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服侍,一路上奴婢多上心看着,必不委屈了娘娘就是。”八零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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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跟皇上直别扭到南巡前。
闹得整个宫里氛围都古怪的很。
高静姝也无语:真是老小孩,往前几年,太后绝不会这样跟皇上闹别扭,一点不肯退让。
这可是立皇后,又不是一个包子给谁都是给,太后这样坚持,更行动把皇贵妃带在身边,只会让皇上更加抵触立继后。
果然南巡途中,皇上愣是一步不肯上皇贵妃的船,不是在自己的龙舟上,就是在贵妃处盘桓。
高静姝每日请安,都被太后的死亡视线盯得难受,于是第三日,就开始‘偶感风寒’,病的卧床休息,根本起不来身。
此时夏院正已然老迈退休,林太医做了院正,自去皇上跟前回禀的滴水不漏。
皇上这才放弃登贵妃的船,开始继续挨个上后面六嫔的船。
众人都跟着苦起来,恨不得把皇上绑到皇贵妃船上去。
直到了江南,皇上太后这两尊大佛仍旧在继续斗法。
高静姝也只能继续躺着,一路‘病’到了江南,病的皇上都急了,生恐贵妃有什么意外,将林太医骂的想要跳河。
林太医只能来求贵妃:“娘娘要不好起来吧?再病下去臣要瞒不住了。”
高静姝见皇上跟太后是‘论持久战’,只得道:“好吧,那慢慢好起来吧。”
然而,高静姝还没有来得及好起来,就发生了大变故。
皇上大概是心情烦闷,竟然在船上召江南舞姬淸倌儿取乐,皇贵妃奉太后懿旨前去劝阻,然而跟皇上起了争执。
据说皇贵妃言辞激烈,直指皇上肆意召歌姬取乐有违宫规有辱圣明。
皇上直接掀了桌子:“不过一妾妃尔,竟敢指摘于朕。藐视君威不恭不敬,凭你也配肖想继后之位,跟孝贤皇后并立?!”
皇上的勃然大怒未止,直接夺了皇贵妃的金册金宝,命人将其立送回京,禁足翊坤宫。
消息传出,太后也大惊,敢去劝说的时候,龙舟上已经是一片狼藉。
皇上圣心独断,神色之厉连太后都不敢再劝,只得任由皇上发落,夺皇贵妃之位,将其遣返回京。
高静姝听说了第一反应却是:“只是争执,皇贵妃没有断发吧?”
木槿一怔:“断发?娘娘怎么会这么问,若非国丧,断发乃大逆不道之事,皇贵妃……娴妃娘娘怎么会这么做。”
如今已经没有了皇贵妃,只有禁足的娴妃。
高静姝轻轻吐出一口气:还好,这不算糟。
木槿显然跟贵妃想法不同,她可不知道历史上的继后下场多惨,没有对比就没有庆幸,她觉得如今就够惨了:“如此一来,娴妃娘娘就绝了后位之路了。”
她又轻声道:“人人都传言,娴妃娘娘是疯了才会跟皇上争执——自从皇上给孝贤皇后写了悼亡诗之后,娴妃娘娘人前人后越发冷漠刚硬,据说还向太医院索要过能安睡的药物,只说是整夜的不能入睡。”
高静姝叹口气,问道:“她何时启程?咱们能不能送送?”
“皇上下旨不许任何人探望,更不许人送行。如今皇上还在气头上,娘娘莫去了吧。况且这些年,娘娘跟娴妃娘娘交情也算不得多深厚。”
是啊。
高静姝略微怅然。
这些年来,她跟娴妃永远像是两条平行线,两人在皇后座下,一人掌着宫里的权柄,一人享着皇上的偏爱,相安无事却也互不交集的过了这么久。
新进宫的妃嫔,也把她们两个当成不同的山头来拜。
高静姝原也没有什么理由去送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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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送娴妃回京的是和嘉公主的驸马福隆安②。
因纯嫔早早失宠,这些年虽有嫔位,但实则再未面圣,所以和嘉公主的婚事倒是娴妃操办的更多些。
和嘉便托驸马路上对娴妃照顾一二,也算回报。
然而待圣驾回到紫禁城后,和嘉公主还是听说,娴妃自打禁足后日子很难过。
这些年娴妃协理六宫,事事按着宫规处置绝不留情,尤其是孝贤皇后去世后,她摄六宫事,更是严苛不容错。
宫里的奴才们,对她是又畏惧又憎恨。他们不思是自己错了才会被娴妃惩罚,只会怨恨罚他们的人。
如今见娴妃落魄,自然要欺凌出气。
和嘉已然是出宫嫁人的公主,她也没有办法,只得寻了个机会私下往钟粹宫求见了贵妃,毕竟如今凤印就放在钟粹宫。
高静姝看着和嘉。
和嘉是个存在感很弱的公主,在皇上的父爱上头,嫡姐和敬她自然比不过,下头的妹妹和顾也比她强许多。甚至在自家亲额娘哪里,自然也是三阿哥和六阿哥这两个皇子更被纯嫔看重。
和嘉像是一朵安安静静开在宫里的小花,顺从的被皇阿玛安排嫁人,嫁的是富察氏,增添的也是富察氏尚主的荣光。
可此时,她肯为了娴妃来求见贵妃,可见是个心肠软的记着旁人恩惠的小姑娘。
高静姝安慰道:“你放心吧。以后不会了。”
她也是回宫后才知道有奴才阳奉阴违,各种作践翊坤宫,已然处置过一批了。
和嘉谢恩离去。
送走了和嘉,高静姝望着装凤印的锦盒出神:她有点想念皇后娘娘了。
木槿轻声道:“娘娘,外头大人传话进来,说朝上有人像皇上谏言,立您为继后。还有人登高家的门,说是愿意匡扶您和五阿哥。”
高静姝回神冷笑:“这是匡扶我呢,还是诓我呢。我若为继后,太后娘娘不吃了我才怪,我要捧着永琪去跟七阿哥争,皇上也容不下我。”
这怎么都退休的年纪了,还得过这样的日子。
木槿含笑:“奴婢知道娘娘的心意,已经回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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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四年后,皇上废除皇贵妃,并驳回请立继后的折子。
只命贵妃掌凤印摄六宫事,舒嫔襄理。
乾隆三十五年夏日,高静姝来到了翊坤宫。
是娴妃请人带出来的消息,想见一见贵妃。
彼时皇上带了几个年轻嫔妃去木兰秋狝,太后年事已高又不再管任何琐事,高静姝也不需跟任何人请示,径自就来见了娴妃。
虽是夏日,可翊坤宫却仍然寂寥阴暗。
“贵妃,请坐。”
娴妃明明比高静姝还小几岁,然而鬓边却全是白发。
她亲手给高静姝煮了一壶茶,然后又拦住宫女,亲手倒了一杯。
然后问道:“贵妃,永璂还好吗?”
高静姝点头:“你放心,皇上命婉嫔照顾他,婉嫔的性子很好。”
娴妃微笑,高静姝从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温和从容的笑意,她点了点头:“除了婉嫔,你想必也照顾过他,就像你一定吩咐了人照顾我一样,否则那起子宫人绝不会忽然良心发现,从皇上南巡回来,就给我送起了干净的饮食。”
她顿了顿:“多谢你。”
高静姝直接问道:“你想见我,是为什么?”
旁人都觉得,娴妃是想给皇上服软无门,才想见贵妃求情,可高静姝却不这么觉得。
娴妃端茶喝了一口道:“我们满人的规矩,人辞路,虎辞山。今日我给你沏茶,也算是辞路了。”
辞路?这是人死前会见亲友的说法。
高静姝一惊:“你病了?那我让林太医进来给你看病。”
娴妃摇头:“我是受够了。”
“贵妃,从一开始,我们走的就是不一样的路。可这几十年来,除了不得皇上盛宠外,我没有做错过什么。皇上登基后,给十二宫写了十二块匾额,彰显后妃应有的十二种德行。我自问,除了性子不够柔顺,德行并无亏损。”
高静姝摇头道:“这后宫,不是个看德行的地方,是看君王心意的地方。”
娴妃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是啊,我一直看得见但是看不破。直到太后和皇上为继后之事对上,他们一个要捧我,一个要贬我,没人管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才忽然如梦初醒。”
“这么多年,我不敢放松一点,我想要掌管后宫的权利,其实说到底,我只是想说的话有人听,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直到这时候,我才不得不睁眼看清:这后宫里的人,太后皇上把我看做棋子,后妃们把我看成处置宫务的管家,宫人们把我看做掌握刑罚的阎王——但没人把我看成一个人。对于我自己的一生,我也从未有过资格说话,我这些年的用心,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她胸口起伏,可见情绪有些激动,又喝了两口水才压下去。
娴妃忽然伸手抓住贵妃的手:“你呢,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啊。”她的眼睛里像是两团火焰,手指干枯而微微痉挛。
木槿吓了一跳,生恐娴妃是又‘疯了’,连忙想上前想解救主子的手。
却见贵妃也把手覆在娴妃手上:“你当然是一个人,你是个跟别人都不同的女人,我会记得你,不是娴妃,不是皇贵妃,就是记得你而已。”
娴妃松开了高静姝的手。
“好,你要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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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五年冬,娴妃于禁足中病逝。
与孝贤皇后过世时高静姝的悲痛过甚不同,这次,她是平静的回禀皇上,掌凤印办完了娴妃的丧仪。
在娴妃灵前,高静姝将娴妃亲手写的佛经一页页放进火里焚烧。
她想起了定太妃。
活的那么久,注定了要一个个送走自己在乎的人。
正如现在的自己。
她看着眼前的棺椁,又想起皇后娘娘。
今日我送走你们,来日九泉之路,你们也会来接我的吧?
烧到最后一页,是娴妃生前抄写的最后一个偈语。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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