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神疑鬼终起反心
明哲保身萌生退意
赵匡胤不以常理出招,不但没有降罪,反而擢李守节为皇城使。李筠猜不透他的心思,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是糊涂。这时一名军校走了进来,道:“禀告藩帅,北汉使者求见。”大周立国以来,中原与北汉一直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李筠想都没想,道:“不见。”话声刚落,北汉使者走了进来,笑道:“我不请自来,还请藩帅容我说一句话。”李筠见他自己闯了进来,脸色一沉,问道:“你是北汉使者?”使者微笑道:“正是,吾皇有封密信,让敝人交给藩帅。”李筠满脸鄙夷不屑之色,‘哼’了一声,道:“区区北汉,巴掌大的地方,我一只脚就能踏碎,也敢称皇称帝吗?”使者并不生气,道:“北汉虽小,但却是刘氏一脉。”拿出密信,道:“这是吾皇的亲笔信,请藩帅过目。”李筠却不伸手,道:“刘钧的信,我是不会看的,你回去罢。”使者道:“或许会有惊喜,藩帅看看又有何妨?”李筠转念一想一封信而已,又不是毒药鸩酒,何足道哉?于是接过密信,看了一遍。
使者问道:“藩帅意下如何?”李筠摆了摆手,示意那军校退下,觑眼斜睨,重重‘哼’了一声,道:“中原与北汉势不两立,请你回去转告刘钧,莫要白费心机。”使者问道:“请问藩帅,现在的中原是姓柴还是姓赵?”李筠不答,转过身去,背对使者,不知道在想些甚么。使者又道:“赵匡胤趁着世宗皇帝殡天,欺负太后恭帝这对孤儿寡母,藩帅能够忍气吞声吗?”李筠转过身来,道:“我是否忍气吞声,与刘钧有甚么干系?”使者道:“赵匡胤得位不正,天下没有一个人服气,藩帅如果想为世宗皇帝报仇,吾皇愿助你一臂之力。”眼见李筠不答,又道:“敝人住在驿站,藩帅倘若要见我,随传随到。”言罢转身而去。
这时李守节走了进来,问道:“阿爹,那人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李筠道:“他是北汉的使者。”李守节大吃一惊,道:“中原与北汉势不两立,阿爹私自接见北汉使者,要是天子知道了,这个祸可闯大了。”李筠道:“这是北汉皇帝刘钧的亲笔信,你看看。”李守节看了一遍,吓得面色如土,连忙把密信烧成灰烬,道:“这封密信如果传了出去,李家就是灭门之罪,还有那个使者,绝不能让他活着走出潞州。”原来刘钧在信中说道,赵匡胤是北汉的敌人,北汉愿意出兵,助李筠一臂之力,讨伐赵匡胤。这种信怎能留着,故而连忙付之一炬。就算事后有人问起,也是死无对证。
李守节传来军校,道:“抓住那个北汉使者。”军校正欲领命而去,李筠却道:“且慢。”李守节心中大急,对军校道:“你先退下。”四下打量,确定正堂里只有自己父子二人之后,问道:“阿爹,你该不会想答应刘钧罢?”反还是不反,李筠仍然举棋不定,来回踱步,双眉紧锁,并不回答。李守节道:“阿爹,自高平一战,北汉元气大伤,国贫兵弱,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出兵?刘钧唯恐天下不乱,蛊惑人心,让阿爹与天子作对,阿爹千万不要上当。李筠神色凝重,道:“我觉得赵匡胤已经疑我了,为了自保,必须找条退路。”李守节劝道:“天子没有疑心阿爹,阿爹自己不要疑神疑鬼。”李筠怒道:“赵匡胤是甚么人,我比更清楚。他眦睚必报,杀起人来绝不心慈手软。他眼下立足未稳,又是安抚我,又是给你升官,这是欲擒故纵之计。等到天下太平了,就会第一个拿咱们父子开刀。”李守节皱眉道:“真要是到了君臣相疑的地步,不如辞官罢了。”李筠‘哼’了一声,道:“为甚么要辞官?你以为辞官,赵匡胤就能放过我吗?如果辞官,怎么为世宗皇帝报仇?”李守节道:“那就逃到辽国去。”李筠却另有计议,道:“你去京师,替我觐见赵匡胤。”李守节吓了一跳,道:“阿爹,你这不是要我去送死吗?”李筠道:“赵匡胤暂时还不会出手,你去探探他的口风,自己放机灵一些。”李守节无可奈何,只得启程,赶往开封。
这日赵匡胤在后苑宴请石守信、王审琦等开国功臣,众功臣带领自己的子女陆续来到后苑。赵匡胤的次子赵德昭已经九岁了,石守信的次子石保吉已经六七岁了,王审琦的长子王承衍十三四岁,因为父辈们是亲密无间的结义兄弟,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如今父辈面君臣有别,但是子辈们年纪尚幼,天真无邪,不谙尊卑之别,仍然像从前一样嬉闹玩耍。王承衍与赵光美虽然辈分差了一辈,但是年纪相近,都是十三四岁,是孩子们中最大的,于是带领一众弟弟妹妹们放起了风筝。孩子们嬉笑玩耍,父辈君臣们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赵匡胤笑道:“他们现在玩得开心,也不知道成年了会怎么样?但愿他们成年之后,也像现在这样和睦融洽。朕说过,你们是翊戴功臣,不会亏待你们。朕要与你们结为姻亲,保你们世世代代,永享富贵。”顿了一顿,又道:“张令铎。”张令铎从毛毡上站了起来,躬身道:“臣在。”赵匡胤笑道:“虽然是后苑设宴,可要是在寻常百姓家,这就是家宴,既是家宴就不要拘谨。”摆了摆手,又道:“坐下说话。”张令铎依言坐下,赵匡胤指了指那个身穿蓝衫的女孩,又道:“她是你第几个女儿?多大了?”张令铎伸出三个手指头,回道:“她是臣的第三个女儿,已经九岁了。”赵匡胤笑道:“我瞧她文文静静,与光美很配,再过三四年,就让他们成亲。”女儿嫁给赵光美,张令铎摇身一变,就是皇亲国戚了,自是求之不得,当下道:“多谢陛下赐婚!”赵匡胤又对石守信道:“保吉与我的二女儿青梅竹马,再过几年,就让她嫁给保吉。”石守信心中虽然一百个愿意,但是口上却道:“保吉虽然像臣,但是娶到公主,似乎高攀了。”赵匡胤道:“从前咱二人是结义兄弟,小辈们也常常一起玩耍,没有高攀低就之说,就这样说定了。”微微一笑,又道:“我越瞧这个女婿越是喜爱!”石守信闻得此言,犹是心花怒放。与勋贵功臣结为姻亲,是皇室笼络人心惯用的方法,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赵匡胤即位不久便册封小妹为陈国长公主,她已然嫁给了高怀德。高怀德昔日与赵匡胤交好,这时又是赵家的乘龙快婿,成了驸马都尉,两家自是更加亲密无间。高怀德可以安享荣华富贵,赵匡胤皇权得以稳固,岂非两全其美?
王承衍在放风筝,赵德昭也要放,两个孩子一边口角一边拉扯起来。王承衍年纪较大,自是分毫不让。拉扯之间,一掌把赵德昭推倒在地。赵德昭受了委屈,哇哇大哭起来。他是皇子,金枝玉叶,被人打了,这还了得?王审琦又惊又怕,骂道:“小兔崽子,德昭是皇子,你出手怎么没轻没重?快给德昭道歉。”哪知王承衍年纪不大,但是脾气倔强之极,道:“是他抢我的风筝,我凭甚么道歉?”王审琦见他顶嘴,犹是勃然大怒,抡起大手,扇了出去。王承衍被打的踉跄退了一步,脸颊顿时又红又肿。好没来由挨了耳光,又气又脑,也大哭起来。王审琦见状,骂骂咧咧又要出手。
赵匡胤笑道:“孩子们打闹是常有的事,今天打架,明天又和好,大人不要理会他们的事,过来饮酒。”王审琦喝道:“不许哭。”走到赵匡胤面前,道:“陛下,这...”赵匡胤连连摆手,笑道:“孩子们玩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酒。”饮了一杯,站起身来,道:“好几天没有骑射了,难得今日大家齐聚一堂,都陪朕出去打猎。”众人齐声说是。君臣换上骑服,各自携带弓箭,骑马出了皇宫。张琼带领百余名禁卫紧随其后,赵匡胤道:“不用跟来。”张琼放心不下,留下禁卫,自己驰马追了上去。
出城行至山坡下,赵匡胤一提缰绳,勒住骏马,环望众人,忽然扔了弓箭,跃下马背,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们谁想当皇帝,可以动手了。我死了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即皇帝位了。”他武艺盖世无双,论说单打独斗,在场武将没有一个是对手,再说谁有胆量殛杀君王?众人吓得面色如土,纷纷下马,齐刷刷跪在地上,口中说道不敢。石守信顿首道:“陛下何出此言?咱们都忠心不二,绝不敢有弑君的念头。陛下如果不信,咱们可以挖出心肝,表明心迹。”众人纷纷说是,为了打消赵匡胤心中的疑虑,各自解开衣襟,露出胸膛。赵匡胤道:“从前咱们称兄道弟,一起趟过刀山剑林,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爬过死人堆,我自是信的过你们,可是你们的部将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听得赵匡胤又道:“如果你们的部将想牟取更大的富贵,就会逼迫你们谋朝篡位,威逼利诱之下,你们还会顾念昔日的情义吗?”重重‘哼’了一声,又道:“长安天子,魏博牙兵。兵骄将悍,你们约束的住吗?这些时日,常有士卒招摇过市。喝得醉醺醺的不乏其人,你们勤加操练军马没有?”唐朝魏博牙兵为了私利,拧成一股绳,任意废立魏博节度使。听话的节度使才能做的长久,不听话的节度使不是被杀就是被逐。一言以蔽之,任免节度使之权不在朝廷,而在魏博牙兵手里。
众人这时方知赵匡胤的心思,原来是不放心禁军。高怀德道:“有哪个将校士卒敢口出悖逆之言,臣一定明正典刑,绝不姑息养奸。”石守信道:“臣现在就回去整饬侍卫亲军,重申军纪军规,悉数除去平素娇纵不法之徒的军籍,赶出侍卫亲军。”其实此行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骑射打猎,而是为了震慑众武将。赵匡胤见众武将尽皆诚惶诚恐,神情才变得缓和,道:“你们不要战战兢兢,都起来打猎。”众人哪里还有心情打猎,纷纷告辞。赵匡胤对赵普道:“昔日朕与他们情同手足,自是信的过他们,但是那些骄兵悍将们不得不防。”其实今天的主意正是赵普出的,他点了点头,道:“其实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好。万一有天部将们逼迫他们谋逆,他们经受不住威逼利诱而屈从,陛下杀是不杀?如果不杀,真是要把皇位拱手相让吗?如果施以极刑,恐伤昔日情义。防范于未然,整饬禁军,把那些平素无法无天的骄兵悍将统统除籍,斩断武将谋逆的根源,方是上上之策。”赵匡胤沉吟片刻,道:“当兵的精力充沛,不能闲着,闲下来就会惹是生非,这还远远不够,还要想办法劳其筋骨。”
石守信回到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立即召集众将校训话。众将坐于堂下,众军校则站于两侧。石守信道:“要你们来是为了告诉你们,陛下虽然身在禁宫,但是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侍卫亲军不放,大家不但要自己谨言慎行,还要管好手下的士卒。如果谁敢说大逆不道的话,做大逆不道的事,捉住一个处决一个。军法无情,可不要说本太尉事先没有提醒你们。”众将校都知道他今天到禁宫后苑饮宴,喝了顿酒就回来板起面孔训话,当真莫名其妙,好生叫人摸不着头脑。一名军校问道:“太尉,甚么是大逆不道的话?”石守信见他糊涂,皱眉道:“大逆不道的话都不懂吗?就是造反之类的话。”顿了一顿,又道:“从今天开始,好生操练,没有事谁都不许擅自踏出军营一步。你们若管不好手下的士卒,我便替你们管。”顿了一顿,又道:“这些时日,我疏于军中之事,也是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会坐镇都指挥使司,望你们安守本分,好自为之。”众将校齐声唱喏。
这天赵匡胤带领张琼来到军营,他即位之后,常常只带二三名侍卫微服私访,不是到大臣家中做客,就是前往军营巡视,众人早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石守信闻讯,立刻来到军营,行礼道:“臣见过陛下!”赵匡胤道:“近来侍卫亲军操练的怎么样了?”石守信道:“近来臣每天亲自监督操练,一刻也没有放松。”赵匡胤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有平日操练好,上了战场,方能所向无敌。李重进和李筠并不是真心诚意臣服,两个家伙早已在招募兵马,他们一旦竖起了反旗,侍卫亲军立刻就要奔赴战场。”石守信躬身道:“臣这就准备,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侍卫亲军立刻就能上阵杀敌。”赵匡胤点了点头,又道:“跟朕去军械库看看。”
来到军械库,石守信大声道:“陛下驾到。”看守军械的军士当下奔来,纷纷跪迎天子。赵匡胤道:“都免礼罢。”又对石守信道:“打开库房,朕进去看看。”石守信对众军士道:“打开库房,陛下要进去看看。”众军士各自拿出钥匙,打开库房。因为是存放军械的重地,没有窗户通风,而且极少开启,显得阴暗潮湿。赵匡胤走进弓箭库房,随手拿起一张硬弓,拉满几次,最后一次的时候弓弦竟然断了。弓弦断开的时候,石守信吓出一身冷汗。赵匡胤皱眉道:“你们也来试试。”张琼和石守信当下连试弓弩,竟然有多达四五成损朽,不是弓断了,就是弓弦断了。再则就是不够硬,拉起来用不了多少力气。拉起来不费力气,羽箭自然就射不远。赵匡胤重重‘哼’了一声,道:“用这样的弓箭,怎么能够上阵杀敌?”石守信道:“臣失职了,这就仔细查验弓箭、刀剑、甲胄,但有损朽,立刻更换。”赵匡胤道道:“都指挥使空缺,你这副都指挥使就是最高统兵官,既然是最高统兵官,甚么事都要管,甚么事都要过问,而且甚么事都要管好,否则便是尸位素餐。”石守信应声不迭,道:“臣失职,陛下教训的是。”
赵匡胤见这个昔日的结义兄弟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又觉得语气重了,心中有些不忍,又道:“话说回来,数万侍卫亲军都要你管,你只一双手,难免有顾此失彼的时候。朕从前做殿前都点检的时候,也不能做到面面俱到。操练军马虽说是重中之重,但是军械也要管好。刀枪铠甲必有损朽,应该好好清点,坏的就都换了。”石守信应声说是。走出弓箭库,赵匡胤谛视库门,接着伸展双臂试了试库门的宽度。他身形高大,长臂大手,双臂伸展开来,有如大鹏展翅一般,但是库门比双臂还要长,两只手都摸不到门框。他又道:“库门都太大了,要是士卒哗变,打开库门,盗取军械,可是容易之极。”石守信道:“臣立刻改小。”赵匡胤道:“不但要改小,库门还要加固,配两把大锁。两把钥匙,不同的人看管。”一边比划一边道:“库门要改成仅能一人通过,通道也要弯曲的,人经过通道的时候不能转身。”石守信一一记下。
这日李守节觐见,他尚未开口,赵匡胤却抢先道:“太子,你为何而来?”李守节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道:“陛下...臣...”极度惊吓之下,六神无主,语无伦次。赵匡胤见他魂不守舍,心中冷笑。赵普厉声道:“使者去潞州宣诏,你父亲却拿出周太祖的画像啼蹄哭哭,哭天抹泪,有没有这种事?”李守节不敢隐瞒,顿首道:“臣父当日有些失态,不过已经悔过了,求陛下网开一面。”赵普冷冷道:“只是失态而已吗?难道不是触景生情,还想着前朝吗?”李守节被问的汗如雨下,道:“确是酒后失态,臣父现在做的是大宋的官,不敢再想前朝的事。”赵匡胤道:“你父亲是怎么想的,其实朕心知肚明。”李守节额头触地,道:“臣父是忠臣,请陛下明鉴。”赵匡胤笑了一声,道:“忠臣奸不了,奸臣忠不了。”顿了一顿,又道:“回去告诉你父亲,昔日同朝为臣的时候,朕礼让三分。现在朕即皇帝位,难道就不能让让朕吗?”李守节连声说是,道:“臣这就回潞州,转告陛下的话。”言罢退出别殿。
赵普道:“李筠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何不留下李守节,以为人质?放走了他,李筠更加没有了顾虑。”担忧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冷笑一声,道:“扣下李守节,李筠就会投鼠忌器吗?”不待赵普回答,又道:“你不知道李筠其人,他很早就追随周太祖,论说资历,比起当年的宰相王峻和韩通都不遑多让,李重进、张永德这两位皇亲国戚都不入他的法眼。心高气傲,连李重进都望尘莫及。倘若扣留李守节,说不定正中了他的下怀,有了起兵造反的借口。李守节胆小懦弱,留下来没有用处。放他回去,说不定还能规劝李筠。比起李筠,我更担心李重进,毕竟他是前朝的皇亲国戚,一呼百应,举足轻重。”
李守节回到潞州,李筠又惊又奇,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李守节道:“天子让儿子给阿爹带句话。”李筠问道:“甚么话?”李守节道:“天子说昔日同朝为臣的时候,礼让三分。如今大势已定,望阿爹让让。”李筠追问道:“还有甚么话?”李守节摇头道:“没有了。”顿了一顿,又道:“天子一见到儿子,就问‘太子,你为何而来’,儿子吓得浑身是汗,半天说不出话来。”李筠双眉紧攒,道:“他果真是这么说的?”李守节点了点头,道:“阿爹当日对着周太祖的画像啼哭,天子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责备罢了。”李筠昂首大笑,道:“我就知道他疑我,就算我真的臣服,他也不会放过我。”李守节道:“阿爹,儿子觉得你应该亲自觐见天子,表明心迹,好使君臣没有猜疑,就像袁彦那样。”李筠道:“你懂甚么?在赵匡胤看来,我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袁彦是个风吹两边倒的家伙,跟我提鞋都不配。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原本不打算造反,他咄咄逼人,逼得我不得不反。”李守节见他一意孤行,劝道:“阿爹,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斗不过天子,服输算了。”李筠见他胆小懦弱,咬牙道:“没有骨气的东西,你怎知我就斗不过他。他欺负太后少主这对孤儿寡母,得位不正,没有一个人心服口服。只要我高竖大旗,各地节度使和禁军必然遥相呼应,再说还有北汉。”李守节道:“北汉用心险恶,包藏祸心,怂恿阿爹与天子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人之利,不可相信。”李筠心智已然错乱,入了魔怔,听不进逆耳忠言,道:“去叫北汉使者来见我。”李守节道:“阿爹...”李筠打断他说话,道:“快去。”李守节无可奈何,叹息一声,出了官署。
过了一阵,北汉使者跟随李守节来到官署,微笑道:“李帅让我来,可是想通了?”李守节原就反对与北汉结盟,因此一丝口风也没有透露。李筠点了点头,道:“回去告诉刘钧,我愿意与他结盟,共同出兵,讨伐赵匡胤。”使者心中不胜之喜,道:“赵匡胤得位不正,为了窃取大周江山,处心积虑,使尽了阴谋诡计,其心可诛,其身可灭,端的人人得而诛之。李帅答允与北汉结盟,方有获胜之机。我这便回太原,向陛下禀告。”李筠道:“去罢。”使者微微一笑,道:“请李帅静候佳音。”
这天赵普和苗训联袂来到后苑,只见赵匡胤在凉亭中摆弄一顶幞头。两人走进凉亭,赵匡胤笑道:“苗先生来了。”赵普问道:“陛下在做甚么?”赵匡胤道:“每次早朝,尤其那些武将们三个一团五千一堆,交头接耳,谈天说地,没有一点做大臣的风范。我想了很久,要让他们在大殿上规规矩矩,不仅要教他们礼仪,还要在幞头上做文章。”口中说话,手上一下也没有停顿,过不多久,做成了一个乌纱帽。他把乌纱帽装在幞头上,又在后面装上两根细长的竹篾,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笑道:“则平,试试这顶帽子。”赵普摘下幞头,戴上乌纱帽。赵匡胤道:“你走走,摇头晃脑试试。”赵普依言来回走动,并且摇头晃脑。幞头外罩上乌纱帽,虽然不碍事,但是两根细长的竹篾远远长过双肩,似乎两只翅膀一样,摇头之际,要格外小心,否则不是断了折了就是歪了斜了。赵匡胤笑道:“戴上这样的帽子,感觉如何?”赵普道:“戴上这种帽子,要格外小心,尤其摇头晃脑不能太快太用力。”赵匡胤甚是满意,道:“这就是了,戴上这种帽子,以后早朝,文武大臣们就不能站得太近,也没有办法交头接耳了。咱大宋朝君臣,以后就都戴这种官帽了。交代工部,按照这种样式,制作官帽。”赵普答应一声,又问道:“这种官帽叫甚么?”赵匡胤略一沉吟,道:“就叫长翅乌纱帽罢,为了省事,也可以叫乌纱帽。”赵普颔首道:“倒也恰如其分。”
赵匡胤看了苗训一眼,微微一笑,道:“苗先生,我打算过几日授你为枢密副使,你意下如何?”苗训摇头道:“陛下不必给我除授官职,今天来见陛下,是要向陛下辞行。”赵匡胤大吃一惊,问道:“先生要走了吗?”苗训颔首而笑,道:“陛下知道,我是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惯了,不会做官。天下大势已定,我也该走了。”赵匡胤当即挽留,道:“先生不愿做官,我也不强求,只是可否留下来?遇上棘手之事,也好向先生请教。”苗训看了赵普一眼,笑道:“陛下身边有数不清的文臣武将,本事才能都在我之上,他们皆能助陛下治国安邦。”赵匡胤叹息一声,道:“文臣武将虽多,但是又有几人与我同心同德?说句心里话,除了先生和则平,我信任的人不多。”苗训微微一笑,道:“以陛下之智慧,要收服这些文臣武将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做汉高祖,可否让我做张良?”言罢深深一揖。张良智谋过人,洞悉千里,大汉立国之后,就选择功成身退,明哲保身。
赵匡胤虽然苦苦挽留,但是苗训去意决绝,最后只得答允。看着苗训衣袂飘飘,绝尘而去,心想今日一别,此生只怕再也难以重逢。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却已成过眼云烟,不禁怅然若失。过了良久,方道:“传诏,将先生所在的苗家村改名为宋村。”赐村庄以国姓,不但彰显苗训翊戴之功,更有怀念深情厚谊之意。赵普见他呆坐不语,知道他因为苗训离去而心情不好,劝道:“陛下,正如苗先生所言,他受不得拘束,如果强逼他留下来,反而让他无所适从。君臣际会,随缘聚也随缘散,一切随缘,不可强求。他不羡慕荣华富贵,不沾染一丝尘埃,潇潇洒洒而去,岂不正成全了你们君臣际遇的佳话?”赵匡胤叹息一声,道:“我是念旧之人,今生今世不会忘记苗先生的。”站起身来,又道:“陪我出去走走。”赵普欣然应允,当下传来张琼。君臣三人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出了宣德门,信步而行。
赵匡胤在开封长大,每个角落每条道路都谙熟于胸。即位以来,隔三差五的微服私访,每次只带张琼而已。正行之间,闻到一阵香味。他笑道:“是胡饼的香气,我最爱吃胡饼,每次路过胡饼摊都要买几个。”寻着香气走到胡饼摊前,道:“给我两个胡饼。”转头对赵普和张琼道:“今天我请客,你们吃多少买多少,不要客气。”赵普摇头道:“我还不饿。”张琼饭量惊人,比起赵匡胤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下道:“给我来三个。”摊主用纸分别装了两个和三个,递给他们,伸手道:“一共五个铜钱。”赵匡胤道:“好说。”可是搜遍全身也找不出一个铜钱。赵普微笑着拿出五枚铜钱交给摊主,道:“这次我请客。”赵匡胤身居禁宫,有钱也没有地方用,因此每次微服私访都没有想到携带铜钱,这次也不例外,依然身无分文。他笑了一声,道:“又要你破费了,日后一并还你。”赵普欠身道:“言重了,几个铜钱不算甚么。千金难买你高兴,花几枚铜钱,就让你心满意足,十分值得。别人想给你花钱,还没有机会,算是便宜我了。”张琼一边大啃胡饼一边连声说是,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口里塞满了胡饼,话声含糊不清。因是微服私访,为方便行事说话,三人都隐藏了真实身份。张琼扮仆从,赵普则扮成教书先生。
赵匡胤大笑一声,道:“你说这话,更叫我无地自容了。”转头询问摊主,道:“摊主的买卖一向可好?”摊主笑死一声,道:“小本营生,发不了大财,混口饭吃而已。”赵普道:“这位壮士如果吃中了你的胡饼,包管你这小摊以后客似云来,日进斗金。”摊主虽见赵匡胤英姿挺拔,器宇轩昂,但想再怎么高大威猛也只是凡胎肉身,而非神人仙家,于是笑道:“如果真应了你的吉言,发财之后,我天天送你们五个饼吃。”赵普笑道:“一言为定。”
赵匡胤一边吃胡饼一边信步而行,道:“虽然宫里也有胡饼,可是味道竟然不如外面的。”赵普笑道:“宫中的御厨手艺上乘,饮食选才也精挑细选,力求精细可口,美轮美奂。色香型器,滋味口感皆是外面无法比拟的,缺少的是人间烟火气息罢了。你羡慕外面的人,外面的人还羡慕你呢!”赵匡胤颔首道:“正是这个理儿。”
路过开封府,听到击鼓之声。赵匡胤道:“有人告状,咱们正好可以旁观,看看王著如何审案。”走到府衙前,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击鼓。他拿着木锤连击大鼓,鼓声‘嗵嗵’作响。过了一会,一名衙役走了出来,瞪眼道:“怎么又是你击鼓?”那男子大声道:“是啊,又是我。”那衙役皱眉道:“你别敲了,今天不能审案,回去罢。”那男子道:“我已经是第三次击鼓了,怎么还不能审案?”那衙役道:“权知开封府事很忙,没有时间,下次再来罢。”那男子道:“前两次你就是这样说的,这次又这样说,究竟审不审案?”那衙役嘿嘿而笑,道:“等到权知开封府事有空了,自然会审案的。”那男子问道:“究竟甚么时候有空?”衙役早已转身进了官署,‘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那男子追到大门口,用力拍门,叫道:“开门,开门。”虽然嗓子叫哑了,却没有人理会,于是污言秽语一阵詈骂。EnSotEmplE
赵匡胤走上前去,问道:“这位老兄,你是来告状的吗?”那男子三次给拒之门外,早就窝着一肚子火,打量赵匡胤一眼,没好气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赵匡胤笑道:“想不到你的脾气挺大,你若真是告状,我能帮上你。”那男子以为他信口开河,又或者别有用心,道:“我来了三次,都被挡在了门外,你怎么帮我?再说咱们素昧平生,你为甚么要帮我?”赵匡胤道:“我见那衙役赶你走,心中愤愤不平,因此决意帮你。”那男子心中已然绝望,摇头道:“这些当官的领着俸禄不做事,占着茅坑不拉屎,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不想再告状了。”又是无奈又是愤慨,言罢转身而去。
赵匡胤道:“你今天既然来了,何不再试试?如果今天开封府不让你进去,我...我愿意输你一千贯钱。”那男子闻得此言,大觉匪夷所思,敛足止步,又重新端详赵匡胤一遍,奇道:“这事与你没有干系,为甚么要与我打赌?我若进了官署,是不是要输给你一千贯钱?”赵匡胤笑道:“你若进了官署,一个铜钱也不用给我。你若进不了官署,我输一千贯钱。你要告甚么,先说给我听听。”那男子见他语气豪爽,似乎不像说假话,心念转动,决意试试,当下道:“我有几亩良田给族人强占了,族人不肯归还,我只有告状了。”赵匡胤问道:“你可有田契?”那男子道:“空口无凭,当然有田契,不然也不会告状。”赵匡胤道:“既然你有理,那就再击鼓罢。”
那男子想了一下,拿起木锤敲起鼓来。过了一阵,那衙役打开大门,探出脑袋,怒道:“怎么还是你?”那男子梗起脖子道:“对啊,还是我。”那衙役见他似有挑衅之意,犹是怒不可遏,走了出来,恶声恶气道:“给你脸了是不是?想讨打是不是?”冲着正堂大声道:“兄弟们,有个家伙闹事,出来收拾他。”言罢揎拳捋袖,做势就要动手。几名衙役提着棍棒,骂骂咧咧,冲了出来。那男子见他们气势汹汹,顿时心生畏惧,但是强自镇定,昂首挺胸道:“你们想干甚么?”那衙役嘿嘿而笑,道:“想干甚么?你几次三番来官署闹事,我都忍了。今天却是不知好歹,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叫你知道,官署不是任何人都能撒野的地方。”言罢大吼一声,提拳直击而出。拳头刚要打中那男子面门的时候,却被张琼抓住了手腕。那衙役怒道:“你是甚么人,敢管官署的事?”张琼不以为然,嘿嘿一笑,道:“我就管了。”力贯手臂,将那衙役推了出去。
那衙役倒退着撞在官署大门上,于是叫道:“兄弟们,他们是一伙的,给我狠狠的打。”众衙役大声叫骂,抡起棍棒就打。张琼赤眼竖眉,骂道:“操你们奶奶的熊!”一拳一个,将众衙役打倒在地。众衙役有的门牙被打断了,有的眼睛被打肿了,在地上滚来滚去,哼哼唧唧。那衙役被打的鼻子鲜血淋漓,又惊又怕,转身逃向大门。赵普沉声道:“站住。”话犹未了,张琼伸出右手,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他的衣裳后领。那衙役心中一凛,问道:“你们有甚么吩咐?”赵普问道:“王著在吗?”那衙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琼怒道:“在还是不在?”那衙役被打怕了,连连点头,道:“在,在。”赵普又道:“告诉王著,枢密直学士赵普拜访。”那衙役大吃一惊,连忙低头哈腰,满脸谄笑道:“原来是赵学士,失敬失敬!”赵普摆了摆手,道:“去罢。”
那衙役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官署,径直来到后堂,道:“王府尹,外面来了个人,自称是枢密直学士赵普,要求见府尹。”王著正在自斟自饮,闻得此言,当下放下酒杯。柴荣弥留之际,嘱咐范质,晋升王著为宰相。可是刚刚转身,范质就以他整日喝得烂醉如泥为由,褫夺了宰相之位。王著仕途困顿,晋升之路被范质堵死,犹是悲愤莫名,除了怨天尤人就是日在醉乡,整天借酒消愁。他知道赵普官职虽低,却是赵匡胤从前的幕僚,现在最信任的大臣,丝毫不敢马虎,当下道:“我亲自出去迎接他。”站起身来,迈步而行。因为喝得醉意酲酲,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摇摇晃晃走到官署外,见是赵匡胤,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急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那男子此刻方知眼前之人竟然是当今天子,惊讶之情,莫可名状。
赵匡胤治军既军令如山也赏罚分明,昔日但凡有士卒敢违令酗酒,不由分说,先打二十军棍醒酒。但是现在身份变了,王著也不是寻常士卒,自然不能军法从事。虽然眼见王著喝得眼神迷离,晕晕乎乎,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他告了三次状,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你打算甚么时候审案?”王著想不到这点小事竟然惊动了赵匡胤,急忙道:“臣现在就审。”赵匡胤叹道:“要不是朕正巧遇上,说不定你甚么时候才有空审案。身为朝廷命官,不理公事,整日喝得酩酊大醉,成何体统?”王著见他神情口气越来越严厉,酒全醒了,欠身道:“臣这就戒酒,以后不敢再贪杯了。”赵匡胤道:“你先审案罢。”言罢带领赵普和张琼移步而去。赵普道:“这个王著放浪形骸,为了喝酒,将公事置于脑后。如此公私不分之人,就算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也不能重用。”赵匡胤亦有同感,不过高瞻远瞩,看得更远,道:“京师之内,天子脚下,寻常百姓告状都难,别的州府只怕更加不易。要想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让百姓们容易告状。”赵普点了点头,眼见暮云低徊,天色向晚,道:“已是黄昏时分,陛下该回宫了。”赵匡胤道:“不忙,去石守信家里瞧瞧。”
石守信得知赵匡胤驾临府邸,匆忙换上官服,大开府门,带领阖家老小出门迎接圣驾,道:“臣迎驾来迟,请陛下恕罪。”赵匡胤笑道:“朕在宫里呆得闷了,出来走动走动,正巧路过你家,想进来叙叙旧,不必大惊小怪。再说朕不是第一次来你家了,不必如此大的阵势。你们这样诚惶诚恐,朕更于心不安,都起来罢。”石守信带领家人站起,欠身道:“陛下请。”来到客厅,石守信躬请赵匡胤坐于主位,自己和赵普侍立于下首。赵匡胤摆了摆手道:“咱们昔日是结义兄弟,情义非比寻常,今日登门,为的是叙旧,不要站着,都坐下。”石守信深有自知之明,赵匡胤虽然这么说,他却不这么听,恭恭敬敬道:“结拜是从前的事,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陛下不要再提了。”赵匡胤笑道:“我虽即皇帝位,但是结义之情是不会忘的。”石守信道:“陛下还是忘记更好。”赵匡胤微微一笑,问道:“为何这样说?”石守信道:“天子驾前没有私情,从陛下登基的那一刻起,只有君臣,再也没有结拜兄弟了。”赵匡胤喟叹一说,道:“似你这么说,天子就该是孤家寡人,不能有兄弟朋友了?”石守信正色道:“正是。”
闲谈一阵,赵匡胤告辞而去,石守信带领阖家老小恭送。只到赵匡胤身影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一家人才回到府邸。石夫人喜上眉梢,道:“陛下即位以来,已经是第三次驾临咱家了,这份荣耀隆恩,当朝再也没有第二人了。”得意洋洋之情,溢于言表。石守信却愁眉苦脸,殊无一丝喜悦之情,冷冷道:“妇人之见。”月影游移,花香满径,星辰闪烁,夜空深邃,石守信独自在后院想着心事。赵匡胤即位不足三个月,就临幸三次了。别人看来是圣眷优渥,他自己却如芒刺在背,有苦难言。赵匡胤三次临幸,真是登门与结义兄弟交心的吗?他心中存有老大的疑惑。翊戴功臣之中,赵普出谋划策,功劳第一,自己则排在第二。但他只是文臣,不像自己手掌兵权,深孚众望。赵匡胤是信不过自己,怕自己拥兵自重,这才不厌其烦的屡次临幸。念及于此,已经萌生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之意。
为方便百姓打官司告状,赵匡胤次日诏告天下,可击登闻鼓告御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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