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直起腰,轻声道:“不太好。”
这几天天气差,夜里经常下雨,他睡觉从不关窗,呼啸的冷风和雨水会在半夜将他惊醒。
赵齐笔尖一顿,说话的语气更加温和:“如果睡不着,可以翻翻书,或者找一部电影来看。”
宋初满点头应下。
但做这些事会让他感觉更加孤独,他想找人说说话,可惜没有合适的对象,深夜里大家都在熟睡。
“今天愿意跟我讲一讲,你和男朋友之间的故事吗?”赵齐把纸笔放在一旁,交叠双腿摆出一副倾听的姿势。
宋初满上一次来的时候告诉赵齐,他交了一个男朋友。
此前他并没有透露过自己的性向,赵齐有些惊讶,不过以宋初满目前的状况,有个人能陪着他、照顾他,是件好事。
只要这个“男朋友”是真实存在的。
宋初满患有轻微精神分裂症,有时会将幻想与现实混淆,他上一次发病,把一只断气好几天的小奶猫带回了家,尽心尽力“养”了一星期。
冬季寒冷,宋初满给小猫裹了好几层旧衣服和毯子,依旧捂不热它僵硬的身体,他以为小猫不吃不喝,只是病了。
最后宋初满抱着小猫去了宠物医院,医生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捂着鼻子冲他挥手:“这都死了多少天了,赶紧拿走拿走!”
宋初满面露茫然,在路边踌躇许久,又抱着猫去找赵齐。
赵齐十分不忍,他没有直说,只告诉宋初满,这只小猫生了很重的病,大概率是救不活了,宋初满愿意的话,可以把它交给自己,他去联系最好的宠物医院。
如果能救活,再把它送回宋初满手里,如果不幸死亡,宋初满可以考虑重新养一只。
很完美的一套说辞,保护着宋初满脆弱的神经与扭曲的认知,还同时让他抱有一丝希望。
宋初满看了赵齐半晌,平静地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在赵齐眼里看到了一瞬间的诧异,与怜悯。
他带着小猫的尸体独自离开,以后也没有再提过养猫的事。
现在,宋初满抬起清澈的眸子:“一定要说吗?”
赵齐上次就问过这个问题,宋初满表现得很抗拒,赵齐便担心他口中“男朋友”的真实性。
这和一只死去的小猫可不一样,如果不加以制止和引导,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他知不知道你的情况?”
既然他不愿意多说,赵齐换了一个方式问。
“知道。”
宋初满犹豫了一下,低头摸出手机:“我有一张照片。”
手机解锁不需要密码,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伸直手臂拿给赵齐看,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腕间。
照片似乎是远景,上面有个模糊的影子,赵齐下意识起身,想接过手机仔细看看,宋初满却又忽地收回了手。八零小说网
“看到了吧。”宋初满宝贝似的放好手机。
赵齐轻咳一声,摸摸鼻尖:“你动作太快……”
他连照片上的是不是人都没看清,更别提是男是女,“小宋,你……”
“赵医生,”宋初满偏头看向墙上时钟,打断他的话,“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说吧。”
赵齐无奈:“好。”
他和宋初满接触的时间不到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最初宋初满看他的眼神里总带着冷淡和戒备,现在虽然好多了,在某些时候还是会缩进自己的壳里,说什么也不出来。
心理疾病的治愈需要循序渐进,急不得,但他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与宋初满交谈,再过几天他就要去国外进修。宋初满口中的“下一次”,他是听不到了。
赵齐早在之前就向宋初满说了这事,宋初满神色微怔,随后轻轻蹙起眉:“这么突然?”
“是有些突然,”但机会难得,赵齐笑了笑,“我也是昨天才收到消息,预计要在那边待挺长一段时间。”
“我这里的资料全部都会移交给其他医生,这两天在陆续通知病人,你今天过来,就当面说一声,我看看……”
赵齐翻着笔记本,“前段时间来了一位新医生,你以后就由他来负责。”
他看出宋初满不太高兴,为新医生说了几句好话:“新来的医生姓陆,我接触过几次,性格好有耐心,非常温和的一个人。”
往后宋初满要是不满意,也能随时更换。
只可惜陆昭今天有事不在,不然他能让两人见个面,正式认识一下。
赵齐又想起了什么:“你应该见过?陆医生跟我提起过你,对你印象不错。”
宋初满面容冷淡,透着一股郁气:“是么?我不记得。”
他和赵齐说不上亲近,但认识这么久了也算熟悉,现在突然要换成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宋初满不喜欢这样,他心里发闷,连带着对新医生也产生了些抵触感。
时间差不多了,宋初满起身道别,赵齐收拾好手头的东西,拍了拍他的肩:“以后有什么情况,也可以联系我。”
宋初满不再多言,神色淡淡:“再会。”
**
回去的路上,宋初满收到了赵齐发来的短信,是他新医生的个人信息。
陆昭,男,26岁。后面还有一些简单的资历介绍,宋初满没兴趣,随手删掉了短信。
一连下了几天雨,这时候终于露出点稀薄的阳光,宋初满下午照例不去花店,只远远地路过。
这个时间点没什么客人,店员小邓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灰尘。
宋初满站在马路对面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一边给小邓发信息。
[安]:门边的鸢尾放歪了。
小邓很快回复,还附了一张重新摆放过的图片。
[小邓]:好的老板![图片]
离开花店,宋初满走路去了一家超市。
他要买的东西不多,提了一个小篮子,沿着走廊慢慢往前。
尽头的货架上放着速溶咖啡,宋初满拿起一袋,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他摸出来一看,是童一杭发来的消息。
[闭关勿扰]:满崽!!我重见天日了!!
宋初满放下篮子,回复他。
[安]:恭喜。
童一杭是他前两年偶然认识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一直在联系的朋友,现在人在国外,一个月前说自己有个很重要的策划要做,现在应该是忙完了。
他提起篮子往前走去,穿过货架时,眼睛余光在货架另一头瞥见一个黑色的人影。
超市里的灯光打的很亮,各色商品一层一层地堆放,附近没几个人走动,这抹黑色的影子显得格外醒目。
等宋初满抬眼看去时,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没有在意,手机又响了几声。
[闭关勿扰]:不妄我熬了三个通宵!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童一杭搞不定的甲方!
[安]:你不困?
[闭关勿扰]:实不相瞒,我觉得我现在还能去荣耀峡谷大战三百回合。
[闭关勿扰]:对了满崽!最近咋样!
宋初满拿了一把小白菜放进篮子里。
[安]:老样子。
他平时内向冷淡,童一杭虽远在国外,却也是他唯一能够倾诉的人。
宋初满打了几个字,想告诉童一杭他换了一个心理医生,又看见上面消息框里的“三个通宵”,默默把字都删了。
[安]:你先去休息吧,空了再聊。
他选好了东西,准备去收银台结账,手机一连又响了好几声。
[闭关勿扰]:不急不急,我先点个外卖,一会儿再洗个澡。
[闭关勿扰]:我觉得我都快臭了!
[闭关勿扰]:等我把这边的破事搞完,抽时间回国一趟,到时候来找你玩鸭!
“一共98.5元。”收银员双颊微红,动作利索地装好东西递给宋初满,宋初满付了钱接过来往外走,一边回消息。
[安]:好。
他租的房子就在附近,是一个岁月久远的小区,没有电梯,但绿化不错,也很安静。
小区门口几个上了年纪居民坐着闲聊下棋,宋初满绕过他们,拐了个弯。
越往里走周围越安静,宋初满似有所感,放慢脚步往后看了一眼。
后方空无一人,只有几道树枝的影子映在地面。
远处忽地传来小孩子玩闹的声音,宋初满回过头继续往前,速度却明显加快了不少。
他又拐了个弯,身影消失在树干旁,片刻后突然往回退了两步,蹲下来像是在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
宋初满一边抬头,果然看见一个人影迅速躲开他的视线,隐在茂密的绿植后。
人影穿着一身黑,好像还带着鸭舌帽,离得远看不太清楚,只知道身量很高,和宋初满在超市里时瞥见的影子很像。
宋初满假装捡起地上不存在的东西,镇定地起身,放轻步子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身后,右手紧紧攥着手机。
他住在三楼,这里的楼梯窄小,铁质栏杆锈迹斑斑,墙体破旧脱落,透着丝丝腐朽的气息,呼吸声和塑料袋摩擦的细微声响仿佛放大了数倍。
确定楼梯间里没有别的什么人走动,宋初满才掏出钥匙,进屋后轻轻关上门,并反锁。
他靠在门口柜子上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手心出了点汗。
放好东西后宋初满去洗了个手,悄悄拉开客厅的窗帘往外看,并没有看见可疑的人。
也许是他想多了。
他拿出手机,和童一杭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回复的“好”字上,童一杭现在应该在休息。
宋初满微信里的联系人少得可怜,赵齐给他发的短信里好像有他新医生的联系方式和微信,但他已经删了。
他喝了口水,纠结许久,还是给童一杭发了一条消息。
[安]:我换了一个心理医生。
陆昭又问了一遍:“感觉到了吗?”
宋初满:“……感觉到了,你松开。”
陆昭这才慢悠悠地松手,宋初满扶着墙深呼吸,陆昭还伸手帮他整理揉皱的衣服。
宋初满退后一步,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他沉积的情绪被这么一弄,已经消失地七七八八了,他知道陆昭是在帮助他,可用这样的方式……他有点别扭。
“你……”
“我刚才说的话,记住了吗?”陆昭打断他。
宋初满眼神警惕,生怕他突然又要抱自己:“记住了。”
走廊另一边有工作人员探头:“那边的家属,你家猫醒了。”
陆昭应了一声,和宋初满一同过去。
奶牛猫看见宋初满进来,微弱地叫了两声,宋初满上前摸摸它的头,想给它喂点水和食物。
医生赶紧制止:“现在还不能喂,至少等七八个小时,你可以明天过来看它。”
他见宋初满两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劝慰道:“我们这有专门的人负责照顾,不会有事的,你要不放心可以加个微信,到时候拍点照片和视频……”
陆昭主动拿出手机:“加我的就行。”
宋初满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虽然这样会麻烦陆昭,但陆昭在养猫这事上比他有经验,他能帮忙看看也好。
两人又在医院待了一会儿,陆昭送宋初满回去。
来的时候着急,宋初满这时候才注意,陆昭的车是黑色的。
他没有多想,坐在后座摇下一节窗户。
“今天麻烦你了,”他看向后视镜,“谢谢。”
陆昭淡淡地“嗯”了声,轿车行驶了一段路,他突然出声:“初满。”
宋初满抬起头。
“你今天给我打电话之前,有没有联系过其他人?”
“没有。”宋初满垂下眼睫,他知道在那个时间,小区楼下会有人在,但他不敢去。
他害怕陌生人对他产生异样的眼光。
在那样的情况下,陆昭是他唯一能求助的人,也是最合适的。
陆昭笑了一下,似是心情不错:“你要记得,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你不能分辨的,都可以交给我,你的亲人、朋友……”陆昭话音顿了顿,意有所指,“恋人。”
宋初满心想,他应该还没有病成那样。
他没有亲人,朋友只有童一杭一个,两人经常聊天,赵齐当初也知道的。
恋人……宋初满下意识伸手摸向衣兜里的手机,神情怔愣。
他每次没事做的时候,有给男朋友打电话的。
对了
,他还有张照片。
这会是假的吗?
在医院里,宋初满告诉陆昭,他怕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大半是因为情绪作祟,就像人在悲观厌世、慌乱激动时的口不择言。
现在仔细想想,他所有的认知里,“男朋友”并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证实。
宋初满冷静下来,隐约意识到了问题。
陆昭就在前面,宋初满犹犹豫豫,拿出手机翻到一张照片。
照片并不是用手机直接拍摄,而是冲洗出来的相片,再用手机拍下,边缘和角落已经泛黄,中间还有几道褶皱,看着有些年头,但保存得不错。
里面的少年十二三岁,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
这就是他男朋友以前拍的照片。
宋初满捏着手机,不知道要怎么跟陆昭提起他这个男朋友。
自陆昭说完话后两人便沉默,车内十分安静,宋初满几次都无法说出口。
他觉得陆昭好像喜欢他。
宋初满心里莫名忐忑慌张,说不清自己具体纠结什么,一直到看见小区门口。
陆昭和他一起下了车:“送你进去?”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宋初满临走前,又说了一句:“谢谢。”
陆昭安静地看着他两秒,目光柔和:“有事打电话,我随时都在。”
他像变魔术一样,又从兜里拿出一盒旺仔牛奶。
宋初满:“……你随时都带着这个?”
陆昭直接撕开吸管喂过来,宋初满连忙接下,喝了一口。
天气越来越冷,牛奶明明是凉的,却仿佛沾了陆昭的体温,宋初满突然不舍得喝完。
陆昭弯腰凑近,漆黑的眸子平视他:“开心一点了?”
宋初满默不作声,陆昭从他眼中得到了答案,站直拉开车门:“回去吧。”
**
回家之后,宋初满先给小邓发消息,让她这段时间暂时不用来上班,工资照发。
不管他与曹远之间要如何,他都不想把一个无辜的人再牵扯进来。
他放下手机没多久,又拿起来点开童一杭的头像。
[安]:你在吗?
[芒果青团永远滴神]:在!
既然对着陆昭说不出口,宋初满决定告诉童一杭。
他发了一张照片过去。
[安]:这是我男朋友。
[芒果青团永远滴神]:??????
[芒果青团永远滴神]:什么时候的事???
[芒果青团永远滴神]:请问他今年多大???是我熬夜熬多了看花了眼吗???
[芒果青团永远滴神]:等等,我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后天晚上有个展览,就在附近的广场。”陆昭解释着,宋初满不关心这些,不知道很正常,“会有节目表演,想去吗?”
宋初满还没出声,陆昭又补充:“不想去就再抽一次。”
宋初满:“……”
他好像在纵容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宋初满莫名惭愧。
他平时不会出门玩,更别提在晚上了,宋初满对此是比较抗拒的。
可他面对陆昭,再次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
只是去广场逛一圈而已,就当出门散散步透个气,而且也没规定他要去多久吧?
宋初满放下纸条:“就这个吧。”
“确定了吗?”陆昭收好小球,“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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