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的名字。”乐离忧忽然道。
乐洋不解,看向乐离忧,可这次乐离忧没有面对他说话。
“你的嗓子没受过伤,不该失声至今……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乐洋张嘴试图回应,但拼尽了全力都喊不出一个音节——奇怪,他以前究竟是怎么说话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发声失败,乐洋不想再多尝试。实话说,他也不觉得再试几次能改变什么。
他拽着乐离忧的袖子晃了晃,试图让乐离忧把脸转向他,可是乐离忧仍是目视前方,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走到乐离忧面前,无奈个子太矮,乐离忧的目光还是越过了他的头顶——这下他确定乐离忧根本是故意的。
他已经不在意了,也以为乐离忧也不在意了,为何乐离忧要突然为难他?
乐洋抬手,一拳捶在乐离忧胸膛,乐离忧顿时捂着心口咳了起来。乐洋是收了力的,但时常被人说下手不知轻重的他一点不怀疑乐离忧是真被他砸疼了。
正在气头上的乐洋虽然感到抱歉,却也没有凑近去看乐离忧的情况,转身就把乐离忧抛下,走自己的路去了。
乐离忧忙跟上,拉住乐洋的手便道:“你难道不想说话吗?”
乐洋听了更是生气,回身怒视乐离忧——他要是能出声,绝对对着乐离忧就是一顿吼。
他要是有办法说话,还会愿意做个哑巴吗?
乐洋甩开他的手,继续走。
亏他还一直觉得乐离忧体贴……
“抱歉,是我不好。”
乐离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乐洋再度回头,瞪着乐离忧,心问: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乐离忧弯曲膝盖,弯下腰,尽力平视乐洋,对乐洋道:“我只是想……你是放弃说话了吗?”
乐洋给他脑壳来了一拳,用行动表达自己的不愉快。乐离忧吃痛闭眼,接着道:“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地解读你的话,自以为是地替你发言,你会不会更有开口的动力?——我只是这么想。”
乐洋正要再给他来一拳,但即将落拳时却又停手了。
其实乐离忧说得不错,他确实过得□□逸,以至于他在恢复说话能力这方面上下的功夫甚至不如日常练武,而且……他看不到恢复的可能性,在尝试出声前便自行预料了结果——他会一直是个哑巴。
他原来是这么消极的人吗?
乐洋拳头轻轻落在了乐离忧头上,随后收手。情绪上来,他的眼眶也红了一圈,为了不让自己越想越深,乐洋叹了口气打断思绪,正要扬起嘴角,乐离忧忽然抓住他的手,惊喜道:“你刚才发出声音了!”
乐洋的表情先是诧异,再是怀疑,他忙确认:真的吗?
乐离忧猛地点头再一把将他抱住,回道:“真的,我听到了,听到你说‘唉’……”声音里是满满的笑意,但说着,乐离忧脸上的笑却逐渐消失了。
假的,他这么说只是为了给乐洋自信,抱住乐洋也是怕自己装不下去,怕表情露了陷。
对不起,他心道。
他记得乐洋的声音,看过乐洋谈天说地时的欢喜模样,知道乐洋喜欢说话,也清楚乐洋已经掐灭过恢复的念想。
也许不该给乐洋希望。
乐离忧松开乐洋,瞧见眼眶还红着的乐洋笑逐颜开的模样,心中刺痛——乐洋太过相信他。他决定维系这一谎言,于是笑笑,对乐洋说:“我说过了,回到洛京,你会好起来。”
乐洋猛地点头,张了张嘴才要说什么,就把嘴闭了回去。他要说的太多,想想还是先收口。
乐离忧双手捏着他的面颊,扯起了他的嘴角,说:“说吧,我会认真听,说多些对你的恢复也有好处。”
乐洋点点头,本就圆溜溜的杏眼被他睁得更圆,阳光映入他漆黑的眼眸,在他眼里闪烁。他拔开乐离忧的手,兴奋道:一起去玩吧!等上元节……现在街上没什么人,但是上元节那天会很有意思。你看过狮子吗?到时候能看到狮子跳舞哦!晚上又会有人打铁花,我们小时候看过的,还记得吗?
乐离忧并不能完全理解,却还是装作完全明白的样子点了头,莞尔道:“好,一起去玩吧。”
会好的,乐离忧笃定。
他的谎言到头来还给了自己信心。
“等你好了,我们搬出花府。”乐离忧的右手抚上乐洋的脖子,突如其来的冰冷,使得乐洋颤了颤。当手掌的冰冷四散,乐洋又觉得有些痒,让他不由耸起左肩,试图挤开乐离忧的手,但乐离忧没放手,大掌顺着乐洋颈部的光滑来到了后颈。
“买一处房子,不用太大,装得下你我就好……可以就在花府附近,日后你想公子了,也能随时回去看看。”
乐洋问:为何?
“就算你把花府当家,你我成家后不也该搬出去?”他说着,右手的大拇指摩挲乐洋的后颈。
在漠北的那段日子,他们也算成了亲。
乐洋摇摇头:你不回去吗?突厥怎么办?
当初乐离忧回归平城军,是因为他作为突厥一方出使大宁,代替新任大可汗在止战后商谈合作,并把大宁的声音传回突厥。身为突厥特勤的他在平城军中挂职并受招待于大宁也有利于稳定突厥和大宁的民心,算是变相的人质。而随乐洋归京还是应花千宇请求。
“无所谓,”乐离忧淡然回道,“我并不想回去。”
那是你的家乡。
“你想我走吗?”
乐洋摇头,随后又点头,他说:我会和你一起。
乐离忧笑颜再展,随后调整了表情,一本正经地凑近乐洋的脸,低声说着悄悄话:“你说我在大宁的这段期间,会有多少人在议论我已经叛变的事?”
乐洋瞪圆了眼,惊讶问:你叛变了?
乐离忧无奈回道:“是他们觉得我叛变了。突厥之中本就有许多臣子仇视大宁,而我不仅主张与宁和平共处,和谈后更久居于宁。若我回去遭逢暗杀——你说,怎么办?”
乐洋点头:那就不回去。
乐离忧满意了,直起腰,说:“等我完成我该做的事,我们就一起留在京城长住。我不在的时候,你寂寞的话就回花府住,公子会给你留位置。”反正无论如何,他都要让乐洋先和他一起搬出花府,过上真正的婚后生活。
你要去哪里吗?
“你说得对,我是突厥的特勤,我还有我的责任。”
要回突厥吗?
“嗯,还会回个几次。”
我和你去。
乐洋皱着眉心,显然记挂着乐离忧先前说的“暗杀”。
乐离忧的手顺着他脖子的弧度上移,落在他脸颊后又揉了揉他脸上的肉,从容浅笑:“若你陪我同去,我还有什么理由回洛京?放心,我不会有事。”
可是——
乐洋忽然被人撞了下,还没回头看情况就听到一声:“好痛!”
乐洋转身低头看向坐在地上对着手掌呼呼吹气的男童,正打算关心他的情况,男童抬头,用含着泪花的双眼瞪着乐洋,怒然:“在路中间傻站着干嘛?”
乐洋不打算受气,张口便回嘴:明明是你自己不长眼!
男童别开脸,用着乐洋能听到的声音自说自话:“说什么呢,哑巴吗?”
乐洋愣了下,忽然觉得自己对陌生人比口型的行为怪丢人的。https://m.ensotemple.com
乐离忧站到乐洋身旁,居高临下地注视地面的幼童,冷然:“道歉。”
男孩被这高大的、长像异于常人的男人吓到了,浑身抖了下,然背后传来小伙伴的喊声,碍于面子,他鼓起勇气回嘴:“我又没说错!”
乐离忧面色更沉,声音也更沉,他重复:“道歉。”
男童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跑一边说:“对不起!”跑慌张了,一不小心再一次跌倒在地,但因害怕被“坏人”追赶,他顾不及疼痛,就一边哭一边从地上爬起,还冲小伙伴们喊了声:“妖怪啊!”
伙伴们闻之忍不住再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乐离忧,随后争先恐后地跑走了。
袖子被旁人抓住,乐离忧回头,无奈又好笑地看着笑得都快站不稳的乐洋。
倏尔,乐洋合上嘴,弯弯的笑眼盯着乐离忧,笑容浅浅,意味悠长……他记得,第一次见乐离忧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妖怪”。
——你知道吗?话本里的妖怪多是魅人的。
……
即便安清枫谨遵医嘱按时吃药,他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衰弱的速度肉眼可见,发病不到一月便瘦了一大圈。
身如枯木,面如青菜,双唇发紫……安清枫看了镜子中的自己,别过头,自嘲:“皇兄死前都没这么难看。”
卫澜把手上大氅披在安清枫单薄的肩上:“天冷。”
“呵,”安清枫再度看向镜子,透过镜子去看身后卫澜的表情,“不打算安慰我吗?”
“为何要安慰?外表之外有更重要的。”卫澜透过镜子对上安清枫的眼,安清枫却错开视线,走离镜子前。
“还有什么更重要?”安清枫问。
他不想看见自己的模样,更不想被卫澜看见。
卫澜摇摇头没有回答。
患病期间,有人怜悯他如将死之人,有人恐惧他如疫病鬼神,与往常无异的卫澜成了他的心理安慰,但这一刻,他真希望卫澜能说两句体己话,或者对他再亲近些——也许那样,他就不会感到这般空虚。
他自诩上等,可现在他才更似卫澜的附属物。他能给卫澜什么呢?他只有一副病体。
安清玄走到了床边,坐下。他抬起右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卫澜同坐。
“等我死了,”安清枫说,“你就是王府的主人了。”他似乎能预见自己的死期。
卫澜坐在他右手边,风轻云淡道:“澜儿不过是王爷的男宠,再受疼爱也不可能主掌恭亲王府。”
“这是我的王府,我说能,便是能——在我死后,我身后的一切都给你。”
他施恩,以这样的方式巩固他岌岌可危的地位。
他不打算平视卫澜,他要站在高处,被卫澜景仰,被卫澜爱戴。
“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安清枫握住了卫澜的手,说。
卫澜看着交握的手,回道:“是。”
“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上元节。”
“……嗯。”
“还记得是在哪里吗?”
“太久了,忘了。”
“我带你去。”
“好。”
卫澜眨了下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露出难得真诚的笑脸。他抬头看着安清枫,眼里饱含温柔,引得安清枫也一同扬起了嘴角。
真好……要是能长寿的话,是不是能看到你更多的笑容。
“真想和你一起白头偕老啊……”
安清枫往左边挪了些许,随后倒下,枕在卫澜腿上。
卫澜抚摸他的乌发,回道:“我也活不了那么久。”
是啊,这么亲近痨病患者,发病也只是迟早的事。
安清枫知晓自己给予得再多也无法偿还卫澜,因为他欠卫澜的,是一条命。
……
恭亲王府的位置还算偏僻,周围也没什么民居,但大清早的,唢呐清亮的声音还是刺入了安清枫和卫澜耳中。
眨眼间,便到了上元节。
安清枫用手掌揉了揉耳朵,笑道:“还真热闹。”
卫澜将温好的酒水放进篮中,应了声“嗯”。
“你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安清枫说。
卫澜淡淡回应:“是你太精神了。”
安清枫看着已经盖好的篮子,又说:“这些不用你准备。”
“不费工夫。”
“现在走吗?”
“嗯。”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吗?”安清枫笑问。
这样的话他早就问过,也从卫澜那里得到过答案,但也许是今天他的状态尤其好,他想说话,不管有意义无意义的话都想和卫澜说。
正要提起篮子的卫澜顿住动作,倏尔回道:“记得。”随后他将篮子转交给了随行的侍从。
听到不一样的答案,安清枫喜出望外:“真的?”
“嗯。”
“你想起来了?”
“我不曾忘。”
安清枫笑了,笑得像是初次见面便给他送花的那个胖少年。
卫澜别开脸。
他们早已不复初见模样。
池边凉亭下,卫澜与安清枫饮着热酒,周围百姓早被驱赶,随行的下人皆在一里外,但就算如此,二人耳边仍是喧嚣不断。
安清枫望着池塘对面的人群出神,恍惚间仿佛自己也走近了人群,能分明地看清狮子身上的根根细毛。
卫澜为他倒了温酒,问:“要过去吗?”
安清枫摇头,笑道:“我可不想成为疫病源头,死后受众生唾骂。”
卫澜没有接话。直到安清枫喝下温酒,他才再把酒杯满上,说:“你知晓那日你装死,大人为什么不仅不觉有假,还认定是我下的手吗?”
“为何?”
“因为他真给了我毒药,只是没命我在那时动手。”
安清枫看着杯中酒,食指和拇指捏着酒杯搓了搓,感受杯中传来的热度。他说:“可到最后,你还是舍不得我,不是吗?”
卫澜哂笑,反问:“怎么会?我看上去是爱你的吗?”
安清枫心绪起伏,忽而止不住咳嗽的冲动,咳了好一阵子才停,喉中血沫也咳在了手帕上。
“也许吧,也许是爱你的,”卫澜对上他的眼,嘴角带笑道,“但就算这样,我也不想做你的男宠,我是个男人,多少也是个有自尊的男人。”
“有什么不好?我能给你的咳咳……”
卫澜摇了摇头:“我对荣华富贵并不感兴趣,但,我确实也习惯了依附你时过的糜烂生活,说不定你把我丢出去,我还会爬回来求着你疼爱我……因为我就是这么没用的人。”
“哈哈哈……”卫澜笑了起来,但片刻后就碾平了笑意,“你为何爱我呢?为何即便知道过去面对的不是真实的我却还能说爱我呢?因为只有我的爱是你得不到的不是吗?”
卫澜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卫忠良年轻时的脸——那时候的卫忠良问得最多的便是“澜儿爱不爱父亲”,而他的回答总是肯定的。
他总在后悔。如果说“不”的话,他是不是就能永远呆在卫忠良身旁了?就像卫堪一样。如果他能和卫堪交换人生……呵,若是这般,他敬爱的父亲大人也就不必死。
“为何你能一边说着爱我,一边拥抱除我以外的人呢?不是说从那以后只有我吗?为什么要违背誓言啊?我也想相信你啊……”
眼帘抬起时,滚烫的泪水滑出卫澜眼眶。
“要是有天被你厌倦了,我会有多凄惨?你也会像当年对除我以外的人一样,为你的新欢把我赶出王府吧?”
安清枫不断摇头,一旦打算说话就会不断咳嗽的他也只能摇头。
“明明离开你就能脱离这份恐惧,为什么我还要留在你身边呢?是因为爱吗?”卫澜摇头否定,“不,是因为我是废物。”他笃定如此。
“这个废物既想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又不愿雌伏你身下,所以……”卫澜渐渐失了声。
安清枫想回答,但越来越多的血从喉中被咳出,因为手帕已经承载不了这大量的血,他不得已用双手去接。越咳越多血,越咳越沙哑,安清枫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这么一想,他忽然就能冷静下来了。
他抬起右手,正欲拭去卫澜脸上的泪水,便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血。
他没有收手,食指扫过卫澜的脸颊,可没一会,他的手落下,人也倒在了桌上。
酒壶、薄杯摔落地面,碎成数瓣,破碎的响声淹没于节日的喜乐。
卫澜看着他,呢喃着:“所以,你快死吧,死了我就能爱你了。”
远处的护卫们背对着他们,没发现他们的异常。卫澜扯过安清枫手上的血手帕,从袖中取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安清枫脸上和手上的血,随后拿着两张血帕来到了池水边。他蹲下,正要清洗手帕,却发现了左脸上还未写完的“爱”字。
“到最后都没想明白吗?你不是很聪明的吗……”卫澜看着水中倒影,抚上了脸上混着泪的血。
奇怪,为什么要洗呢?
想到此,他松手,两张手帕一齐落进池中,没一会,相继沉入水下,鲜红的血液被池水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红线,而后淡化,消散。
高亢嘹亮的唢呐声破空而来,卫澜站了起来循声望去,极目远眺,望见远处迎亲的队伍,他忽地忆起安清枫把他唤作王妃时春风得意的模样。
“我们……还没成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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