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状况很好,钥匙滑进去,就像滑入了量身订制的丝绸衣服里一样,轻而易举,无声无息。
艾为礼回头看了一眼,韦罗依然睡得很沉;如果她此刻推开后门走了,韦罗醒来时,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此时此刻的韦罗,还没有“完全成形”,依然会觉得累,依然会因为相信自己在放风,而沉沉地睡着。对于最后这一点,艾为礼刚才已经确认过了。
⋯⋯只要钥匙一转,她就可以走了。
艾为礼想象着自己小心推开后门,查看情况,然后绕过小巷,匆匆去开车时的那一幕。
她在野鹿镇上才待了三四天,镇外的世界却像是上一世的一个梦,遥远模糊,让人记不清了。
只要离开这里,她就可以继续安宁和平地活下去,如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在车轮一样从身上辗压而过的日子里,尽管偶尔感觉有难以呼吸的时候,但她总有一天,会习惯独自屏息度过那样的日子。人本来就是孤独零散的个体,灰尘一样,漂浮在没有尽头的水波上。
野鹿镇,便利店,韦罗⋯⋯都是她随时可以选择放下的东西,因为本来就与她无关。
她走之后,韦罗,那样暖热光亮的韦罗,会不会渐渐变成小镇怪事的一部分,会不会变成房间死角里永远积存的灰尘,那就不是她该管的事了。
走吧。
艾为礼转动钥匙,迈出了第一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视野里模糊一片,只剩下了轮廓和光圈,就好像暴雨中行驶的汽车挡风窗上,不管怎么擦,也永远是水流汹涌,擦不乾淨的。
她不断地抹眼泪,不断地流眼泪,脑海里很快轻飘飘地,开始有了缺氧的感觉——她头重脚轻,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往前走,“咕咚”一下坐在了地上。
有人在身边轻轻地动了一下,似乎是坐起了身,随即韦罗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怎么没走呢?”她轻声问道。
艾为礼勉强睁开眼睛,在泪水波动的视野里,看清了刚刚从地上坐起身的韦罗。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或许是被自己哭醒的;她没有问艾为礼在哭什么,只是又耐心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回来了?”
艾为礼转过头,看了一眼后门的方向。插在后门上的钥匙,她其实早就看不清了。
“你⋯⋯你知道?”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我知道。”韦罗低声说,“你在后门站了那么久,我都醒了,你也没发现。”
“那、那你为什么没拦住我?”艾为礼愣愣地问。
“那你为什么没有推门走出去?”韦罗不答反问,“我以为你已经决定要走了⋯⋯可你为什么转过身,一边哭一边走回来了?”
这句话好像刺破了艾为礼最后一点点身为成年人的自我控制。她再也顾不得了,低下头、蜷起身子,嚎啕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对世界无能为力的婴儿,只好用最惨烈的哭声抵抗它。
因为她走了的话,就意味着一件事:韦罗死了。
不管此时的韦罗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是真的已经死去,是不是想要将她也留下来;艾为礼知道,只要自己走出这一道门,韦罗就是“死去”的了——她不会允许自己去想,她有可能将一个活得好好的韦罗,独自留在了便利店里。
对比自己留下来面对未知,她更害怕一个沉默的,韦罗死去了的未来。
如果走了,她就要永远活在一个认知里:自己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个韦罗这样的人,然后她又死了。
相比之下,艾为礼宁可永远都没有认识过她。
“好啦,”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韦罗轻轻抬起手,在她肩上拍了几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哭泣的人,低声说:“我明白了⋯⋯别哭啦。”
这样温柔而暖热的韦罗,没有一丁点可疑,没有一丁点叫人害怕的地方,令艾为礼又恐惧着自己的性命,又像是回到了妈妈身边。
不,其实在妈妈身边时,她也没有感觉过如此的包容与接纳。
为什么韦罗早就发现她站在后门门口,却什么也没说,好像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一样?
“因为在我睡着之前,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其实已经死了。它问我,我为什么会脖子痛,我却想不起来了。”韦罗轻轻地答道,好像只是在说自己不小心迷了路。“那个细细的声音,说它的‘模式’就是以令人疑神疑鬼的方式递上真相,害我不知道信不信它才好⋯⋯喔?你也听到了?”
她将艾为礼从地板上拉起来坐好,给她递了纸巾,随后韦罗才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在害你。我刚才非常希望你能打开大门,和我一起出去,你不肯,我是真的生了好一会儿的气。为什么我这么在乎你开不开门?我不知道。我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
她在艾为礼身边,肩并肩地坐好,才说:“在我离开便利店以后,看见的人和景物,和一个小时后当我从便利店里看出去时,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意识到,同样的情景一直在反复上演,就好像外面的小镇只是一个摆给我们看的舞台。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呢?我为什么只是想着让你开门出去呢?”
会说出这样的疑问⋯⋯她一定不是要害自己,对吧?
“我想拦住你,不让你走的理由,听起来是因为电话中的警告,可是你打给过去的那一个电话里,根本就没有说那个警告,不是吗?所以,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只是在用这个理由,把你永远留下来而已。”
“万一那个警告是真的,反而那个声音只是想把我们分开呢?”艾为礼却忽然问道。
“谁能肯定呢?”韦罗低声说,“假如你觉得离开我的身边比较安全⋯⋯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逼你留下来啊。”
在艾为礼抽鼻子的声音中,店里沉寂了一会。
“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狩猎’你的,”韦罗忽然说,“哪怕你觉得我说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模式’。”
“我⋯⋯我愿意相信你。”艾为礼说,“哪怕我之所以会相信你,是因为你的‘模式’。”
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由都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
夜已经很深了,店里渐渐冷了下来。玻璃门窗外的小镇上,仍旧在重複着同样的一幕幕,她们却再也不往外看了。在寂静而寒凉的店里,韦罗的体温将艾为礼的肩膀都染得温热了。
“那,我们一起等天亮吧,”艾为礼带着浓重鼻音,低声说,“等天亮了,一切就好了。迎着阳光,我们到时一起走出这家店⋯⋯”
“然后呢,等天亮了,你准备做什么?”韦罗问道。
“看到太阳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你要去哪里。”艾为礼严肃地说。
“欸?我?”
“对啊,”艾为礼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违反了小镇上的规则,再继续住下去,可能已经不再安全了喔?你不是说过吗,你的生活没有不满,也没有开心,没有离开的推动力⋯⋯就好像困在无形的蜘蛛网里,但没有蜘蛛来吸食你,你只是要在蛛网里度过一生。”
韦罗想要转头,刚一动,却轻轻吸了口气,好像转不动一样,还是只好望着前方。
她笑了一声说:“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的,”艾为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今晚的事,就是一个‘蜘蛛’。不要再在蜘蛛网里度过一生了,我们一起走吧。”
“⋯⋯一起走?”韦罗梦呓一般,喃喃地说。“去哪里呢?”https://ensotemple.com
“去哪里都可以呀。”艾为礼将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小声说:“我有车,我们可以一起上路,喜欢一个地方就停下来,待腻了我们就走。需要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打打零工,存够钱了,我们就继续上路。接下来我们去一个靠海的地方吧?”
“喔,我会调酒,我可以在沙滩酒吧找一份兼职。”韦罗轻轻地说,“到时我们就会希望天气不晴朗才好了,因为那样客人就会很少。我们可以在灰濛濛的天空下跑向大海,玩水,挖海星,游泳⋯⋯”
艾为礼彷彿已经看见了她踩入海浪里的背影。
“噢对了,别忘了我们在走之前,要给便利店打个电话。”她忽然想了起来,一拍额头说:“这次打通电话的时候,我会提醒过去的我们一定不要分开⋯⋯搞不好第二通电话是会取代第一通电话的。这样,你才会及时回来救我嘛。”
“我会的,”韦罗低声说,握住了艾为礼的手。“你还要在沙滩酒吧里擦桌子呢,怎么能被阿潘留下。”
艾为礼忍不住笑了起来:“擦桌子这样的未来,一点也让人提不起精神!”
“没叫你去拖地已经很好了,”韦罗说。
“你都说沙滩酒吧了,哪里来的地要拖?”
“对喔,”韦罗一怔,随即也笑出了声——但笑声才开了个头,她就因为吃痛似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为礼转头看了看她,发现韦罗额头上微微浮起了一层汗。
“我脖子好痛,”韦罗说,头慢慢往旁边垂下了一点。“好像抬不起来了一样⋯⋯”
艾为礼顿了顿,说:“没事的,你之前又跑又打架,经历了那么多⋯⋯如果是你不自觉扭到了脖子,很正常啊。”
她说着,伸出手,按住了韦罗在倒影中脖子折断的部位,以虎口为她支撑住了头颅。“来,我帮你按着⋯⋯等天亮上路以后,我们可以去看医生。”
“按摩师啦,”韦罗闭上眼睛,将重量慢慢压在了她的手上。“我要按摩师⋯⋯谁要看医生。”
“好,好,按摩师。”艾为礼轻轻笑了一声,抵着她坐好了,二人相依偎着,陷入了沉寂。
“我很高兴你没有走,”韦罗忽然呢喃着说。
“我也是。”
漆黑夜幕笼在世界上,便利店里浸泡着白光。
在这个彷彿从世界上割裂下来的寂静一角中,艾为礼耐心地等待着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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