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祂刚刚的神情了吗?”梵妮莎哑着嗓子问。
“嗯。”伊瑟应了一声。
在所有的宗教典籍中,圣者的容颜都是不可窥视的。
过去梵妮莎曾想,或许是为了避免信徒因圣者的姿容平添纷扰,让天使更具威严。创作者限于教义而遮蔽天使面容的种种手段,让这些原本鲜活存在于人间的英雄,忽然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人们根据传唱的史诗、散落在历史中的典籍拼凑英雄的姿态,和被描绘出来的一般圣洁完美。
英雄是纵然曾深陷污泥,也可以甩干苦难的脏污,不屈不挠走向未来的伟大人物。世世代代的歌者吟诵他们的英姿,阴霾仅仅作为衬托,以让光辉形象更加高大。
因此没人在意过,为何圣者的容颜无须记录。
现在想来,或是因为天使和凡人,终究隔着厚重的壁障。
方才有着青色羽翼的天使垂悯地诉出凡人的血泪,毫无疑问,祂在说属于祂的过往,剖白属于祂的心迹,才会这般深刻,声声入耳,字字泣泪。
没有一个人可以质疑,天使就是阿尔冯斯。八零小说网
没人比祂更适合作为阿尔冯斯的代言人。
但当梵妮莎和伊瑟是视线从奄奄一息的少年脸上,转移到那张与之相似的面孔上的时候,却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违和感。
这股被割开的感觉,让她们一下都晃了神,险些看不清天使的脸。
她们分明看见了天使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波动。
祂会嬉笑,会怒骂,会开玩笑,会有措手不及的惊叹,会有无奈的感怀……
无论坚强还是软弱,无论希望还是绝望。
祂是如此近似于一个凡人。
但透过那双温柔化开的蜂蜜般的眼睛,除却荡漾开的情感涟漪,温情之下,却只能看见一片空荡荡的安然。
天使近在咫尺,看着过往的自己即将死去,诉说着少年时期的痛与泪。
他们的距离是这么接近,却又是这么遥远。
以至于,梵妮莎几乎要以为,天使站在天际行云之上,鸟瞰众生。
明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明明他们如此相似。
祂看着他,彷如看着一株小草,一只昆虫,一个普通人类。
眼中所见,并无特别。
就如……天地视万物苍生如刍狗。
所以祂身上属于人的情感越是真实,越是无法质疑,这份违和感就越是强烈。
如果不遮盖面容,让人看见了那份与凡人一模一样的真实,总有人能从对比中感觉到深藏的淡漠。
不如不见,这样人们就只会记得天使的伟岸平等。这是与英雄相称的桂冠。
梵妮莎再次看向少年犹带稚拙的脸庞:“……原来,这就是升华啊。”
她感慨完这一句,对着伊瑟道:“祂突然离开,应该是遇到了什么特别的情况,不知道祂还会不会回来,还是说,阿尔已经撑不了多久,即便祂分神不注意这里,我们也掀不起风浪。”
伊瑟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你想从门里出去吗?”
梵妮莎:“……”
梵妮莎轻轻地说:“祂说这只是一个梦。祂说这只是一个千年之前的幻影。祂说他也想要我们回去。祂说大门已经洞开。祂说梦醒时分就是遗忘。”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
我怎么想,重要吗?
梵妮莎差点脱口而出。
她不知道伊瑟是怎么想的,但她想,应该没有人比她对“梦”这个词有更深的感触。
据说人的记忆在三岁左右才形成,因此对于婴幼儿时期发生的事,人并不会留有印象。除了某些生而被超忆症困扰的人,很少有人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
就算是学会记忆以后,能被记住的也是让人为之动容的事件主体,而非记得全部细枝末节。可能会记得一句打动人的话,但说话的人长什么样子,当时是什么表情,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又具体说了些什么……很少有人能真正意义上记得全貌。
天使说的没有错,一旦人能记住所闻所见的所有事,很快就会被无数信息所淹没,随之陷入混乱和疯狂。遗忘,是一种人体自带的保护机制。
在一些学者的研究中,光怪陆离的梦境其实就是现实的映射,其中每一个看似奇妙得不可思议的变化,每一点让人无法理解的设计,都来自大脑的潜意识,只是以扭曲过的形式隐晦地展现在梦中。因为人永远无法凭空创造出未曾见识过的事物,这是狭隘,也是脚踏实地。
但梵妮莎一直困在婴儿时的那个梦的余烬里,形同作茧自缚。
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人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地在梦中看见未来的自己,怎么能看见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怎么会知道重要的人会在何时死去……
怎么可能看见自己的生命,就终结在年纪轻轻的十八岁。
比这样恐怖的梦更可怕的,大概就是梦中的事,真的在现实中发生。
而较之以上,更令人难过的,是即便早有预知,也无法阻止的命运车轮。
小时候并不懂得其中的重量,还能满不在乎地以此开解自己,让自己不那么驯良。但长大懂事之后,梵妮莎只庆幸她没有记得整个漫长而寂寥的梦,不然她肯定会因为不断对应起来的现实而发疯,从此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一直以来,她都在刻意区分她和朦胧的梦中的那个人。
事实也证明,在某些时候做出了不同选择的她们,在长大之后的人生轨迹,逐渐发生巨大的偏移,真的变成了不太一样的人。
时至今日,她的年龄和梦中的终章越来越近,而梦中人的模样,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模糊起来。
梵妮莎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生命力和精力,她知道,这还不是她的终点,她还能走的更远。
回收望去,对于梦里的那个人,她的态度很复杂。
有过隐约的亲近,有过没由来的信任,有过悲意弥漫的同情,有过满腔怨愤的咒恨……
现在,则是一片平静。
她已然不想再困在这个巨大的茧子里,被梦束缚余生的脚步。
她也不想再纠缠于伊莲和克劳德那些十余年前的秘密,从他们身上寻找存在的定位。
她更不想驻足在公主的身份里,只在这个名词里面定义自身的价值。
梵妮莎和自己和解了。
如果这个名字注定不属于她,那么,即便失去,又有何妨?
她的人生不是用一个别人给予的名字就能定义的。
她可以不是“梵妮莎”。
更可以不是谁的造物,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姐妹,不是谁的友人,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
她可以是谁都没有见过的样子。
“梦……”
梵妮莎低声念了一遍这个词,说:“我以前会为花朵修建枝叶,为了花能开得最美,不配旁枝抢走营养,有时候,即便是长得很好的枝叶也要剪掉。许多人在剪掉枝叶的时候会心疼,因为它们或许还能长得不错,却要为了大局而剪除,可没有人会心疼被剪子误伤的,更角落里的草芥。但事实上,被剪掉的枝叶,和被剪掉的草芥,又有什么区别呢?
“奇花异草,野花杂草……这是由谁来定义的呢?如果哪一天握着剪子的人忽然偏爱起生命力顽强,肆意生长的野花,被剪掉的会是谁呢?人人都不想成为草芥,可是谁又不是草芥。”
她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宝石蓝的眼瞳在平静之余,忽地燃烧了起来。
梵妮莎的声音轻轻颤抖,压抑着不息的火焰:“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我所梦见的梵妮莎的人生难道是假的吗?我所遇所知的阿尔冯斯难道是假的吗?”
“她曾经活过,他曾经活过……他们……”
她的声音渐低,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陡然拔高:“我活过啊!我们曾经活过啊……倘若无人知晓,倘若没人相信……就算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回忆都风化成灰我也会记得,我也会相信!这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冒牌货,怎么可能是能被人随便替代,随便舍弃的赝品。”
就算在他人眼里,是丑陋又糊涂的一生,是充满瑕疵的一生,是无法理解的一生,是毫不在意的一生……
斗转星移之后,姓名被人遗忘,尸骨腐朽破碎,存在的痕迹全部被覆盖,如此平凡的我们啊。
谁会知道我们的故事?
谁会在闲暇之余,给我们一点余光?
谁知道?
但我知道,我曾经活过。
我知道——
我是谁。
不去等待,就是现在,由我来定义。
只能是我。
梵妮莎没想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表情,她扬起笑:“趁着这个机会,要不要从窗户走出去?”
“正合我意。”有着一张忧郁柔和的脸的人鱼用力点了点头。
梵妮莎:“走窗户的话,就不是正道了,说不定会断胳膊断腿,大概会很痛吧。”
伊瑟:“这段经历算不上很愉快,也没什么著书立传的价值。可是我不想忘记。真要那么痛的话,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是啊。”
梵妮莎匍匐下身,护住阿尔冯斯。
伊瑟站起身,拎起手边的重物,猛地往紧闭的窗户上狠狠砸去!
“哐!!!哗啦——!!”
象牙白的高塔外的疾风吹了进来,将无数片折射着光线的玻璃碎片送到了塔的里面。
天光乍泄,满地狼藉。
他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玻璃残渣的划痕。
梵妮莎收回手,站到了窗框上。
风吹起她赤红色的长发,她眯了眯眼,看见这人间。
地面有着蚂蚁般的人在移动,溪流泉水奔腾向前,再远些,可以看见郁郁葱葱的森林包裹着万仞尖峰。天空变得无限近,仿佛伸出手就能探入云层,碰到烈阳。
天与地之间,有雀鸟扑棱着翅膀飞过。
她似乎看见一道狭长而幽深的隧道,没有回头路。
梵妮莎转过身,看见伊瑟把顺手拿起的重物放好。
“我很期待你来分享旅途的见闻。”她伸出手。
伊瑟一愣。
人鱼的耳尖在刹那间变红。
原来,她听到了啊。
在这短暂的呆愣里,梵妮莎说:“给个表示,你要我用左手拉右手吗?”
伊瑟这才忙不迭地伸出手,人鱼微凉的温度和人类温热的温度再次相遇,透过结一样交握的手,将力量传递给另一个人。
借着梵妮莎的力,伊瑟站到了窗沿上。
她们没有面朝象牙白的塔外,而是面朝着窗户内侧,看着血泊中的少年。
也许是刚刚那几下砸窗户的声音太响亮,或许是洒进来的阳光太刺眼,又或许是天使所言的一样,他还有着浅淡的意识徘徊在这里。
目光没有焦距的少年的眼珠似乎朝着光明处转动,眼眶里盈满阳光,竟像是灰蒙蒙的雾散开,终于露出了点蜂蜜的色泽。
“三。”
伊瑟想起,初见时她觉得,梵妮莎好像是一只风筝,如果没有人抓住线,随时会被狂风卷走,迷失踪迹。
人鱼认为守护族群是义务,认为必要时释放善意是习惯,认为搭一把手是应该做的事情。她从未想过要将谁置于羽翼之下,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在她所受的教育里,从未没有谁告诉过她,哪样的人就该保护哪样的人,从来都是有能力者护着点弱势些的人。
保护这个词,似乎蕴含“我比你更强”的隐意。因为被保护者可能会遭遇伤害、破坏,而保护者能够想办法使之避免恶劣的影响。
“一定要保护谁”这种斩钉截铁的想法,总让伊瑟有种傲慢的感觉。万一所遇到的,是自诩保护者的人无法插手的灾难呢?万一被保护者足够强大呢?
“二。”
但伊瑟无法否认,她好像的确有着,要蛮不讲理地站在梵妮莎身边的想法。
即使她其实知道,梵妮莎并没有弱到需要她去肯定,去保护。
这应该是两种矛盾的认知才对。
而且,她来到陆地应该只是为了找离家出走的西泽尔,除此之外,传统的人鱼对陌生的大陆并没有多少留恋。
她可以适应,可以接纳,但很难对陆地的土壤留下难以忘怀的执念。伊瑟的魂眠之处,心系之所,依然是无尽的大海。
但现在,这片土地的特别之处,不仅仅是有西泽尔了。
理不清楚。
伊瑟紧紧抓住梵妮莎的手,心里却想,已经没必要当暂时牵住风筝的人了。
“一。”
她们往后一仰,脚下一松。
风呼啸在耳边,下坠的速度惊人。
伊瑟闭上眼,明明是在下落,两只手臂却好像长出了羽毛,被风托起。
飞吧。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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