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宁宫出来,萧聿和苏菱各自沉默,眉间神态,是个人就能瞧出面合心不和来,行走间,可谓是半点新婚燕尔的模样都没有。
章公公在后面看着直摇头。
低声念叨了一句,“这还真是,月老搭错红线,结成一对儿怨偶。”
然,这对“怨偶”甫一上马车,立即变了脸。
萧聿环住她就往车壁上靠,额贴着额,二话不说便吻住了她,青春年少,真受不住这个,苏菱被他勾的身子发软,衣襟大开,整个人就像是发了热,红扑扑的。
幸好理智犹存。
苏菱抬手去推他的腹,微喘着气,用很小的声音道:“别……”
肌肤相触,对于前一夜饥肠辘辘的男人来说,就像是久病遇良医,沙漠见绿洲。
萧聿箍着她不放手,继续汲取着她的理智,哑声道:“还拒我?”
苏菱略有一丝心虚地别开眼。
新婚良宵,本就幽径难行,她不但不配合,还紧紧.夹钳着他,泪眼蒙蒙地嘶疼,他不好受,但也只能退,呼吸渐沉时,她又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他。
她说:“三郎,明日还得进宫请安,别折腾我。”
语气温柔如水,但他心如明镜,她就是故意刁难他。
本想迎难而上,可那双细白的手臂,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肩膀,晃了晃,弯弯的杏眸波光潋滟,如同海上生明月,驰魂又夺魄。
于是,她做了新娘,他却没做成新郎。
思及此,他将两根手指,放在她手心里,勾了两下。
苏菱的脸,一寸寸烧了起来。
这火势瞬间蔓延至他幽深的眸中,血气方刚,难耐心火燎原,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人抬放在腿上。
苏菱被迫与他四目相对——弱冠之年的萧聿,眉宇间褪去了岁月带来的沉敛,反而多了几分少时才有的意气风流。
他一动,苏菱人都傻了,她攥拳锤他的肩膀,低声嗔他:“你疯了?这是街上。”
他抓过她的手,让她碰,垂眸,低声:“你就当我疯了。”
车轮辚辚,刚好盖住了,锦缎的撕剥声。
从皇宫到晋王府,大概是半个时辰的路程。
长街喧闹,铜锣声、叫卖声不止,相比之下,马车里的节奏则显得格外压抑、入深而重,男人的下颔蹭着她发丝仰首,鼻息越来越重,苏菱的手心里都是汗,抿唇,指甲都要陷入他的肩。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哑的喟叹荡入她的耳畔,她跟着蜷起脚尖。
萧聿看着她红透的脖颈,唇角不由噙起一抹嗤笑。
这就是典型的嘴硬骨头酥。
与此同时,侍卫拉紧缰绳,回头大声道:“王爷,王妃,到了。”
苏菱:“......”
两人好半晌才从马车里出来。
萧聿颔首抖了抖衣袍,苏菱咬唇抚了抚珠钗。
夫妻二人外衣规整,神情冷漠,半点笑意也无,仿佛不是要回府,而是要去衙门和离。
驾车的侍卫不由回想方才马车里细微的动静,吓得根本不敢说话。
难、难不成是王爷跟王妃动手了?hTTps://WWw.eNSOTeMPLe.com
两人一前一后,行过垂花门,走进长恩堂,内室门一阖,萧聿便从后面环住了人。
苏菱用手肘推他,“让开。”
萧聿颔首低笑,哄她,“不会有人知道。”
这幅混账样子,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也随之在苏菱眼前晃,一世白活,她的脸又红了。
男人心情大好,藏都藏不住,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苏菱惊呼,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攥住他的衣襟,“又作甚!”
长恩堂大白天就叫了水。
微风浮动,幔帐微扬。
苏菱枕在他手臂上闭目歇息,萧聿慢慢摩挲着她乌黑的秀发。
昨夜,他就想问她一句,今生嫁他,欢喜么?
但一转念,心里便有了答案。
前世光景在眼前闪过。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骊山别苑。
院子里铺满了金黄色的落叶,她靠坐在椅子上,逗弄着手中的乌龟,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她挽的发髻格外简单,只有一根玉簪,能清楚地看见额角的白发。
那一年她还不到四十岁,远没到白发的年纪。
他知道,这是她偷偷用几味草药染的。染在了和他差不多的位置。
萧聿在她身后站了许久,想象着,她真正老去的模样。
世人常道,恐美人之迟暮,可他家这个,他猜,就算有朝一日,满头白发,落齿弓背,也一定还是个美人。
幸而今生,能亲眼一见。
萧聿忽然低下头,啄吻她的肩膀,轻声道:“东直门的渝风斋是做川菜的,我们晚些去吃?”
苏菱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他,故意道:“怎么,晋王殿下如今都不用出门应酬了?”
前世今时,晋王殿下红尘沾衣,可是从不着家。
闻言,男人眼底浸满了笑意,只问她,“真不去?”
“累。”苏菱在他臂弯里翻了个身,“走不动。”
萧聿道:“那我背你去?”
听了这话,苏菱忍不住在他怀里轻笑出声。
啧,真看出年轻了。
萧聿起身唤人,扶莺进来伺候更衣。
苏菱着一身薄纱素衣,乌发如绸,整个人犹如一株绽放的白玉兰,清丽脱俗,皎洁如玉。
她行至妆奁前,低头翻找平日里不常用的胭脂水粉。
如今满京皆知,晋王夫妇不睦,他们若想一同出府,少不了乔装打扮。
女子梳妆,如冷水沏茶,根本急不得。
萧聿仍坐在她身后等,和早上不同的是,男人眼底再无幽怨。
扶莺忍不住心道:这晋王殿下,性子怎么如此阴晴不定?早上姑娘化妆,他还沉着脸,跟欠了他债一样,怎么这会儿,又成了温柔体贴的好郎君了?
扶莺正腹诽着,萧聿起身走过去,单手支着梳妆台,空着的那只,则扳过她的脸,笑道:“我来给你画。”
苏菱把手中的眉笔递给她。
男人俯下身,寥寥几笔,就将人改了容貌。
见此,扶莺表情渐渐失控。
这描眉化妆的闺中手艺,得练多少年?
殿下,别不是在外面藏了人吧......
扶莺“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京城便传出了流言,晋王殿下在外养了一位美人,不仅常带她去渝风斋吃饭,还护的十分紧。
这一世萧聿的风流名声远胜从前,毕竟男人酒后逢场狎个妓,与外面实实在在养个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楚后起初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参手,可随着时间流逝,皇帝的身子越发差了,她坐不住了。
永昌三十八年,春节前夕。
楚后把萧聿唤到宫里,深呼一口气,正容亢色道:“与苏家的婚事,是你亲自求来的,你非要让阿菱如此难堪吗?”
“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勾了你的神!”
萧聿默了半晌,才道:“她虽出身低微,但儿子真心喜欢。”
一听低微,楚后当即变了脸色,“是良家,还是妓?”
瞧瞧,到了这会儿,良家和妓的意义又不同了。
若是平民百姓的女儿,哪怕身份低些,以后事成,也可送进宫,做个贵人,但若是妓子,那就是史官笔下的污点,便是真心喜欢,也留不得。
萧聿整衣敛容:“儿子定会处理好此事,不会落人口舌。”
“简直荒唐!”楚后拍案而起,戟指怒目:“你竟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此冷待自己的正妻?”
萧聿起身作礼,“儿子知错,愿承责罚。”
楚后眯眼看了看他。
她这个养子,虽然后院荒唐了些,但行事一向沉稳。
近几年,燕王和成王在朝上斗愈发厉害,萧聿明面上无心争储,只在吏部谋了个差事,但却在暗中提拔了日后的几位寒门名臣,又借着楚家的手,做了几件有益于家国的大事,使得楚国公格外欣赏他。
楚后想起了长兄对他的评价,胸怀大志,腹有良谋,韬光养晦,大有可为。
娘娘,楚家赌对了人。
到底不是亲生母子,楚后也不想因此伤了与他的情分,须臾,语重心长道:“我知你不喜阿菱,但她到底是你正妻,身后还有镇国公府在,无故不可废,三郎,给她一个孩子。”
“陛下身子大不如前,你也该有嫡子了。”
萧聿蹙眉,“勉强”应下。
苏菱做晋王妃这两年,和前世一样,依旧没有孩子。
不同的是,这辈子可没人怪苏菱的肚子不能生,因为是个人就知道,晋王不喜她,家都不回,哪来的孩子?所以楚后在这一世,根本没提过纳侧妃之事。
苏菱每次入宫,都是一袭淡雅的素裙,就像是在深闺中饱受摧残的小白花。
痴、怨、寂寞、委屈,全都写在了那双隐隐发红的眼睛里。
楚后望之,只能轻声安抚。
世间万物,冥冥中自有定数,有些运道能改,有些却改不得。
政权更迭,腥风血雨终会来。
比如,燕王依旧死于春蒐虎口之下;比如,成王依旧在皇帝崩逝前夕起兵夺位;再比如,镇国公依旧不遗余力地扶持萧聿做上了那个位置。
新帝登基,年号改为延熙。
年初,皇后被诊出身孕,正是大喜时,皇帝养在宫外的心上人悬梁自尽,一具尸体抬出小院。
当晚,皇帝夜临坤宁宫,发了好大的火。
皇帝的韵事,无人敢置喙,但朝野上下都在心里猜,这事定是苏家做的。
萧聿面色阴沉数日,朝中大臣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暂且歇了把女儿送进宫的心思,不过,高丽仍是把李苑送进了大周,两国邦交,该收,只是李苑还未踏入宫门,就被萧聿送去了成王的封地。
成王一听萧聿千里迢迢送了个女人过来,顿时心生不喜,可李苑是高丽姿色最盛的公主,肌肤白的如同明珠,性子柔顺乖巧,成王见了人,心立马就软了,立即封为侧妃,日日逮着她就亲,越看越喜欢,成王妃气的鼻子都歪了。至此,成王府的后院便再无宁日。
冰雪消融,草长莺飞,转眼便至延熙元年,二月十六。
朝廷里出了大事。
巳州边界,齐军来犯,边境摩擦不断,阆州总督一封奏折递到京中,恳请支援。
镇国公苏景北,此时正站在养心殿外,准备主动请缨。
盛公公挺直了腰身,高呼,“宣,镇国公觐见——”
镇国公道:“劳公公通传。”
盛公公躬身,眉开眼笑道:“镇国公客气了。”
镇国公跨过门槛,盛公公的嘴角的笑意瞬间收起,一挥手,养心殿周围的宫人、太监,撤了个干净。
吹过,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养心殿内茶沸、磨墨,论边疆战事,君臣和睦,一切如常。
忽一道银光闪过,白色窗牖上,泼洒上一束红光。
陆则手中的绣春刀血液不停流动,朝刀尖汇聚,“吧嗒”一声,坠落在地。
陆则浑身紧绷,颔首屏息。
萧聿走过去,搓了把矾砂,伸手卸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他看着地上的男人,短暂错愕后,恢复了神色,对盛康海道:“宣,大理寺少卿,苏淮安。”
盛公公得令,立马唤来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太监,道:“镇国公在养心殿突发心疾,眼下生死未卜,陛下命苏少卿立即入宫,记住了吗!”
內侍颔首,“公公,奴才记住了。”
镇国公大将军在战事前夕突发心疾,死于宫中。
这下可真算是炸了锅。
近来几日,朝中重臣府邸,彻夜燃灯不熄,都在议论此事。
有人分析,时机太过凑巧,保不齐镇国公是被敌国细作所害。
也有人分析,镇国公大将军身强体壮,从未听过什么心疾,此事,不过是皇帝想夺回那六万精兵。
隔日上午,萧聿就给了重臣答案。
他夺取了镇国公的兵符,手握大周最骁勇的六万精兵,决定亲征。
这一步棋,文武百官都懵了。
齐军压境,萧聿御驾亲征,匹马黑貂裘,马蹄声滚滚,千里奔袭,率军北上。
齐军想过此战难打,但实在没想到,这新帝行军的魄力,竟如此强悍,其果决沉稳,根本不似一位及冠少年,他立于沙场,便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上辈子那等境遇都能反败为胜,这辈子,他带着大周最好的兵力,没道理不赢。
延熙元年,六月末,一道边关战报送入京城。
新帝御驾亲征,政务暂时交由内阁打理。
阆州总督甫一进门,嘴巴咧的快要挂到耳朵上,还没开口说,内阁的老狐狸们便知道,赢了。
皇帝赢了。
阆州总督,正了正盔甲,站直,大声道:“前方军报——我大周,胜了。”
又大笑:“欸、柳阁老,咱们这一仗,打的那叫一个漂亮,落花流水,猝不及防,齐军拔腿就跑,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哈哈。”
内阁:“......”
没文化,真可怕。
萧聿这一仗,威望高涨,各家又起了把女儿送入宫中的心思。
皇帝正值壮年,后宫却只有一个女人,还是不得帝心的,此时不送何时送?
京中贵女私底下的话,传的越来越难听,甚至传到了苏菱的耳朵里。
“陛下虽厚葬了皇后生父,可那不过是兵权换来的。”
“兵权被夺,苏景北又死了,苏淮安在家中丁忧,整个镇国公府啊,不就是空中楼阁么。”
“苏后这一胎,男女未可知,能否活下来,也未可知。”
“谁叫她以前在潜邸时跟陛下拿乔?有今日,也无需意外。”
“对了,她不是还和何家二郎有过一段议过亲?陛下可是为了这个不喜她?”
“何止是议过亲!”
“这种事,谁家的男人能忍,更何况是陛下。”
“等后宫充盈起来,她还不知道能不能坐稳那个位置。”
坤宁宫的处境,似乎在旁人口中愈发艰难了。
曾经,扶莺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渐渐发现,陛下和娘娘,人前人后,完全是两幅模样。都说娘娘不得帝心,陛下只会在初一十五,去坤宁宫应付了事。
可是应付,有必要应付到天亮?应付到娘娘全身到处是红印子?
若说这是应付,那陛下也太敬业了。
哦,对,她还看见过娘娘打陛下,陛下笑声爽朗肆意,都不会还手,都是主动凑过去,任凭她闹。
萧聿急急班师回朝,虽然他知道,她会照顾好自己,但心里仍是对延熙元年,八月十五这个日子,惴惴不安。
结果还真是越不想来什么,越来什么。
萧聿甫一入京,苏菱便胎动了。
还是早产。
秋虫喃浓,乌云遮月。
坤宁宫人心惶惶,好在太后及六宫尚仪都在,太医院院正常岺甫吩咐人煎药,正是屏息祈祷时,皇帝来了。
徐尚仪颔首福礼,“里面血气太重,陛下龙体要紧,万不可进去。”
萧聿一把推开门,走过去,半跪在她身边。
男人胸腔起伏不定,他哑声道:“阿菱,我回来了。”
苏菱拉住了他的手,笑着嗯。
他亲了亲她的指尖。
楚太后手中的佛珠掉在了地上。
皇帝的目光里,只余一人。
时至今日,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把他的心上人,护的好好的。
延熙元年,八月十五,戌时六刻,皇后平安诞下嫡皇子。
当夜,皇帝下了一道诏书,着封大皇子萧韫为东宫太子。
京中的风向又变了。
他们本以为苏后不过是母凭子贵,却不料延熙年间,国富兵强,皇帝大权在握,后宫却空无一人。
他萧聿此生,唯有一妻。
后记:
又是一年清明,萧聿与苏菱一同去佛寺还愿。
那日金乌高耀,莲花幡迎风飘动,高僧立在宝殿之外,作礼相迎。
他们像是世间最寻常的夫妻,秉赤诚之心,拜佛听经。
木鱼声阵阵,他们走上前,燃香祈祷。
待沉香化为此生宏愿,他们转身一同朝外走,佛寺人头攒动,好生热闹,熙来攘往间,有个贵女忽然崴了脚,撞了苏菱一下。
她身子一晃,他立马伸手将人揽回怀里。
四周烟雾缭绕,她抬头,他垂眸,成千上万个日夜在对望间回溯。
二人相视一笑。
辞别经年,且看今朝。
从年少,到白头。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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