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她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没让她脸着地,连忙道:“小姑娘,没事吧。抱歉抱歉……”
被拽住的女孩轻得像一片云,对周围的动作和声音置若罔闻。
她仿佛摒弃了一切外界的事物,心灵沉入别的领域。
“有谁在向我祈祷?不对,‘我’是谁……我是……”
下一刻,一片青色的羽翼伴随着光明,遮蔽断绝了她一瞬间蔓延的灵感。
维罗妮卡猛然惊醒。
软绵绵的女孩懵懵地看向道歉的人:“……啊,没关系,我刚刚晃了神,没注意看路。”
对于此时还未稳定下来的维罗妮卡来说,信徒的祈祷无异于毒药,随时会将她的灵拉入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海里,迷失航线。
光是面前稳定作为人的部分,分分秒秒去应付魔力元素的亲切低语,就让她精疲力尽,更何况作为神回应呼唤。
这个花了十余年才保持住的平衡,破坏起来非常简单。
但这对于千年之后的维罗妮卡来说,并不危险。
唯有神的力量,才能穿过时间和空间的阻隔。
也唯有神明,会跨过万水千山,附耳聆听信徒虔诚的祈祷。八零小说网
祂听到了。
只是,祂很疑惑。
这尊名分明指向了祂,但其中既没有权柄的关联,也没有神之位的巍峨伟大。
与满溢的灵性伴随的,是沧海一粟般的一个属于凡人的名字。
“新历1079年降生于北地洛克希的雪之子。
“约克·奈普洛与芙洛嘉·奈普洛之女。
“梅勒·奈普洛的双生姐姐。”
被殷切呼唤着的,对应着祂的这个名字是——
维罗妮卡·奈普洛。
奇怪。
这个名字应当与祂无关才是。
被浓度高得窒息的魔力紧密环绕,身边围满无数的前赴后继涌过来的魔力元素,每一个元素都争先恐后地表达着对祂的欢呼和喜爱。
还有更多的来自远方的魔力,从世界的各个角落向神国聚拢,迫不及待回应祂,去往祂的身边。
此情此景,让任何一个法师看见,都会嫉妒得眼红。
但已经没有实体,溃散开来,由魔力组成的模模糊糊的身影却对此毫不在乎。
就如这奇迹理所当然。
祂生而被魔力所臣服,祂生来就是魔法的主宰,祂的存在,就是真理的化身。
有无数的法师充满对魔法的向往,对真理的渴望。
他们都该是祂天然的信徒。
可奇异的是,祂却并未感觉自己的神格稳定了下来,这样的异象让祂刚刚诞生,就产生迷惑。
祂抬首,目光穿过表世界的隔膜,清晰地落到了川流不息的灵魂之流边。
四位同伴正站在世界的根源,俯瞰着祂。
祂们是世界意志的化身,是世界的倒影。
共同守护世界,是祂们天生的使命。
新生的神明没有从同伴身上感觉到欢迎,也没有排斥。
祂了然,这是因为祂的神格还没有固定下来。严格来说,祂还并未完全破壳出生,不足以穿过灵魂之流,迎接祂天生的责任。
与此同时,连续不断的祈祷声就如水面皱起的波纹,越发强烈震动起来。
为何?
祂敏锐地感觉到,神明纯净剔透的躯壳之内,还有杂质存在。
一点斑驳的污痕,伴随一阵接一阵的祈祷声,将祂锚定在此间,难以升华到祂该去的所在。
是谁在祈祷?
在向谁祈祷?
若尊名所指向的是维罗妮卡·奈普洛,那么,听到这呼唤的祂,又是谁?
“我”是谁。
谁是“我”。
……
“地上的神明?”
蜂蜜色眼睛的男人说:“是啊,如果你不打算成为魔力的神的话,我也可以用舆论的方式,让你成为活着的神明哦!就像是我把你打造成贤者一样。现在你很受欢迎吧?可如果不继续打造的话,都不用时代变化,再过个几十年,也许又会变成过去一样。”
梅勒:“你又想诱拐什么。”
露娜:“这个提案其实很现实呢。”
卢西恩:“因为维罗妮卡阁下不会死啊,凡人很难接受这样的存在。”
艾丝黛尔:“我觉得被称为魔女也问题不大……呃,只是我啦。”
康斯坦斯:“神使大人的意思是,要讲维罗妮卡大人打造为活着的偶像吗?嗯——我不太懂魔法的事,如果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先知在的话,感觉挺不错的。圣骑士的损耗实在是太大了。”
简:“我才不想要这样的偶像,把研究的乐趣都磨平了。这样不就是为了得到唯一真理的认可了吗?我作为术士,可不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
塞恩:“肯定会有狂信徒排除异己的,法师活着已经够艰难了,我已经受够连咒语都不敢念的日子。我不想变成连说话都不敢的懦夫,在同类面前也躲躲藏藏。反正我也不觉得未来会更好。”
茱莉娅:“附议。”
“好啦,大家不要吵了。”
外表是十一岁的小女孩两掌相碰,发出一声脆响:“我之前的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只要伟大而至高无上的贤者维罗妮卡·奈普洛像个凡人一样就行了,她可以很强大,可以力挽狂澜,但她还是会衰老,会死去。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不需要成为什么偶像。我本来就是多亏了在座各位,才能拥有现在的一切,你们才是我存在过的证明。”
她说:“我只是维罗妮卡·奈普洛。”
……
天使的灵感告诉祂,原本已经忘一方彻底倾倒的胜利天平,重新开始倾斜,摇摆不定起来。
祂一面感叹于人类的不屈和勇气,一面怜悯地说:“可惜,那位现在并没有跨界而来的时间,祂现在正忙着处理内务呢。向处于不稳定的特殊状态的神灵祈祷,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疯狂……
“仅仅是受到震动而内出血,已经是很小的余波,算是幸运的了。”
甫一念完,最后的尾音刚刚落地,背对着祂的少女就蜷起身体,畏寒一般发着抖。她的一只手捂住腹部,另一只手仍然放在少年的身上,不轻不重。
天使难得露出不忍的神色,还是断言道:“不要再做多余的挣扎了,即便吾主亲临,也不会阻止生命的流逝。”
“可……可是……你们明明可以做到。”
“此乃法则。吾等是秩序的守护者。”
天使断然道:“这就是他的命。”
天使刚说完,就看见了与分|身一同出现的,浑身是伤的少女。
应该是被听到了,但很遗憾,这就是现实。
并非努力就能撼动。
天使这么想着,与分|身合二为一,整合了两个身躯里的记忆。
啊。
融合后的天使有些讶异。这两个孩子,居然做出了几乎一样的选择吗?
按照原本对她们的了解,她们应该很难会有这种无言的默契才对。
天使的目光落到过去的自己身上。
是因为一直在互相影响吗。不仅是梵妮莎被伊瑟和阿尔冯斯影响,伊瑟被梵妮莎和阿尔冯斯影响。
当他被她们所影响的同时,她们也被他所影响。
一同走过泥泞的污地,变得不再体面,不再光鲜亮丽。深深体会到被轻视,被看低,被肆意妄为地评价,被理所当然地判断对错是怎样的感受,再也没办法像过去那般轻易地对待他人。
醒目地感受了污浊,也明白了其背后的无力。
天使叹息道:“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你们来了,还有遗言堵在嗓子眼里。虽然没办法说出口。”
“我可以转达。”祂说。
“……为什么你能断定?”
“那可是过去的我啊。就算成了天使,也永远忘不了过去的自己。那些白眼,那些伤害,那些侮辱,时至今日还铭记于心,难以忘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他的光明,也了解他的阴暗。”
天使近乎于无奈地说:“‘婊|子的儿子’,这个称呼在我听过的里,其实已经算得上温柔了。既然得不到尊重,也不需要尊重,更无须尊重他人。典当了拥有的一切,最后沦落到小丑一样滑稽地出卖痛苦的记忆换来同情,在心里嘲笑着他人,面上伸手去乞讨。一面鄙夷着这样无耻的自己,一面以此为依仗潦倒地活着……贫穷,是一场伴随一生的灾难啊。
“我喝过脏水,吃过被人扔出去的食物,徒步而行,一走就是几十里上百里,脚起了泡,很快被磨破,结痂又开裂,周而复始。我的朋友亲人死于狗咬,死于坠物,死于癫病,死于打杀。我出生在普赛克,这座新王国发家的源头,与高贵的伯爵相邻,许多精彩的博弈心计在这里诞生,被后人津津乐道,分析个透彻。但对我来说,这里没有财富,没有贵族,没有未来的国王,连希望都没有。充其量只是个能勉强避点雨的狗窝罢了。
“我一直流浪,无家可归,死后也只是随处一埋……也许连埋都没有,但这些都无所谓。我不去参与谁的人生,谁也别来参与我的。我不记得谁,谁也不记得我,简单的人生万岁。这就是我的青春。”
阿尔冯斯上前,站到了少年的脚边,与他涣散的目光相触,半低下头,像是看着水面的倒影。
祂说:“如果我真的在少年时代就死去的话,大概一句遗言都不会有吧。但,我本来并不会这么倔强到底,我更擅长随波逐流。我也不会不清楚,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一丁点抗争就很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只有祂一个人顺畅无比地在说话,落入耳中,却仿佛听见了两个声音的合奏: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只是个随处可见的,野草般的人物。但我能知道,你们还有家,还有等着你们的人。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还回得去。’”
“‘回家吧。你们。’”
天使话音刚落,这具化身忽然变得闪烁起来,好像油漆一片片迅速剥离掉落,让祂不断变得透明,直到消失在此方。
阿尔冯斯:“……”
阿尔冯斯:“咦?”
怎么突然真就变成祂的遗言了。
祂的意识回归本体,翅膀一扬就飞到了半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扩大了无数倍,躁动不安的漆黑触手。
“苏珊?”
祂立马反应过来:“你赢了悲伤,醒过来了。”
“是呀,可惜没法把他斩草除根。”从咕噜咕噜不断延展增殖的暗影触手里,传来扭曲不清的声音,“嘻嘻,你的主没告诉过你么,面对魔族君主的时候,不要和木桩一样杵在原地不懂,我可不是你能小看的对手,小鸟。”
天使的指尖有神力在聚合:“之前我已经打伤了你,被高纯度的神力造成的伤害,就算是高等魔族也没法这么快愈合吧,更何况你还和悲伤内斗了一场,你现在肯定不好过。如果你有理智的话,就知道,不该攻击我。”
魔族蛮不讲理地拖长音调:“哎——为什么啊?小鸟,可怜可爱的,被神捧在掌心的小鸟。你在神国里戴了太久,都忘记外面的危险了吗?我凭什么对你放水啊,又不是人见人爱,你可是魔族最讨厌的敌人,最想玷污的害鸟。”
天使振翅,避开阴影触须全无顾忌的攻击。
落空的触手扫到无论树木还是岩石,但凡被碰到,都被腐蚀折断。
魔鬼还在继续说:“这么厌恶我的抚摸吗?呵呵,神力对我来说是剧毒,被魔族缠上,你也不见得很好受吧。天使可是纯洁的生物,被我们这种诸神丢弃的垃圾碰到了,会被污染吧。
“说到底,垃圾桶会存在,我们这些垃圾会诞生,都是多亏了你们这些开心快乐的蠢货!”
魔鬼的嘶吼的声音里伴随着疼痛,扭曲而疯狂:“灵魂的杂质?清洗之后再次投入轮回?哈哈哈……神明有没有预料到呢,还是说,就算预料到,祂们也不在乎。深渊是轮回的最后一环,一切被弃置的淤泥,都在深渊聚合!”
“这是世界运行的规律,神也从未向你们降下天诛。不要将主的仁慈宽容,视为蛮横的依仗。”
“呸,冠冕堂皇!那不过是因为我们这些残次品是必须存在的,你们不能杀我们,发现我们有价值,你们还不是要利用我们!”魔鬼神志不清地狂笑,“啊啊,你们可爱的信徒会不会相信,可亲的神明们是默许我们登陆的呢?适当的清理,也是必须的嘛。
“你认为我们是世界的毒疮是么,我喜欢这个称呼,这就是事实。小鸟,纯洁的鸟儿啊,你维护着你的主,想必你也会和你的父一样宽恕我们——世界孕育的逆子,或者说,弃子。”
天使不理会她,祂们不会被魔族的冷言恶语刺激到,其中几分真几分假,祂的心里有数。
魔鬼说神漠视苍生的苦难,只是花言巧语,最多能蒙骗一些愚昧的生灵。每一次战役,神都未曾姑息过魔族的恶行,一直垂悯丧生的生灵。
至于魔鬼口中的委屈……谁会相信鳄鱼的眼泪呢?
祂分神看了眼造成的破坏,停在空中的身影一顿,化为光点消失。残余的光点落在被毁坏的树木地面上,注入生命力,泥土黏合,新木拔地而起。
驱逐了敌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魔鬼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平静了下来,完全看不出刚才张牙舞爪的癫狂模样。
她收拢膨胀散开的身躯,回到原地化成一团深黑的影。
只不过,她并没有急着回到影界养伤,而是不断改造着自己的拟态。
内脏、骨骼、血肉、脂肪、皮肤、毛发……
她将自己变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神气活现,不带一根杂毛的金瞳黑猫。
猫团成圆形,尾巴好好放在了身上,动了动脑袋,下巴微微露出,有可能被狡猾的人趁其不备摸一把,当然,迎接胆大包天的人的,将会是猫的爪子和牙齿。
猫磨了磨尖牙,眼睛眯成一条细线,沉入暗无天日的幽影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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