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诚修行懒散,也不愿收妖,就是因为他知道有些道士为所欲为,将妖收了为奴为婢,更有甚者直接将妖族当了炼丹的药材。他救那两只狐妖,也是因为知道那一派的道士惯常如此,他没想要什么回报,也不在乎什么妖毒,他只是好奇,那只狐狸当真会为了他一介凡人,千里迢迢地回来?
正想着,就听草丛中一阵响动,玄诚回头,恰见着个雪白的毛球跳出来,三两下到了他跟前,将嘴里叼着的火红的灵草搁他手心道:“你将这灵草捣出汁液,合着芣苢种子一同煮上半刻,连服七日便可。”
玄诚未料到这狐妖从记忆里一跃而出,如此灵动,如此莫测,像天边的流云。
狐妖不知玄诚为何愣在那处,还道他为难,便又道:“我替你采些芣苢?”
“不必,我认得。”玄诚这才拦住蹦蹦跳跳就要去的狐妖,替他摘了头上黏着的苍耳种子,“你歇会儿!”
狐妖甩甩尾巴,当真就坐在玄诚边上,毫不设防地一同抬头看着月亮。
满月之日,是感天地精气,吸月之精华的绝佳时机,狐妖沐浴着月色,调息片刻,便觉得疲累消解了不少。
他的确是累坏了。
此去涂山,他一路上都想着这救他一命又中了妖毒的恩人,生怕他在他赶回来前就殒命,教他抱憾终身。还好,玄诚修道,应当是有些修为的,尚能抵得住妖毒毒性。
“我叫悠鸣,你呢?”碧色的一双眼,如清澈的两汪泉水。
“玄诚。”
狐妖倒是健谈,和玄诚说起自己的身世,他原本和族人都居于方诸,自妖界崩塌后,于洞天福地修行的狐族无处可去,大都流亡人间。他和姐姐在一次被道士抓捕时走散了,他便带着从道士手中救出的小狐狸,一同前往涂山投奔,哪知路上这些道士始终阴魂不散,幸而得玄诚相救。
“对了,你为什么救我?”悠鸣打量着玄诚那一身穿旧了的道袍。
“你又为什么回来?”玄诚拨弄着手里那一支灵草的叶,“不怕我和那些道士一样?”
“真要捉我,当时不就捉了?”悠鸣理直气壮道。
玄诚笑了下,将自己带了流苏的佩印挂在悠鸣脖子上,“你修为尚浅,若再遇着什么,就说是净明派驯养的妖族,归程千万小心。”
悠鸣低头看看那木质的佩印,又盯着玄诚平平无奇的一张脸瞧:“你赶我走?”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已经给了我灵草。”
悠鸣摇了摇头道:“我狐族,向来有恩必报,更何况先前不慎伤了你。”
玄诚对上那亮晶晶的眸子,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道:“那便每月十五,来陪我说说话。”
“这有何难?”悠鸣高兴起来。
就这样,每月月盈时,狐妖都会来半山腰上与玄诚闲聊。玄诚给他烤野果,用指尖给他梳毛,安安静静听他说修炼的事。
待天气转凉,玄诚便会盘着腿,和狐妖一起烤火。
千里迢迢、不畏险阻来这里见玄诚的狐妖,这时候便金贵起来,一会儿抱怨杂草扎他,一会儿抱怨石子磕腿,直到玄诚将他抱起来,让他靠在怀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眯着眼心满意足地甩尾巴,低头,恰见着挂在脖子上的小小的佩印,那佩印底下刻着个“诚”字。
“他们说,这是信物。”
玄诚半合着眼,险些睡去,听到这句,顺着小狐狸目光看去,笑了下道,“不是。”
玄诚的一双丹凤眼,单看是好看的,垂眼时有些像悠鸣见过的木刻的佛像,显出一种看透世事的风平浪静。
悠鸣因此生起气来,起身跳开,尾巴一甩道:“回去了!”
下个月,悠鸣便没来赴约,玄诚照例背着劈好的柴和采了半天的野果上山,等了一宿,柴火烧尽了,野果原封不动地搁着。
玄诚慢悠悠地下山,走得小心,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腿脚不似从前利索了,膝盖带着响,走几步腿便酸疼。
玄诚从前总喜欢爬山,登顶时,是他作为凡人最接近“天”的时候。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
小时候生病瞎了,被爹娘丢在牛棚里等死时,他便明白,他是天地间的一缕青烟,来也没有缘由,散了便散了。后来,因着机缘巧合得了看“气”的本事,这才勉强活下来。
但好像有什么,死在了那些饥寒交迫的漆黑的长夜。
悠鸣的失约,反倒教他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个月盈之日,他正在房里睡着,忽听了动静。睁眼,就见着窗棂上站着那熟悉的雪白的一团。EnSotEmplE
玄诚立刻推被起身,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即便悠鸣脖子上挂着他的佩印,不会被道观的结界阻拦,他一个修为低浅的妖,来这里也是以身犯险。
悠鸣却不答,甩了甩尾巴跳下去,示意他跟上。
玄诚披衣起身,一路跟着悠鸣走到了西侧院落的墙外。玄诚鲜少回道观,回来也鲜少在深夜走到这一处。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墙上竟密密麻麻地贴着符纸。
玄诚两指并拢念了个咒,隐身穿墙而过。他未料到,他就此撞破了道观的秘密。
只见五、六名道观弟子,挽着袖子在池边按着一五花大绑的嘴里塞了团布的鲛人,生刮着他的鳞片。他们的动作利落,不一会儿就露出了一大片腥红色的鱼尾肉。随后另外二人俯身,借着月色用小刀利落地片着鲛人的肉,小心翼翼地装在道童托举的食盘里。那食盘底部垫着刚摘的洗净的琼叶,透着一股淡淡的香,将血腥味盖过些许。
那鲛人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不再挣扎,只是落泪。那泪珠滚落在地立刻便成了珍珠,另有一小童在边上拾捡,将沾了血水的珍珠丢进铜盆里泡着,神色漠然。
满池子的水此时都已成了浓稠的鲜红,那受了凌迟之苦的鲛人最终被推入水中,再没有动静。池子另一端,还浮着几名奄奄一息的鲛人,鱼尾的森森白骨,镀了皎洁月色,像是一柄柄匕首,直刺入玄诚心里。
玄诚呕吐起来,幸而悠鸣施了法术,带他瞬移到了外头树林里。
然而玄诚并没有好些,他扶着一棵树,胃里翻江倒海。他能感觉到那种来自深处的颤抖和抽搐,像是责难和鞭笞他的木讷与迟钝。他早该想到,即便修炼得道,也少有人能多年来容颜不改……旁的道士们为一己私欲收妖,吃妖,为何他就笃信他的师父和同门,定能把持住自己,不贪恋长生不老?
玄诚吐了半晌,终是没了气力,倚着树,空洞的眼神望着天际。
悠鸣被他这模样吓着了,尾巴盖在前爪上低声道:“我也是不经意发现的……”
玄诚沉默了许久,收回视线苦笑了一下道:“这不怪你。”
悠鸣听他这样说,反倒更紧张了,靠过去,茸茸的一团贴着玄诚脚踝:“和我回涂山吧?你与他们不同,与那些凡夫俗子都不同……我是九尾灵狐,已被王上选中,待我立功,王上定能网开一面,让你入得桃花源,自此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悠鸣眼神清澈,一片赤诚,可玄诚却不敢看他。他觉得人间污浊,自己更污浊。
“我会劝我师父,你先回去罢!”
悠鸣还想说什么,可他不过是一只修为低微的妖,他原以为,玄诚知道了真相,会答应和他回涂山,未料到弄巧成拙,倒凸显了自己的一无是处,唯有悻悻而归。
玄诚终究是没能说动他的师父。
一个月后,他在门外磕了三个响头,脱下道袍,来到与道观玉泉相通的林子里。
他借着看“气”的本事,寻着早便死去,魂魄却还未全然散尽的鲛人之王,跪在他身旁,咬破手指在地上布了法阵。
这是师父的藏书阁里记载的禁术,他按着那法子,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阳寿,都给了那鲛人,续他一盏魂灯。那鲛人额前鸦青色的宝石,本就是法器,应当能助他瞒天过海,并将命定之人引到这里。
玄诚知这是杯水车薪,可也算是替他师父抵消一些罪过。
这晚以后,玄诚便独自住在山上,搭了个茅草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五年一晃而过,悠鸣杳无音讯。
玄诚也便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每月十五,下山去集市卖掉些字画,再采买些东西回来。
这一日,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玄诚正收笔墨,忽来一白衣公子站定在他跟前道:“我求个字。”
他面如冠玉,说话间和风细雨,修长的手指按着他被雨点打湿了边角的麻纸,赏心悦目的眉眼间,却尽是疾风骤雨般的思念,打得人只想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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