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有点大。伊南站在船头,腥咸的海风挟裹着水汽吹湿了她的面颊与头发,她却没有回甲板下的舱房里去。
她一直抬头仰望着亚历山大港口附近的一座建筑物。它巍峨屹立于港口附近的一座小岛上,高耸的塔尖清晰可见。虽然现在是白天,依旧可以见到一束明亮的光线从塔内反射而出。
“这是亚历山大灯塔!”维特鲁威站在伊南身边,见她看得如此专注,忍不住开口,帮忙解释,“塔顶有镜子和灯。白天的时候,守塔人会用镜子反射日光;夜晚则用灯火引导船只。”
维特鲁威有点好奇:难道这个女人从未见过这座世所闻名的灯塔吗?
刚出发时,维特鲁威对这个与他同行的女人并没有多少好感:他觉得她实在是蛮不讲理,不顾他的反对,强行将他从尼罗河畔工地上带出来,耽误了他的工作。
虽然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在这一个月里,他完全能够完成尼罗河畔的防御工事——
现在,他陪着人来到了亚历山大港,之后还要再回开罗附近。一来一回,路上的时间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浪费。
当然,维特鲁威必须要承认:这个女人极其美貌。她的身材符合黄金分割率,绝对是数学家最爱的身材——
可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把她的身材数据都记下来了。
——这些数据对他来说已经够用了呀?
这个年轻小伙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旁人会那么羡慕他,连凯撒都在向他恭喜。这究竟喜从何来呀?
只要一想到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都必须陪伴在这个女人身边,而不能做自己想做的研究,主持那些至关重要的工程,维特鲁威就有些垂头丧气。
他生着闷气,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勇敢一些,当面反对执政官和这女人的安排。
可这时看到伊南如此专注地望着亚历山大港的灯塔,不知为什么,维特鲁威却觉得稍稍舒服了一些——可能是找到了与她相通的感受:
这是一座多么高大、多么宏伟的灯塔啊!
据说它是这个世界上,以人力建成的,最高的建筑物。它比坐落在迦勒底的巴别塔还要高上一截。
它的三层式建筑也别具特色:第一层是沉稳的正方形结构,第二层是八角形的,最上面一层则是一座用八枚柱子支撑的圆形塔楼。维特鲁威每次见到这灯塔,都会为这建筑的力学构造与美学样式而激动不已。
谁知就在这时,伊南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回头,一把抓住了维特鲁威的胳膊,说:“想不想到灯塔上去看看?”
维特鲁威:……!
“我尝试过,灯塔下有守卫,是不会让闲杂人等上塔的。”
伊南却晃了晃他的胳膊:“我们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我是这灯塔的……放心吧,你跟着我来。”
她立即下令,对船上的水手说了一种维特鲁威听不懂的语言。水手们大声应了,转了舵,船只在海风中慢慢转向,向灯塔处驶去。
伊南带着维特鲁威登岸,两人一起来到灯塔下。
果然如维特鲁威所言,灯塔下有守塔人拦住了他们——不让进。
伊南却从领子里拽出一枚铜制的徽章,摘下来,在守塔人面前晃了晃。守塔人一看,像是被这铜徽章反射的光晃花了眼似的,立马换了一副态度,毕恭毕敬地请伊南和维特鲁威一道上塔。
甚至这守塔人不止让他们上塔参观,而且还一路陪伴他们,为他们讲解,讲这塔内的空间是如何使用的,成桶成桶的灯油怎样从塔底送上塔顶,人员吃住在哪里,白天黑夜又如何倒班……
维特鲁威只觉得大开眼界:他原本只知道这三层式的灯塔外部形状有区别,却从不知道这里面的每一层结构都不一样。这一次登塔,解开了他心中很多谜团,也给了他很多提示。维特鲁威听讲解听到精彩处,忍不住兴奋得涨红了脸,差点儿想要手舞足蹈。
伊南在一旁,见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那对灵活的眼眸似乎在说: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
两人一路直攀上灯塔的塔顶,终于见到了用来反射日光的巨大铜镜。他们立在圆形塔楼的最高处,眺望茫茫大海,俯瞰眼前的亚历山大港,和频繁进港的船只。
这里的风很大,维特鲁威和伊南的衣袍都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守塔人已经先下去了,塔楼上只有他们两人。维特鲁威大声对身边的女人说:“谢谢你带我上塔!”
他实在是没想到,他这才刚刚抵达亚历山大港,就已经感觉不虚此行了。维特鲁威现在是怨气全消,心里对伊南只有感激——
他就是这么一个心思单纯的人,带他来看灯塔,他就被照亮了。
维特鲁威在上风处,海风将他的声音送得很远,他身边的女人这时回过脸来,向他莞尔一笑。这笑容,要比铜镜反射的日光更加光彩照人。
“不用谢我。我也是过来看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逆风,维特鲁威没听见伊南的话,继续发问:“您那枚徽章的效力好强——”
伊南知道他想问什么,却笑着摇头,不敢再多说了。
她其实是——亚历山大灯塔的出资人与设计师的推荐人。
那还是两百多年前,她游历到亚历山大港。这座以亚历山大大帝为名的港口,曾经是一座海难频发的港口,船只频繁触礁,酿成一幕幕悲剧。最终由埃及法老托勒密二世(那位马其顿军阀的儿子)下令建造一座导航灯塔。
伊南恰巧认识托勒密二世,也因为这是一项民事工程,她决定慷慨解囊,让迦勒底在埃及的产业捐赠了三分之一的建塔经费。
她还向托勒密二世推荐了灯塔的设计师,希腊人索斯查图斯。
于是亚历山大港有了这样一座灯塔,在此屹立超过二百年。m.ensotemple.com
也因为这个,她才拥有那样一枚可以作为“通行证”的徽章。
这话却不能对维特鲁威说——她怕吓到对方。
“位列世界七大奇迹的亚历山大灯塔呀!”伊南望着眼前繁忙无比的亚历山大港,忍不住感慨,“却只有这一座,既不是为了神明而建,也不是为了王权而建,而是为了那么多水手、旅客、商人……那么多普通人而建。”
享誉世界的七大奇迹①中,亚历山大灯塔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我们这些设计师,理应致力于为‘人’设计并建造,更好地满足普通人的需求。”这回维特鲁威听清了伊南的话,凑在她耳边回应。
伊南心头猛地震动了一回。
是的,在这个时代里“人性”已经开始大放异彩,希腊与罗马的绘画与雕塑作品中,即便是神话人物,也完全是以“人”的形态出现的,米罗的维纳斯正是最棒的例子。同时,正如维特鲁威所说,罗马时代的建筑,无论是公共还是私人的,也都在渐渐由“神”转向“人”。
这是个开始讲求“以人为本”的时代。
伊南心想:看来,她必须赶紧找到任务的关键了,如果错过这个时代,岂不是要等到一千多年以后的文艺复兴时代才能重拾这样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满面愁容,回忆起当初丹尼尔所说的:这确实是一个极为抽象的任务——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她曾经简单粗暴地将它理解为“主观能动性”,又曾经将它认作是人类“信仰”的程度:人类是信任神明多一些,还是相信自己多一些。
但现在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比历史上更加“自我”的时代,人们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这个世界。
伊南瞬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解开谜题的关键,已经在她不经意之间被错过了?
又或者,所谓“自由意志”诞生的那个时刻,并不是一件震动世界的壮举,也不是什么豪气冲天的誓言——它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不被人留意的瞬间。
——这叫她该怎么寻找?
见到伊南愁容满面,维特鲁威吃了一惊。他扶着顶层塔楼的圆柱,探过身去问伊南:“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伊南一抬眼,正好对上维特鲁威那对清澈的眼眸。
她屏住了呼吸,不能说话。
原本她也没想到,竟然在尼罗河畔遇上了熟悉的灵魂。看见他那双眼睛的一刹那,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曾是你的导师、你的伙伴、你的战友、你的爱人、你的妻……”
可这叫她该如何说得出口?——现在的维特鲁威,拥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维特鲁威吃了一惊,因为在这女郎的眼里,他看见了深刻的哀伤——而且似乎与他有关。
“伊南小姐,真的,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请您务必开口。”
这时刚好一阵旋风刮过,风力强劲,劲风挟裹着伊南的身体,向维特鲁威撞过来。维特鲁威不假思索张开双臂,将这女人揽在怀中。他的后背则抵住了圆形塔楼的一枚立柱——这枚立柱帮助两人站稳。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风息了。
风声也静了。海涛声和水鸟的鸣叫声都隔得远远的,仿佛是一幅画的背景。
维特鲁威只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撞在自己怀里,他的双手触及微凉柔滑的肌肤。他瞬间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伊南小姐,我……”
维特鲁威张口结舌地解释。
伊南却迅速地离开他的怀抱,拉上他的手,匆匆离开塔顶。
“风太大,塔顶太危险了!”她温软的小手拉着他粗糙的大手。维特鲁威的手一向握惯了粉笔、炭笔、羽毛笔……却从未握过女人的手。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却完全不觉得突兀——好像他可以任由这个姑娘,这样牵着他去天涯海角……等一下,这不大对啊?
维特鲁威陡然停住了脚,将手缩了回来,吃惊地开始审视自己的心。
伊南却已经顺着旋梯走下了好几步。这时的她早已恢复了镇定与冷静,忧伤一洗而空,她扬起头看着维特鲁威,那对明亮的眼睛仿佛在问:“你不下来吗?”
维特鲁威定了定神,问:“我们接下来到哪儿去?”
他在不经意间,已经用了“我们”这称呼。
伊南顿时笑了,原谅了他的迟疑,反问:“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回亚历山大港。”
*
从亚历山大灯塔处重新登船,伊南与维特鲁威一道,乘船进入亚历山大港。
这大约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了。站在港口跟前,放眼望去,满眼是林立的桅杆与船帆;从面前不断经过的是持桨的水手和背着麻袋的挑夫。这里的船只不分昼夜地进港与出港,源源不断地将埃及出产的农产品运到地中海北岸的各个地方去——也因为这个,亚历山大灯塔恐怕是现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安全建筑。
伊南一点儿也不后悔她当初的投资。
维特鲁威一路跟着伊南。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亚历山大港很熟悉,对每一条街巷都了如指掌——她甚至有一个自己的住处:一间远离尘嚣,可以享受宁静夜晚的小庭院。
“你打算住在哪里?需要在我这儿留宿吗?”伊南问。
她说话的时候扬着脸,像是在邀约。
“不必了——”维特鲁威婉拒,“我在大图书馆里租用了一间小小的静室……”
他看见女郎的眼光正灼灼地望着自己,突然生出了解释的心,连忙说:“我之前连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就是想晚上的时候也能看看书……”
可是他为什么要解释?难道是想要表达他不会像其他罗马军官一样流连花丛,也不会迷失于埃及人热烈的声色歌舞之中吗?
“……否则这租金就白花了。”维特鲁威尴尬无比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对面的女郎“扑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看她的表情,她仿佛想起了某个和他一样,喜欢泡在书卷中度过良夜的人。
她的笑容比身边墙壁上爬满的蔷薇还要明丽,而她眼中原有的一点点愁怨也因此全部化开了,化作了一池春水。
“那么,我们就明天见啦!”
伊南没有强求,直接转过身,沿着庭院那爬满了藤蔓的通道走进院里去。通道的尽头有一盏灯,刚好映着她的背影。他能清楚地看见她迈出的每一步,每一步都让她的背影明灭变化,每一步都美不胜收。
维特鲁威在原地傻站了良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头似乎有话,却都梗在喉头,全然表达不出来。
他却完全不知道,在通道尽头,灯火照不见的所在,伊南也同样站在那里。
她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明明现在她心头只有那三个字想要表达——她却怕就此扰乱了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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