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婚礼,阮希有许许多多的设想。
但是绝对没有想过会是在大雪中进行的。
原计划里,他本来跟着陆征河一起骑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坐在矫健威猛的骏马之上,接受所有人的祝贺与鲜花,道路上象征喜悦的红旗招展,风吹成悦耳的号角,阳光会为他们在白雪上开辟道路,漫山遍野的植被会在春意里摇曳出新绿——
春天本应来到,可是情况好像不容乐观。
现在,准备出门了。
因为都是男人,就没有谁背谁的说法,再加上陆征河手臂的伤才好,阮希肯定不让他背。阮希前脚踏出营帐门外,走在前方牵着他的陆征河突然站定脚步,回过头,自博洋手中接过一束捧花。
陆征河郑重地把捧花递到了阮希怀里。
花束挺轻的,没什么重量,好像外面的风雪一吹,它就能在风中摇摆起来。
阮希低头看这一束花,嘴角没忍住抽了一下……这花好看是好看,就是扎得有
些潦草,不知道是哪个业余的花店老板干的。
“我亲手扎的,”陆征河低头拨弄开遮住花瓣的白纱,眉眼飞扬,很是得意,“好看吗?”
阮希:“……”
文恺站在一旁,早就观察到了阮希想笑又憋住的微表情,捂住嘴:“噗。”
“好看。”仰起脸,阮希微笑,笑得真心实意,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心情大好,“谢谢你!”
这是几十支红玫瑰,其间穿插了一些淡蓝色的勿忘我,像是陆征河从Yore城带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搂过阮希的肩膀,非常臭屁,低声解释道:“红玫瑰是永生花,是我专门去找的。”
“好。”他低头,再次把眼神聚焦在这一束属于婚礼的捧花上面。
趁着众人在忙着开路、铲雪、上车,阮希“不合礼数”地往陆征河怀里靠了靠,悄声耳语:“勿忘我是鲜花,红玫瑰是永生花……是不是就意味着,哪怕回忆会逝去,真爱永远长存?”
“是啊,”陆征河扣紧他的掌心,“也是我们。”
话音刚落,军.队里过于业余的军乐队响起了乐声,金色的乐器在飞雪中散发粲然光亮,音乐愈加悠扬。阮希从断断续续地乐声中听出来了,这是《恋歌》。
忽然,那些熟悉的面孔就站成了一列,逐渐让开一条不算宽敞的道路。
道路上的积雪都被铲走了,只剩厚厚的一层冰。阮希有点担心会滑倒,下意识抓紧了陆征河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
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包括文恺挂在手腕上的那颗蛋,那样脆弱,却又那样坚韧。那颗蛋好像里面真的藏着一个人。
阮希迈出第一步。
薄薄的皮鞋底踩在冰地上,滑得他走路不太稳。
然后,他被陆征河牵着,在众人的欢呼声和飞雪中上了车。
本来按照繁复的礼规,两位新郎是不应该同坐一辆车的,但是博洋正要提出这个问题时,话头被陆征河用眼神塞了回去。
于是,阮希再一次和陆征河坐到了后排,前排依旧是厉深和文恺,似乎又回到了去往War城火拼之前的场景。人还是那个人,景也还是那个景,事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新郎乘坐的婚车没有走最前面,开路的依旧是博洋的先锋车队。除了这些装甲车作为婚车外,跟随同行的还有一些属于城内居民的车辆。
“我们现在准备上山了?”阮希把挡眼的头纱撇到一边,看道路上迎风飘扬的红色旗帜,“雪这么大,能走吗?”
他回头,从后视镜里看见厉深紧皱的眉。厉深回答:“不走也得走了,这一两天天气反常,不知道又会出什么问题。”
车还行驶在平地上,看样子还没有抵达上山的路。
看得出来,这条通往雪山的公路是专门修缮过的,文恺说,是全陆地最宽敞、最好的一条公路,可以供给好几辆装甲车一起通行。
阮希一边点头,一边抓紧时间观察这座城市。此时,飞雪已经覆盖了城内大部分建筑,许多房屋的顶部都已经堆积起了极厚的冰层。
陆征河看了一眼前方的道路,朝阮希身边坐近了一点。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个指的手势:“看那里,是关于信使的塑像。”
听陆征河这么一说,阮希才注意到一处越来越近的雕塑——那雕塑足足有十来米高,是一位戴有帽子的天神。
他的帽子插有双翅,鞋底也塑有翅膀,手杖上有蛇盘绕,传闻中他日行千里,兵贵神速,能够自由地在陆地南北往来如飞,因为过于快的出现速度,还有出色的预言能力。ensotemple.com
传说中,在《陆地二十六城史》的书中说,信使是水星的守护神,而水星代表想象。
现在,只要阮希看见了他,就相当于把之前见过的预言可能性都串联了起来。
“终于……”
陆征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浑身轻松,一下将直挺的脊背靠在了座椅上。
他以手挡眼,像是卸下了好重的包袱,稍顷,重新抬头,连说三个终于:“终于……我终于算是放心了一点点。”
一听他还是悬着心,阮希乐了:“还不能放心?”
“不能,”陆征河小声,“我们还没到山顶,陆地还没恢复平静。”
陆征河说得对。
两个人对视一眼,像是好多话都说不完了。
耳畔,军乐队演奏的《恋歌》还没停,热情、浪漫的乐声依旧回荡在雪地之间,大雪纷纷扬扬,眼前的白色更多地占领了视野。
车身倾斜,他们开始爬山。
阮希在车内往外望,看雪山像是厉深背上横挂的长弓,迤逦向北,兀立在天空之下,似乎在独挡来自北方更北的寒冽冷风。不过就这个破天气,他想象不出来它难道还能够更冷吗。
他搓搓手,将快冻僵的手缩进衣袖里。
森林里长满白檀,鼻尖萦绕开一股沉香的气味。
不过,“神山”就是“神山”,在如此漫天大雪的天气,天空仍然微微透着金光。
他们驾车路过瀑布,路过森林,路过一道又一道已经无人值守的关卡,朝着目的地尽力驶去。
冷冽的清泉从雪山上飞下,有的已经冻成了冰条。冻住的瀑布像是飞卷进山谷的白云,充溢着光和力量,如剑,看不出来是在向下坠落。
乐声一直未停,前方车辆车窗内有战士兜着花篮,新鲜的花瓣洒落一路,遍地都是粉红交错的馨香。
这些喜庆的元素随时随地都在提醒他——
现在是婚礼进行时。
一开始,他的心好像被挖掉了一块,现在又被填上了他喜欢的车厘子蛋糕。
没过一会儿,军乐队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时,博洋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说乐队车上的战士太冷,手指冻得按不住乐器,只顾着发抖,风一吹过,手都快粘上了。
“别吹了,这吹着也听不见响啊,风这么大,全给盖了……”厉深一边念叨,一边将手往窗外伸,才伸出去一点儿就被冻得猛地缩了回来,“我.操,这天气还能待人?”
“我总感觉……”
文恺声音也变小了,在昏暗天色的映衬下像在说悄悄话,“有冰层破裂的声音。”
一听到文恺这么说,阮希也屏息凝神,仔细将注意力放在耳朵上。他感觉到的确是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极了冰河之城破冰船将冰层撞碎的动静。
厉深担忧道:“会不会是地面裂变啊,怎么这么快?”
“应该不会啊,预言说不会来到雪山的,”文恺扭头看着后排座,“少主,要不要停车看看?”
陆征河仰头看天色,的确有极大的几片乌云笼罩在上方,将原本澄澈的天际压得极低,仿佛山顶已经到达,“停车吧,下车看看再走。现在一味地往山顶冲也不是办法。”
这时候,在山顶等候,已经布置好婚礼现场的先锋队自耳麦传来声音:“厉深队长——”
“收到收到,877你说!”厉深急忙回答,怕是出了什么状况。
“要不要我们派直升机下来?”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明显信号不太好。
“你小子想什么呢!”厉深骂道,“这天气能飞吗?飞一架摔一架!”
在厉深挂断之前,那边跳动的电波里传来残破的人声:“这天气怎么了,挺好啊……”
阮希一震,正要试图阻止厉深挂断电话,却听见车外先下车的战士一声惊叫。
他猛地一回头。
叫什么?!
那一声惊叫还没来得急收尾,装甲车已经停下,文恺和陆征河一起下了车,阮希也顾不上皮鞋会不会弄脏了,把头纱粗暴地掀到一边,跟着下车,睁大了眼。
眼下,他们正处于一个山腰的位置,再往上,是陆征河常用的雪山机场,灰色的塔台已经暂停了工作,停机坪被半山腰的云层笼罩,看不清情况。
往下,是一个类似于平台的悬崖,正是盘山公路回旋转弯的地方。
山下是悄然靠近的海水,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
阮希吸吸鼻子,却已经闻不到那股熟悉的海腥味。
海水烟波荡荡,像只是深蓝色,甚至可以说是深黑色的表面在随着雪光晃动,底下藏着沉没的沙礁,翻滚泡沫的浪脊。
这些看似滔天的巨浪勇猛地砥着山脚,像是托着神山底盘的雕塑,不再动作,宛如巨人被施了法,就变成了石头。
厉深拧紧眉心,抬手朝后,取下斜挂在身后的长弓,弯弓搭箭,对准了冰冻起来的海水表面,手一放,一只带有力道的利箭直射出去。
“咔嚓”一声,利箭直直插入冰层。
插是插进去了,但冰层一点多余的裂缝都没有,完好无损,完全没有连带反应。
文恺难以置信道:“这是冻上了?”
“感觉不像是冰,更像是冰碛。”陆征河说着,抬手朝后面摊开掌心,“博洋,枪给我。”
博洋把一把微型冲.锋.枪交到陆征河手里,陆征河准备好射击,将枪.支端到胸前,对准了海水冻层的某处开枪,只听又一声枪响结束,海水表面依旧没有变化。
阮希倒是觉得,这海水的颜色比之前要深得多了。
他突然想起来老人们曾经谈论的,比海洋更远处还要遥远的地方……难道说,陆地塌陷、变冷,以及海水倒灌的最终结局是能够生存的空间变小,直至只有一座雪山?
阮希把求助的眼神投向陆征河。
“这是冰碛,是冰川沉积物。”陆征河忽然出声,他已经仰头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雪山机场,“我们需要在山上等着冬天过去,等待冰层消融之后海水的退潮。”
文恺也蹲下身子,捡起路边一块冻得裹满白霜的石子投掷下去,道:“现在按情况来看,海水是没办法再往上涌了。”
那一团笼罩在四周的云雾渐渐被风拨开、散去,上面阳光灿烂,下面大雪纷飞,山顶和山腰的天气完全形成了两个极端。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如释重负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是雪山之巅。”
陆征河点头,看了一眼山顶的阳光灿烂,问了博洋一句:“干粮都带得够么?能管多久?”
“到夏天问题不大,”博洋点了点人头,“我们这一批上去的人也不多。”
“那就好,”陆征河牵过阮希的手,捏了捏,“往山上走吧,去机场吃午饭。早晨雪下得大,赶午饭是赶不上了,只能晚饭了。”
阮希一愣,双眼弯弯的,对他呲牙:“二婚才吃晚饭呢。”
“哎呀。”
陆征河笑一声,乌黑的眉皱起来,“话不能这么说。”
山腰有几片昏昏沉沉的云。
一越过这些云,上面的天气就暖和了许多,阮希瞬间觉得盖在身上的毛毯不香了。之前的白天像是黄昏,现在的午间才算亮敞,连机库门口的草坪都散发着金光。
从这上来的路上看,山腰海水没有到达的地方,也有许多幸存的逃亡者驻扎,他们看样子已经经历了诸多磨难,都用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车辆的行进。他们像是等补充了能量之后还会往山顶上走。
从穿着打扮来看,阮希觉得肯定不止是有Zenith城的人,还是有其他城市的幸存者的。一定也有很多人和他们一样勇敢。
一群人凑一起啃完简单的面包、压缩饼干,阮希作为新郎,额外受到关照,多吃了几颗被保护得小心翼翼的冬草莓,虽然很酸,但酸得他心里舒服。
吃完再简单不过的午饭,他们重新出发了。
文恺说,离婚礼现场只有几十米了,阮希希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阮希摇摇头,说现在只剩紧张了。
他扭头看向陆征河,好看吗?
陆征河连忙点头,好看好看。
·
要达到婚礼现场时,天色已经完全明亮了,阳光洒到装甲车车窗的边框上,热得发烫。
阮希扯了扯领口,感觉到与山脚完全不匹配的炎热。
他没来得及下车,陆征河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下车了。
他们在山顶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草坪婚礼现场,没座位,没有太过于隆重的幕布,只有红玫瑰铺成的长长道路,以及一座藤条编织而成的凉亭。
阮希正发着愣,耳畔军乐队那群小子又开始奏响了乐声,他忽然被推了一下,匆忙回头,呆呆地看着文恺。
“快去啊,”文恺悄声,“你愣着干什么!”
阮希四处张望无果,回头道:“陆征河呢?”
文恺捂住嘴,用最低的音量道:“他在终点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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