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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回

  慈宁宫母子说正道

  大溪桥冷箭惊四方

  赵匡胤与赵普议完了事,已是申牌时辰,想到这些时日忙于安抚大臣,稳定朝局,三天没有去慈宁宫向杜太后问安了,于是移驾慈宁宫。王皇后正在同杜太后说话,宫女禀告,道:“太后、皇后,陛下来了。”王皇后笑道:“太后,我去迎接陛下。”杜太后含笑说好。赵匡胤即位之后,不仅立王氏为皇后,还追封贺贞为孝惠皇后,这也算怀念结发夫妻之情。

  王皇后还没有到宫门,赵匡胤就已经进来了,于是欠身道:“见过陛下!”赵匡胤笑道:“皇后也在。”王皇后笑道:“搬进皇宫,我自己不习惯,也怕太后不习惯,因此时常过来陪太后说说话。”赵匡胤颔首道:“我刚刚即位,诸事未定,千头万绪,忙的时候甚至昏头转向,难免有时疏忽了太后,还请皇后时常来慈宁宫帮我问安。”王皇后微微一笑,道:“知道陛下每天有处置不完的军国大事,太后这边,陛下不必操心。晨昏定省本是做媳妇的本分,陛下不吩咐,我也要每天来慈宁宫问安。”赵匡胤见她善解人意,心中大喜,携了她一手,走到杜太后面前,笑道:“儿子三天没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太后可好?”杜氏微笑道:“我很好,陛下如今有处置不完的军国大事,不必每天来问安。皇后每天来慈宁宫陪我说话解闷,陛下不必惦念。”

  这时一名宫女搬来一个锦墩,赵匡胤坐在杜太后对面,虽然杜太后气色不错,可是总觉得有些奇怪。当看到杜太后仍然穿着从前的衣裳,终于恍然大悟,转头询问宫女,道:“太后怎么还穿着从前的衣裳?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件新衣裳吗?”那宫女见他面有愠色,吓的低下头去。杜太后道:“你不要怪她,是我自己要穿从前的旧衣裳,一来年纪老了,不免念旧。二来新衣裳花花绿绿,我穿不惯,还是从前的旧衣裳舒服。”顿了一顿,又笑道:“听皇后说陛下回到寝宫,也是穿从前的旧衣裳,你穿得,难道我就穿不得吗?”赵匡胤心中释然,笑道:“太后喜欢就好。”王皇后笑道:“陛下是怕宫女们服侍的不周,原是一片孝心。”杜太后道:“宫女们服侍的很周到,穿衣洗脸,甚么都不让我动手,可就是不习惯。”

  正说之间,又一名宫女走了过来,欠身道:“请太后用晚膳。”杜氏颔首道:“我知道了。”苦笑一声,对赵匡胤道:“自从搬进这皇宫,衣服不用洗了饭也不用做了,总之甚么事都不用做了,成天除了吃就是睡,反而浑身不舒坦。”赵匡胤笑道:“太后操劳了半辈子,该享享福了。”杜太后摇头道:“这种福我可享不起,总想找点事做,可是宫女们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可闲死我了。”王皇后笑道:“那是宫女们怕你累着,再说太后亲自洗衣服做饭,成何体统?传出去天下是要笑话的。”杜氏道:“太后也是人,不能身份变了,就坐享其成不是?”王皇后笑道:“理是这个理,可是太后是一国之母,不必甚么事都亲力亲为。”

  赵匡胤笑道:“太后说闲不住,儿子倒有个想法。”杜氏道:“陛下说来听听。”赵匡胤沉吟片刻,道:“民以食为天,粮食乃国家之本,儿子想在皇宫里开辟一块土地出来,种点粮食,一来为天下之表率,二来让后世儿孙知道,一粒米一粒粟皆来之不易。”杜太后深为赞同,道:“依我看来,还要在皇宫里种上桑树养蚕,我和皇后都亲自抽丝织绸。不说换多少钱,织出来的绸缎,够宫里用的就成。”王皇后笑道:“太后这个主意极好。”赵匡胤笑道:“太后既然闲不住,儿子也不拦着,不过不能累着了。”王皇后道:“有我在,不会累到太后的。”杜太后道:“刚才还没觉得饿,说了一会话,却觉得有点饿了,想必陛下也没有吃晚饭罢,就在这里吃罢。”赵匡胤颔首说好,杜太后又对那宫女道:“陛下留下来吃晚饭,再添两个菜。”那宫女应声而去。

  先前是六菜一汤,现在添了两个菜,就是八菜一汤了。杜太后叹道:“每餐都是六个菜一碗汤,我一个老太婆,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赵匡胤笑道:“太后乃一国之母,以天下奉养,每餐六菜一汤不算多。”杜太后面露忧色,道:“陛下这样说话,我就不爱听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一张嘴吃的了多少?吃不完的扔了泼了,是不是浪费,是不是暴殄天物?如果那样奢靡无度,我就不配为太后了。听皇后说,陛下力行节俭,每餐不过三菜一汤,我却是六菜一汤。我知道陛下的本意是尽孝,可是有没有想过,却让我落下了奢靡的名声?”赵匡胤沉吟片刻,道:“是儿子疏忽了。”转头对那宫女道:“以后太后每餐和朕一样,三个菜一碗汤。”那宫女应声说是。

  吃罢晚饭,母子三人又坐下来闲聊。杜太后问道:“身为天子的滋味如何?”赵匡胤摇头一笑,道:“太累太苦!”顿了一顿,又道:“从前做殿帅,乃至做都点检的时候,只要管好殿前军就可以了,除此之外,不必理会别的事情了。现在却不一样了,天下的事,没有一件不能置若罔闻。边关是否安宁?有没有官吏贪赃枉法?要养活天下百姓,要发放官员们的俸禄,没有一件事是不操心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世宗皇帝为甚么会活活累死自己了。”这句话不是无病**,而是有感而发,又道:“从前家里穷,为了省出一份口粮,儿子不得不背井离乡,自谋出路。饿的没有办法,还曾经偷过别人家菜地里的菜吃。走投无路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从军。那时也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自己养活自己,不给家里添乱。后来风云际会,机缘巧合,做了殿前都虞候。为了报答世宗皇帝知遇之恩,为了报答张驸马提携之恩,每战都身先士卒,攻坚克难,终于立下无数战功。”笑了一声,又道:“儿子还是殿前都虞候的时候,德顺就已经是节度使了,那时儿子梦寐以求的是,有朝一日,也能和他一样成为节度使,光宗耀祖。后来不但得偿所愿,而且晋升为殿前都点检。如果不是世宗皇帝英年早逝,如果不是恭帝年幼无知,儿子也不会夺取天下。现在想想,这些就像是做梦一样。虽然又苦又累,儿子还是要一往无前。”

  杜太后叹道:“是啊,做天子是最难的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果治国有道,天下承平,必为天下人推崇敬仰。如果骄奢淫逸,昏庸无能,治国无道,想要做回平民百姓都不可得,这正是我担忧的事。”赵匡胤站起身来,道:“太后教诲的是,儿子做大宋皇帝,不是为了喝天下人的血,而是为了把天下治理的井然有序。”杜太后笑道:“陛下不必如此,快坐下。”赵匡胤依言坐下。杜太后又道:“你放过世宗皇帝的孩子,我看做的对。毕竟夺人江山,还要杀人子嗣不太厚道。以仁德治天下,才是正道。”叹息一声又道:“你还记得董宗本一家吗?”赵匡胤颔首道:“儿子记得。”杜太后道:“董宗本战死沙场,你董婶给辽国人掳到了幽州,至今下落不明。我们从前亲如姐妹,她如今在异国受难,我每次想起都心中难受...”说到最后,话声哽咽,落下泪来。难过之情,溢于言表。赵匡胤忙道:“太后莫要难过,儿子马上差人做这件事,只要董婶还活着,不论用甚么办法,花多少钱,都要把董婶赎回来。”杜太后道:“陛下愿意赎回董婶,不记恨董遵诲了?”赵匡胤笑道:“儿子早就不记恨他了,其实当年董家收留儿子,对儿子是有恩的。要不是当初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不懂得收敛,也不会闹的不欢而散。不论用甚么办法,儿子都会找到董婶,送到遵诲身边,让他们母子团圆。”杜太后颔首道:“不计前嫌,这才是天子该有的气量。”其实赵匡胤这么做,还有更深一层用意,那便是安抚人心。对待仇人都能够以德报怨,文臣武将们看在眼里,自是会渐渐放下戒备之心。

  李重进得知赵匡胤窃夺了大周江山,气得血脉喷张,暴跳如雷,拔出宝剑大吼大叫,一通乱劈乱砍,吓得周围的人惊呼连连,躲避不迭。他把官署里的大案劈的碎成无数块,仍不解恨,又拿椅子出气。只到累得气喘吁吁,方才住手。崔守徇躲在柱子后面,眼见没有了动静,这才伸出脑袋张望。但见李重进胸膛起伏不定,牙关紧咬,眼珠赤红,似乎要喷出怒火一样。大着胆子走了过去,生怕李重进把自己当成赵匡胤,离的远远就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道:“太尉息怒。”李重进目光扫来,眼中充满了杀气,崔守徇不寒而栗,打了个激灵。李重进咬牙切齿道:“赵匡胤是甚么东西?趁着世宗皇帝殡天,欺负孤儿寡母,谋朝篡位,无耻之极卑鄙之极,我必叫他不得好死。”崔守徇道:“这事还要从长计议,请太尉放下宝剑。”走上前去,接过宝剑。

  李重进又咬牙切齿道:“世宗皇帝也就罢了,赵匡胤何德何能,能登基即位?要是我在京师,他怎么能够得逞?真不知道朝中的那些大臣们都是做甚么的?”崔守徇问道:“宣诏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就会抵达扬州,太尉打算怎么办?”原本以为李重进不见使者,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使者,那知他竟然道:“使者到了,我接诏书就是。”此言大出崔守徇意料之外,刚才还激愤难平,一付要拼命的模样,怎么转瞬之间就臣服了?这个转变也太快了,太匪夷所思了。正自疑惑之际,李重进咬牙道:“立刻招募兵马,打造兵器,越多越好。”崔守徇问道:“大周与南唐划江而治以来,南唐一直规规矩矩,没有侵袭迹象,太尉何以忽然招募兵马?”李重进嘿嘿冷笑,道:“招募兵马不是为了防备南唐,而是为了对付赵匡胤。”崔守徇此时方知他的心思,当下说是。

  李处耘带领两名门下省文吏,携带诏书,抵达扬州。官署大门大开,李重进恭恭敬敬跪接了诏书之后,设宴款待李处耘一行。他亲自坐陪,宾主尽欢。最后李重进呈上奏表,道:“请贵使转告陛下,陛下顺应天意民心,即皇帝位,我心悦诚服!”李处耘见他温顺的像只小猫,觉得赵匡胤事先多虑了,于是含笑道:“太尉的话,下官一定转告。”李重进又道:“还请贵使帮我问问,能否以节度使的身份觐见陛下,当面谢恩?这是我的奏表,请贵使转交给陛下。”李处耘接过奏表,道:“太尉的奏表,下官一定呈给陛下。”李重进哈哈一笑,又道:“扬州美食美景冠绝天下,贵使不妨多停留几日,本太尉请自带领贵使领略扬州的美使美景。”李处耘受宠若惊,忙说不敢,道:“不敢叨扰太尉,陛下等着下官回京复命,下官今晚就住在驿站,明天就启程回京。”李重进道:“既是如此,本太尉就不强求了。”转头对崔守徇道:“替我送送贵使。”崔守徇答应一声,对李处耘道:“贵使请。”

  来到驿站,崔守徇道:“贵使借一步说话。”李处耘见他神情奇怪,于是走进客房。崔守徇问道:“来扬州之前,陛下有没有要贵使找一个叫崔守徇的人?”李处耘再仔细端详一阵,笑了一下,问道:“你就是崔守信?”崔守徇点了点头。李处耘道:“来扬州之前,陛下让我找到你,李重进是不是真心臣服?”崔守徇神情凝重,摇了摇头。李处耘问道:“既然他并非真心臣服,为甚么要奉诏,还说回京师觐见陛下?”崔守徇道:“这是疑兵之计,他表面上虽然奉诏,但是暗中在招募兵马,打造兵器,准备谋反。”李处耘吸了口凉气,道:“好一个阳奉阴违、瞒天过海的毒计,差点叫他骗了。”顿了一顿,又道:“你要把他盯得死死,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上奏陛下。”崔守徇应声说是。李处耘沉吟片刻,道:“我必须立刻返回京师,这里就拜托你了。”

  楚昭辅到达潞州已经两天了,可是李筠始终把他晾着,拒不奉诏。李守节劝道:“阿爹,朝廷派遣的使者已经来了两日,再不奉诏,只怕朝廷会起疑心。”李筠拍案而起,怒道:“哪个朝廷?”李守节道:“当然是当今的朝廷。”李筠道:“当今的朝廷是个屁,我只认大周的朝廷。”李守节道:“如今是大宋朝了,大周是前朝,阿爹再说这些,不合时宜了。”李筠戟指骂道:“想不到你吃里扒外,也变节了。乱臣贼子,全都是乱臣贼子。”李守节给他骂的无言以对,垂下头去。李筠怒火未灭,恨声道:“赵匡胤算是甚么东西,我做节度使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无名小卒。世宗皇帝信任他,一步步把他擢升为殿前都点检,授于兵权。哪知他狼心狗肺,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窃夺了江山,这口恶气,我实在咽不下去。”话犹未了,一拳重重击在桌上。

  李守节皱眉道:“阿爹,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服软还是得服软。”李筠大声道:“甚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李守节道:“昭义军区区三四万军马,哪里敌得过身经百战的禁军?真要是动手,结果必然一败涂地。”李筠怒道:“放屁,我与世宗皇帝情同兄弟,禁军里的将校皆是故交,只要我登高一呼,必然四方应从。”李守节道:“阿爹息怒,虽然阿爹的资历威望无人可及,可是天子从殿前都虞候一步步升到殿前都点检,可以说殿前军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一旦交战,昭义军可说没有一丝胜算。”他和众将校苦劝良久,李筠才勉强答应接见楚昭辅。

  楚昭辅宣读完诏书,李守节代替李筠接过诏书,笑道:“家父已经准备好了宴席,请贵使入席。”李筠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终究还是奉诏了,楚昭辅完成了使命,于是欣然入席。他端起酒杯,笑道:“下官敬李帅一杯。”李筠面带怒色,看也不看一眼,似乎听而不闻。李守节道:“阿爹,上使给你敬酒。”李筠‘哼’了一声,自顾饮了一杯。楚昭辅是朝廷派来潞州宣诏的使者,李筠这么礼数不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自是神情十分尴尬。李守节笑道:“家父近来身体不适,还请上使海涵,我敬上使一杯。”又对陪坐的众将使了使眼色。众将心领神会,纷纷敬酒。

  李筠眼见他们觥筹交错,不亦乐乎,越想越是窝火,当下离席而去。楚昭辅问道:“李帅这是怎么了?”李筠不辞而别,李守节也是大惑不解,只得道:“想必家父有些不舒服,回房歇息了,上使,咱们喝酒。”自饮了一杯,又道:“天子顺应天意,即皇帝位,四海归心。烦请上使回京之后,转告天子,家父择日就会觐见天子。”楚昭辅皱眉道:“不过看李帅的样子,似乎并非真心臣服,难道还对前朝念念不忘?”李守节忙道:“上使误会了,家父实是身体偶有不适,家父现在做的是大宋的官,绝不会心心念念想着前朝。失礼之处,我代家父向上使赔罪。”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楚昭辅摆手道:“只要不想着前朝,就算有甚么失礼的地方,我也不会追究。”

  正说之间,李筠返回了客厅。他手里拿着一副卷轴,打开挂在墙上。众人凝目望去,有人大惊失色,有人瞠目结舌,李守节更是魂飞魄散,原来画像上的人竟然是大周太祖皇帝郭威。李筠对着画像哭哭啼啼,口中念念有词,但是说的甚么,没有一个人听清楚。李守节眼见楚昭辅神情大变,忙道:“阿爹,你喝醉了。”李筠大声道:“我没醉。”对着画像道:“太祖皇帝,我追随你左右,原本盼着大周千秋万代,世代绵延,可是世宗皇帝殡天不久,就改朝换代了,我心里苦啊!”楚昭辅见他哭天抹泪,神情哀伤,对着自己这个当朝的使者哭泣前朝的皇帝,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当下拂袖而去。

  李守节皱眉道:“阿爹,你这是做甚么?”李筠‘哼’了一声,道:“我就是要恶心恶心他。”李守节叹道:“已经改朝换代了,阿爹这样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顿了一顿,又道:“阿爹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周太祖,使者一定会如实禀告天子,天子龙颜大怒,万一兴师问罪,褫夺阿爹的官职,也只是一纸诏书的事。”李筠满脸的无所畏惧,道:“就算赵匡胤不兴师问罪,我还想杀向京师呢。”李守节吓得脸都白了,劝道:“天子坐稳了龙椅,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阿爹莫要再说了,连想都不能想。”李筠勃然大怒,瞪眼道:“老子用得着你来教训吗?”其实反还是不反,他自己都没有考虑清楚。只不过赵匡胤这个无名小卒神不知鬼不觉,旦夕之间就夺取了天下,实在是愤愤难平。

  潘美携带诏书来到保义军节度使官署,官署大门外两侧各站着十名擐甲执兵的士卒。他微微一笑,迈步走进正堂。正堂两侧各站一排军校,有的满脸横肉有的面无表情,但是都手按刀柄,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袁彦坐在上首,双眼紧闭。正堂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显得阴气森森。潘美心中了然,这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胆大心细,并不惧怕,朗声道:“诏书到,保义军节度使袁彦接诏。”袁彦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慢腾腾走到堂下,正准备跪下的时候,潘美又道:“此间光线昏暗,请袁帅点灯。”袁彦于是吩咐点灯,正堂内顿时灯火通明。

  潘美微微一笑,道:“看袁帅的样子,似乎心情不佳?”袁彦叹息一声,道:“请些日子还风和日丽,哪知天有不测风云,现在却阴雨绵绵,故而心情不好。”潘美知道他含沙射影,把朝代更迭比喻成天气阴晴,当下道:“我有几句知心话要说,袁帅可否让他们退下?”袁彦沉吟片刻,挥手道:“你们都退下。”众军校当即退下。潘美又道:“从前我曾做过袁帅帐下监军,算是故交,明人不说暗话,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袁彦嘿嘿冷笑,道:“请讲。”潘美道:“从前你与天子乃是夙敌,你害怕天子新账旧账一起算?”袁彦担心的真是这些,但是嘴上却不服软,哈哈一笑,道:“我从来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如果天子想要公报私仇,挟私报复,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潘美问道:“袁帅觉得保义军抵挡的了禁军吗?”袁彦恼羞成怒,厉声道:“那我就先宰了你。”话犹未了,已然拔出宝剑。剑锋光芒寒冷,夺人心魄。杀机毕露无遗,气氛肃杀。潘美却看出他色厉而内荏,辞凶而势衰,显得底气不足。微微一笑,坐于椅上,道:“袁帅稍安勿躁,且请收了宝剑。”袁彦不但不还剑入鞘,反而逼进,道:“你怕死了?”八零小说网

  潘美微微一笑,道:“我若怕死,也不会来宣读诏书了。”袁彦见他有恃无恐,哈哈一笑,把宝剑插回剑鞘,道:“上使说笑了,许久不见,本帅试试你的胆量,想不到你还是那么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好极好极!”潘美道:“从前袁帅与天子结怨,其中内情,我略知一二。你的堂弟袁横克扣军马饲料,以次充好,被当时的开封府马直军使,也就是天子人赃俱获,抓了个正着,当堂打了板子,从此袁帅就心怀怨恨。后来讨伐南唐,袁帅又上表诬告天子掠夺金银财宝,结果世宗皇帝彻查,天子是冤枉的。请问袁彦,过往的事情,我有没有说错一个字?”他所言一字不差,袁彦挑不出毛病,只得道:“没有说错。”潘美又道:“正是因为过往有这么些过节,袁帅故而忐忑不安。其实天子气度恢宏,雍容大度,没有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但是又怕袁帅惶惶不可终日,故而派遣我这个故交来宣读诏书,安抚袁帅。”袁彦沉吟片刻,问道:“天子当真不计较以前之事?”潘美正色道:“千真万确。”袁彦道:“好罢,我跪接诏书就是。”

  潘美微微一笑,道:“袁彦不但要跪接诏书,还要回京师觐见天子,当面拜贺,以示诚心。”袁彦心念电转,忽然脸色大变,狞笑道:“潘美啊潘美,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把我骗到京师,然后再伺机除掉我。须知我不是傻子,不会上你的当。”潘美朗声而笑,道:“袁帅,你太小看天子了。别说入朝,就是现在,天子要褫夺你的官职,也只是一纸诏书的事。下官要袁帅入朝,除了上表拜贺,更有一层深意,就是有话当面说清,省得心中惦记。冤家宜解不宜结,袁帅和天子把话说开,睡觉是不是也安稳一些?”眼见袁彦神情犹豫不决,又道:“如果袁帅不信,我愿以自己的人头担保。”袁彦沉吟片刻,道:“你不骗我?”潘美正色道:“是我自己要来陕州宣诏的,如果天子要对袁彦不利,我会让天子先杀我。”袁彦闻得此言,不禁耸然动容。权衡再三,赵匡胤已经是大宋朝天子,除了低头服软,再也没有退路,于是咬牙道:“我知道你一诺千金,随你入朝就是。”潘美微微一笑,道:“入朝不是送死,袁帅说不定还会高升,即便不升官,保义军节度使的官职也不会变动,袁帅何妨高兴一些?”袁彦吃了个定心丸,当下咧嘴一笑。

  宣诏的使者们陆续回来,有的节度使跟随使者入朝拜贺。藩镇们纷纷奉表臣服,赵匡胤犹是心情大好。这日李处耘回到京师,立即觐见,并呈上李重进的贺表。赵匡胤看了一遍,问道:“李重进没有异动吗?”李处耘道:“据崔守徇说,他阳奉阴违,表面上臣服,实则私下里正在招募兵马,随时准备发难。”赵匡胤扔了贺表,站起身来,踱到殿下,道:“他终究不会臣服,朕没有说错。”李处耘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两面三刀之人?”赵匡胤笑道:“他表面上奉表臣服,朕还能说甚么?总不能逼他谋反罢?”回到案边,禀笔写道:君主元首,臣僚股肱,相隔虽远,同为一体。君臣名分,恒久不变,朝觐之仪,岂在一时!放下毛笔,道:“你再去扬州一趟,把朕的信交给李重进,告诉他,朕从来就没有疑过他,要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不要疑神疑鬼。”李处耘应声说是。

  正在这时,王继恩道:“陛下,楚昭辅觐见。”赵匡胤道:“他也回来了,快传他进来。”楚昭辅走进别殿,还没有开口,赵匡胤问道:“李筠怎么样?”楚昭辅道:“臣到了潞州,过了二三日,李筠才肯跪接诏书。”赵匡胤点了点头,道:“他肯臣服,看来是好事,天下的藩镇,除了李重进,算是都稳住了。”楚昭辅道:“可是宴席之中,李筠忽然拿出周太祖的画像,挂在墙上,还对着画像哭哭啼啼,没完没了。”赵匡胤闻得此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过了良久,方道:“原来除了李重进,他也没有臣服。”楚昭辅道:“看他的样子,正是如此。”赵匡胤道:“传赵普来。”王继恩应声而去。

  过了一阵,赵普入殿,赵匡胤道:“李筠虽然奉诏了,可是在宴席之中,挂出了周太祖的画像,还对着画像潸然泪下。”赵普看了看楚昭辅,楚昭辅点了点头。赵普讥笑一声,道:“既然要反,就不要奉诏。既然奉诏,就不要三心二意。这个李筠既要奉诏,又对着周太祖的画像啼哭,不但优柔寡断,而且心中没有底,不足为虑。”赵匡胤心中也是这般想法,道:“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赵普道:“他既然出招了,不接招是不行的。给他儿子李守节升官,看他是个甚么脸色。”赵匡胤知道这是欲擒故纵之策,当下道:“那就除授李守节为皇城使罢。”

  这天文武百官簇拥着赵匡胤缓缓而行,队伍的前面是引驾仪仗,每排禁卫手执横刀弓箭。其后是金吾细仗,青龙旗、白虎旗、五岳神旗、五方龙旗各一面。赵匡胤坐于太平辇之上,其后是文武百官。他力行节俭,从不铺张奢靡,虽然出行,但是规模不大。大宋天子第一次出行,百姓无不驻足观望。行经大溪桥,一支冷箭射激而来,万幸的是射在了太平辇上,赵匡胤毫发无伤。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射杀天子,场面顿时大乱。禁卫们纷纷拔出刀剑,大臣们吓得手足无措,百姓们一阵骚动。赵匡胤没有愤怒,反而异常冷静。他身经百战,每战身先士卒,执坚披锐,趟过的刀山剑林比别人走的桥还多,数度与死神擦肩而过,何惧区区一支冷箭?他神情坚毅,敞开衣襟,对着羽箭射来的方向,大声道:“有本事再射。”张琼大声道:“捉拿刺客。”当即调兵遣将,誓要捉住大胆刺客,然后碎尸万段,剁成肉酱。赵匡胤却道:“算了。”张琼大觉匪夷所思,急道:“陛下,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射杀你,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赵匡胤道:“起驾回宫。”

  回到皇宫,张琼道:“陛下怎么不让我捉拿刺客?”赵匡胤道:“局势刚刚稳住,朕不想再节外生枝,如果大肆搜捕刺客,必然闹得人心惶惶。所幸刺客箭术不精,没有伤到我。”张琼咬牙切齿道:“我想那刺客一定是世宗皇帝的人。”赵匡胤道:“或许是罢。”顿了一顿,又道:“那人既然会射箭,一定军中人物,说不定就是宫中禁卫。我可以网开一面,不搜捕他,但是不能不防着他。立刻将宫中禁卫全部调走,调来的禁卫你都要一一核查,每个人务必家世清白。”张琼领命而去。赵匡胤一边踱步一边沉思,心想刺客究竟受了柴荣甚么恩惠,以至于这般铤而走险?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次日早朝,张永德、王彦超、袁彦联袂觐见,并呈上贺表。赵匡胤笑道:“许久不见驸马,甚是想念,这次回京,多停留些时日,我要与驸马促膝长谈。”张永德没有受宠若惊,反而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俯身道:“驸马是前朝的称呼,再说寿安公主早就辞世了,陛下还是叫我名字好了。”从前赵匡胤还是自己的爱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如今他高居九重,自己成为了他的臣子,心中自是感慨万端。赵匡胤笑道:“驸马是元勋重臣,岂能轻慢?”又对袁彦道:“袁帅。”袁彦躬身道:“臣在。”赵匡胤笑道:“从前咱们有些不愉快,不过从今日起一笔勾销,朕心中片尘不染,望你也不要记在心里。”袁彦见他果然既往不咎,一笑泯恩仇,当下道:“陛下,臣知道错了。”赵匡胤大度一笑,道:“朕说过了,一笔勾销。”袁彦道:“陛下雍容大度,包容万物,臣佩服得五体投地!”赵匡胤道:“朕不要你五体投地,只要你好生治理陕州。”袁彦信誓旦旦道:“臣绝不辜负陛下信任。”

  赵匡胤放眼望去,但见殿下群臣交头接耳,尤其那些武将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旁若无人的大声喧哗。这哪里是在早朝,分明就像菜市一样。他大皱眉头,问道:“你们叽叽喳喳,在议论甚么?”石守信道:“回陛下,臣等在议论昨天刺客射箭的事,臣等都觉得刺客罪该万死,该当缉捕归案,严刑拷打,挖出幕后指使之人。”赵匡胤道:“朕看没有甚么幕后指使之人,不过是那人一时性起罢了,好在诸神庇佑,朕没有受伤。至于那人,朕决定宽恕他。”他从前在战场上杀伐果决,可是即位之后,竟然变得心慈手软了,简直判若两人,不可同日而语。石守信大惑不解,道:“陛下放过那人,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陛下软弱可欺。陛下宽厚仁慈,但是臣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赵匡胤道:“搜捕那人就是大海捞针,朕看没有必要了。”顿了一顿,又道:“善恶皆有报,朕不予追究,就让他自生自灭罢。”石守信见他心意已决,只得作罢。赵匡胤又道:“今天朕在后苑设宴,一来为驸马、王帅、袁帅接风洗尘,二来君臣同乐,大家都来。”

  退朝之后,赵普随赵匡胤来到别殿。赵普道:“臣也不明白,陛下为何不追究刺客?刺王杀驾,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历朝历代,皆不会轻饶。”赵匡胤反问道:“你以为我做了天子就变得优柔寡断了吗?”赵普默然,过了一良久,方道:“如果陛下不予追究,别有用心之人会这么想。”赵匡胤朗声一笑,笑声在别殿之中回响不绝,道:“我身经百战,杀过的人不计其数。若是在从前,决计不会放过刺客,但是现在要顾全大局,不能这些做了。如果全城搜捕刺客,一定会闹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又会动摇。强藩磨刀霍霍,外敌虎视眈眈,真是内忧外患。先稳住局势,别的事以后慢慢再说。”顿了一顿,又道:“唐朝末年以来,烽烟四起,杀伐不断,礼崩乐坏,法度废弛。我开创大宋,新朝要有新气象,否则与梁唐晋汉何异?”赵普问道:“陛下要开创甚么新气象?”赵匡胤沉吟片刻,昂然道:“甚么新气象,我暂时还说不上来,但是必定人文荟萃,文华风流!”

  未申交牌时分,群臣陆续来到后苑,后苑的假山旁水池边亭台畔摆放这一张张矮几。矮几边铺着毛毡,几上摆放着瓜果菜肴以及美酒琼浆。赵匡胤坐在最上首的一张矮几旁,眼见张永德与群臣走来,当下道:“驸马,坐到朕的身边来。”说着一指左侧的一张矮几。张永德行了一礼,道:“谢陛下赐坐。”赵匡胤道:“君臣饮宴,驸马不必拘束。”张永德应声坐下。这时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联袂而来,四人向赵匡胤行礼,赵匡胤笑道:“后苑饮宴,没有许多规矩,你们随便坐。”四人各自坐下。

  张永德举起酒杯,道:“臣敬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赵匡胤连声说好,两人一饮而尽。赵匡胤放下酒杯,笑道:“驸马,我打算让你移镇邓州,去做武胜军节度使,不知意下如何?”节度使有可以移镇与不能移镇之分,可以移镇的节度使是朝廷的人,如论有甚么差遣,都不会违抗。不能移镇的节度使多是手握重兵,居心叵测之辈,例如石敬塘、刘知远等。一旦要其移镇,多半会起兵造反。张永德知道赵匡胤是在试探自己,当下道:“臣马上就去邓州。”赵匡胤见他答应移镇,心中大安,笑道:“不忙,我与驸马情义深厚,非比寻常。驸马镇守澶州之后,咱们就再没有促膝长谈了。在京师多待些时日,不忙去邓州赴任。”张永德应声说是。

  众文武大臣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赵匡胤笑道:“王帅,怎么不敬朕一杯?”从前赵匡胤曾经投奔王彦超,但是王彦超用十贯钱就把他打发走了。赵匡胤即皇帝位之后,王彦超唯恐他报复,犹是诚惶诚恐,坐立不安,魂不守舍。见他终于点到了自己,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躲是躲不过的,当下斟满酒水,硬着头皮走到赵匡胤面前,躬身道:“臣敬陛下,愿陛下长命百岁!”两人对饮之后,赵匡胤笑道:“从前我投奔你,怎么不收留我?”王彦超见他终于说到正题,当即跪下,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臣的池子太浅了,容不下真龙,因此不敢收留,望陛下恕罪!”这个马屁拍的不可谓不响,赵匡胤心中大喜,道:“朕偶然想起这件事,随口问问,你莫要害怕。”虽然极力安抚,但是王彦超早已冷汗浸透了衣裳。

  又过一阵,赵匡胤对着身畔的赵普使了个眼色。赵普心领神会,大声道:“大家静静,陛下有话要说。”众文武大臣纷纷放下酒杯,看向赵匡胤。赵匡胤微微一笑,对着王彦超等藩镇道:“卿等皆为国家旧臣,随朕鞍前马后,东征西讨,至今仍戎马倥偬,还没有安享富贵,这实非礼待贤臣之意,朕心中好生不安!”他即位不久,众大臣其实还没有机会鞍前马后。王彦超听出话中深意,当下离席跪下,道:“臣素来没有甚么功劳,承蒙恩宠,心中惭愧之极!臣年事已高,又有病缠身,望陛下恩准臣告老还乡。”赵匡胤要的就是他请求辞官,当下离席扶起,嘉慰道:“你可真称的上谦谦君子!朕准你告老还乡,授你右金吾卫上将军,在京荣养。”王彦超道:“谢陛下恩典!”

  王彦超知音懂律,看出赵匡胤借着饮宴的机会,逼自己等人辞官。可是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却没有他那样的眼光,看不出赵匡胤用意,当下站起身来,大声道:“从前讨伐南唐的时候,臣临危受命...”正要滔滔不绝,历数战功的时候,赵匡胤沉声道:“你说的是前朝的事,不值得再提。”言罢拂袖而去。他这么含怒而去,众大臣也纷纷离去。原本热热闹闹的饮宴,顿时冷冷清清,只剩下武行德、白重赞、郭从义、杨廷璋和王彦超五人。武行德皱眉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走了?”王彦超见他还不明白,摇头苦笑。武行德问道:“你笑甚么?好好的,你为甚么要辞官?”王彦超正要回答,郭从义抢先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这是鸿门宴,是让咱们辞官的宴席。倘若想活命,咱们明天就乖乖上表辞官。”白重赞摇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该走了。”赵匡胤没有等他们上表辞官,次日一纸诏书就褫夺了他们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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