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复读的那段时间,不算很好过,没有陈音宁,没有严芷,甚至没有徐冰清,日子平静且无聊。是全班热热闹闹,却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的安静,是大家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但是她却一个都听不懂的安静,是她在台上做题,台下没有任何反应的安静,陈安安自然是不在乎的,只不过她害怕安静。
学校门口的大榜上,去年优秀毕业生的高考分数和录取院校会在那贴上一整年,很多人会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之后去那徘徊,说着去年大神的事迹,杨易经常被提起,但是排行榜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陈安安在高二栋楼下已经废弃了的橱窗里,发现了去年一模的年级排行榜,杨易的名字被黑色墨水写在红色的光荣榜上,飘逸大气。玻璃破了一个洞,排行榜其中一角被风吹了起来,岌岌可危,陈安安第二天就拿了胶纸将它补好了,手上沾满了一层厚厚的灰,还被烂玻璃割了一道血痕,但是每天晚自习下课后,也有了去处,夏炎冬冷,她从未缺席过。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只要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那扇玻璃里面的名字,整个人就会安定下来。杨易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人,或者两个字,他以及曾经和他曾经存在的那些岁月,都是陈安安最美好的时光。
陈安安从床上爬起来,对着梳妆台的镜子随便抹了抹脸,一晚上没有睡,整张脸黯淡发黄,活活像是老了十多岁,一排排的化妆品也没有办法拯救。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的那个匣子上,爷爷说,东西要用才有价值,陈安安就不敢将它锁在深不见底的柜子里,虽然不舍得用,但还是每天都要用干净的干毛巾擦上一遍,用指尖轻轻摸着用盒子正中间用金边镶刻的囍字,稍微楞了一下,竟然有个部分像是松动了,陈安安心里一惊,连喘气都停止了。
细细看过去,竟然才发现那是一个小提手,自从将它抱回来,放到了三面环墙的角落里,生怕掉下来,陈安安就再也没有拿起过它,更没想着打开。
她小心翼翼地拉起提手,不大的首饰盒里绿色的绒布还齐齐整整地呈包裹状,她以为是旧首饰,打开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封信。
黄色的牛皮纸信封,皱皱巴巴的,随便一捻都能成为灰尘散落在太阳下的纸张,上面没有地址,没有邮戳,没有发件人,只有几个并不是很好看的大字,黄蕙兰收。
陈安安知道并不应该打开的,但是她实在是太需要些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了,所以根本没来得及思考是否妥当,就将信封打开,轻轻地将里面保存较好的信纸倒了出来,在她手心里轻轻碰撞了一下,然后落在了地板上。
她轻轻将信纸用指尖捻起来。
黄慧兰同志: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姨姐一家都还好吗?
其实不过是几日不见,在我心里倒像是过了好久一般。我同你夫妻之间,原本无需这么外道,只不过一提笔,竟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刚刚开始通信的时光,回过神来,已经写下了这些字句。
我写这封信来,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平时看着你的模样,总是不知怎么开口,如今你到姨姐家散心,我的信才有了去处。
我知你最近心情烦闷,每日愁眉不展,忧惧常在心头,却又总是不愿表露在人前,尤其是对我,像是怕我见到你苦脸一般,强作言笑,孰知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想到你以前天真烂漫,嬉笑怒骂从不遮掩,心里难受,总想着这一切莫不如我自己经受较好些。
我还知你同大姨姐讲,要同我分开,不然总是担心一朝东窗事发,将我牵连其中,每每想到此,便心慌地睡不着觉。可知,我听了这话,心也同十万跟针扎一般,那一刻,我宁愿你说的那个时候快些到来,甚至迫不及待要经受这些所谓的痛苦,让你看一下,我并不怕受什么牵连,本想当场同你辩解,宽慰你,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蕙兰,我思考了许多天,只是想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为我着想,不想将我卷入这疾风骤雨之中,所以想着要同我分开,自己一个人反倒更坦荡些,一条命,被人轻贱,被人踩踏,被臭鸡蛋打,被烂菜叶砸,也只是一个人的份对吗?我为你着想,就想着死也不让你一个人去经历这些,去否定你的想法,看紧你的动作,将你紧紧绑在身边。
真的不是这样的。
真正为一个人着想,并不应该仅仅做到这个份上。
如果你真的是我,你应该会知道,我不但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还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去承受这些痛苦是多么绝望的滋味?如果你是我,你应该知道,当我遗憾痛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还能陪着我的妻子一起受苦,是多么值得欣慰的事情。
当然,如果我是你,我应该要知道,你不希望拖着我下水的愿望是多么强烈,一个人在绝境,如果真的无法挣扎,那么唯一能让人欣慰的则是,不背负任何人的爱和善意,一人来去自由,对吧?
你看,我是明白你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是思绪混乱的时候,就越是想到以前的日子里,你坐在窗前,教我看《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我嫌你中国书还没有读完,就崇洋媚外地看外国书了,你瞪我一眼,却一言不发,太阳从窗户外照过来,成了一幅画。M.ensoTEmple.Com
所以,不如我们再撑一下吧,都自私地为自己考虑一次,你自私地想要拉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而我自私地要跟你并肩站在一起,好吗?
总有太阳照进来的那一天,我还愿意陪你在窗前看《安娜卡列尼娜》。
那么多的首饰,那么多的书信,她能看到的,竟然是这一封,陈安安双手颤颤巍巍地将信重新放回到信封中。突然想起,那一年,杨易伏在桌子上,用纯净到不行的眼神温柔地看她说,我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因为希望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所以顺带着希望天下所有相爱的人也都能在一起。
是那种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会在一起的那种在一起,是那种不用去寻找只要垂下手就能自然地牵住你的手的那种在一起,是那种不论你拖累我还是我拖累你都毫无怨言地在一起,她曾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虽然杨易也会往前走,会变得更优秀,但是她只要变好一点点,就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她就能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去接受各种各样的目光,尤其是,自己的。
可是,究竟由谁来定义“好”这个字呢?是穿上高跟鞋学会化妆学会露出完美的微笑更好吗?是自己可以赚钱买东西不用再朝父母伸手要钱了更好吗?是用八面玲珑心能更好地应付客户更好了?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的。
但她想要的那种好究竟是什么呢?
是可以匹配他的。
陈安安觉得自己有些可怕,横亘在她与自己所爱之人中间的,不是什么天堑,也不是远隔重洋的距离,而是她过强的自尊心。
自尊心其实没有错,它可以帮我们守护自己很多重要的东西。
她一直以来安安分分地生活,别人有的,她没有,便说那不是想要的,自尊心省去了很多繁杂的步骤,比如她要找妈妈讨要一番,然后再哭闹,撒泼打滚,最后被打一顿这些事情,小时候光是看弟弟做这一系列程序下来,都觉得脸要丢尽了,更何况是自己呢?她做不来,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不屑于去做这种事情。
所以所有得不到的就直接说是不想要好了。
可是,只有杨易,只有他不一样。
只要想起他来,就不管不顾的那种心情,这么久的时间,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
陈安安拿上外套,疯了似的冲出门去。
外面很冷,不知道是因为她衣服没穿多少,还是紧张,陈安安拨电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也许现在是四点多了,也许杨易早就已经飞走了,陈安安有些固执地躲避手机右上角那个小小的时间显示框。
电话是一定要打的,哪怕没有人接,也一定要让他知道,她一定会给他打电话的。
对面接起来的速度显然要比她预想地快一些,陈安安刚跑出小区大门,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顿时停了下来。
“杨易,”她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我有话对你说。”
“说吧。”
电话里响起嘟嘟嘟挂断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她的确听得真真切切,陈安安猛地转过头,看见那个穿着白色羽绒上衣的少年坐在花坛边上,直直地望着她,旁边放着那个大大的行李箱,他表情难过落寞,像是被人丢在街头的流浪狗。
他慢慢站起来,像是脚麻了。
“不是有话说吗?说吧。”
“你不是……”
“是啊,你要是不好好说,我还是会走的。”他赌气似的将行李箱拉近了些,有些孩子气地昂了昂头。
陈安安楞了楞,终于反应过来这所谓的一场“骗局”,抹了把汹涌的眼泪。
可是要如何说呢?
那么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想要跟他分享倾诉的事情,要从哪里开口比较合适呢?
保安室量体温的大爷闲来无事,躲在小小的值班室里,毫不掩饰朝他们看着。
“我,”她的声音颤抖不止,也许是因为被冻的。
“《海贼王》动漫来来回回我看了八遍,漫画书看了五遍,只有顶上战争那一段不敢重复看,其他的部分,哪一个人出场,哪一个人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甚至能背下来,我也喜欢路飞,喜欢艾斯,喜欢他们所有人在一起的样子,讨厌黑胡子,但是却对他那一句人的梦想是不会结束的,有更复杂的情感。”
那些力量在很多个安静的晚上,抽丝剥茧一般地进入自己的身体,但是现在,释放只需要短短的几秒钟,她觉得自己的力量马上就要消耗殆尽,陈安安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继续往下说,“去年我终于回了一趟老家,去看了姥爷姥姥的坟墓,两个黄土堆,毫不起眼地堆在田间地头里,挨着长长的公路,有很多人扛着锄头之类的工具从这条路上经过,再去到自己的田地里耕耘劳作,还有很多三轮车,里面载满了玉米棉花之类的农作物,他们有着我熟悉的口音,有朴实却酣畅的笑容……我以为,我会难过地喘不上气来,可是那一刻,我忽然,忽然特别高兴,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定感,”她浑身颤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么多年,我一直掩耳盗铃,自己不去想,也不让人提,仿佛只要我当它不存在,只要我不回去,不看见那个空荡荡的屋子,他们就永远在那似的,就像是心上悬了一把刀,课室在我看见姥姥姥爷的坟墓时,那把刀终于不再在心尖上晃,我觉得,姥爷他们一定喜欢这个地方的,听得到乡音,看得到庄稼,不离开这片黄土地,一定,一定特别安心吧,我想,我死了之后也要埋在这里,这么想,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我迟早也会死掉的吧,迟早能跟他们团聚的。”
“我还带妈妈去了北京,找到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很信任的那个专家,虽然吃了很多药,受了很多苦,但是现在她的病已经快好了,弟弟一路从专科读上来,最近在备考研究生,真的,他要是能上研究生我就再也不担心他未来要如何谋生了。”
杨易没有打断她,就任她工作汇报一样絮絮地说着,眼泪鼻涕随意地抹在自己的袖子上,悲伤到快要站不住却格外放肆。
“我现在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高级客户经理,带着团队做了几个成功的营销案例,有自己的团队,有值得相信的伙伴……”她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我以为,我以为我有了信仰,有了喜欢的动漫,有了喜欢的歌手,有了喜欢的音乐种类,将我的那些心事像是数学难题一样的事情都解决了,就像是游戏通关一样,打到最后,就可以像是一个普普通通却又大大方方的人坦荡地站到你的面前了,那样证明,起码我也还算是赢过,我可以解决自己生活中的困难,而不再是那个遇到事情就像是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转的人……”
“可是,麻烦来了一件又一件,我不知道这条打怪升级的路多长,可是我已经觉得很累了,我害怕,终究没有那一天,我站在你面前的那一天。”陈安安泣不成声,但还是很努力地站着,“可是我舍不得你,每一天都特别特别想你,我不敢后悔,只要冒出了这个念头,那些情绪就会不由自主地全部涌过来,就像是要呼吸不过来一样……”
杨易忽然冲上来,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于是,很多很多的话,陈安安都没有必要再说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和悲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仅仅凭他一个拥抱就忽然都消失不见了呢?陈安安哭得像是要断气,她埋怨不争气的自己,然后将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再也不用松开的模样。
“其实你看了那封信了对吗?那是我放进去的,我跟爷爷说,我喜欢那个女孩,我想要跟她在一起,非常非常非常想,可是我不知道她还喜不喜欢我了,她什么都不说……而我只想要知道这一点而已,只要她一个确定的答案,我什么都可以做。爷爷说他不能帮我做什么了,他能拿出来的只有那封信。”杨易轻轻地在她耳边说。
陈安安鼻涕眼泪都蹭在他洁白的羽绒服上,抬起眼吃惊地看他。
杨易抹了一把眼泪,轻轻拥着她,忽然笑了,“其实你太高看我了陈安安,我一个人也打不了怪升不了级,站在你面前的我,除了一颗真心,身上什么都是我爸妈买的,国内国外,聪明又厉害的人一抓一大把,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佼佼者,其实没关系的,见识到世界的广大,虽然会让人有点不再站在世界中心一样的错觉和失落感,但也能体会到海阔凭鱼跃一样的自在,你看,我现在都能用诗句造句了。”他轻轻捧着她的脸,旁若无人地抹掉她脸上的泪。
“可也是真的想你。”杨易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陈安安有些窒息,“本来只是忍不住想要探听一下关于你的消息,没想到听到陈音宁说,你真的在武汉。我不知道怎么说自己那个时候的感受,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不是咒你,只不过,我害怕最坏的结果发生,那是我承受不了的结果,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度过那么难熬的二十四个小时。”
“你不能,真的不能扔下我独自一人,无论是什么原因,我心疼你受的伤害,我愿意去分担你承受的一切,我不喜欢看到你主动去拎一个那么大的行李箱,我不喜欢看到你开门的时候手里拿着剪刀……这样,对我太过残忍你知道吗?”
陈安安愣愣地点头,“可是,可是我……”她还有最后一个,却也是最难的一件事情,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杨易靠近她,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没什么可是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可是了。”
他在她耳边呢喃,“你要相信我,陈安安,一定要相信我,那种没有任何理由地相信我。”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这么相信你的。”他眨眨眼,稀释了其中的水汽,将目光看向了别处。
陈安安决定闭嘴,是啊,那些什么可是,但是,她都不想再说了,她的生命里到处都是转折,总是她认为日子刚好那么一点点的时候就有个但是,工作刚刚看见进展的时候又出现了可是,做每一个决定之前要想到可能发生的最坏的结果,接一个项目也都要做出planB。
可是,人生中总得有那么一两件事,抱着不留后路的决心去实现,不去思考后果,不去设想失败,像是相信太阳明天会照样升起一般去相信它会实现,你知道,赌博会让人上瘾,更何况,筹码在自己手中。
陈安安将头深深埋在杨易的怀里,贪婪地闻着他的毛衣上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和属于他的味道,富有地像是得到天下所有糖果的小孩子,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她拉着杨易的手去小区门口,保安大爷懒懒推开玻璃门,拿着体温计给他们挨个测量体温,“哪户的?”
陈安安报了门牌号。
“这个小伙子呢?”
大爷你都看戏看了那么久了,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
杨易没出声,眼里带着笑侧过脸看她,而大爷也直直地盯着她,陈安安有些脸红地着急,“他,他是我的男朋友。”
她红了脸,杨易脸上的笑意像是花一样地绽放了。
“那来做个登记吧。”杨易弯下腰填自己的信息,大爷脸上的表情也宽容了点,“这就对了,小情侣要吵要闹回家知道吗?现在外面这么危险,还把你男朋友赶出来,在这坐了一整天,多危险啊,万一他感冒了,万一得肺炎了,不说给国家给人民添麻烦,小姑娘你自己受得了吗?”
陈安安也许是脑子反应太慢了,正要张口辩驳,就被杨易一把揽过来,“大爷说的是,以后不能赶我了。”
她低下头无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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