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便一路跟着他,使得他头顶那一方不见雨水。
玄诚走得很慢,泥泞的路总使得他脚下打滑,他撑着竹拐,走一会儿,便要喘上一会儿。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茅草屋,关了柴扉,那公子便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身后,一挥衣袖,就将玄诚身上,鞋上的泥点子和水渍都消干净了。hTTps://WWw.eNSOTeMPLe.com
玄诚不理会他,安静地收拾东西,又虚着眼剪灯花。
没多余的凳子,那公子便半跪在玄诚跟前道:“我闭关五年,终是修得人形,我为王上出生入死,立了些功,王上破格授予我天狐令,也应了我的请求,只要你……”
“啪”的一声,烧焦的捻子被骤然剪一刀,灯花一跳,映得满屋敞亮。
玄诚那平平无奇的五官也便被照得分外鲜明,眼角唇畔的细纹再无处可藏,只那双眼,依旧同从前那般,透着不为所动的风平浪静。
他忽地一扯衣带,那不起眼的麻布短衣便落在地上,他又在彼端震惊的目光解去中衣,露出单薄身子。
他皮肤苍白,有些溜肩,因为太瘦而锁骨过于突出,像是隔着一层皮便能取下。腰瘦得近乎干瘪,侧面瞧,如一个扎起的纸人,勉强维持着形貌,一戳就破。
而就在这样一副皮囊上,遍布着流着黑血的脉络,似交缠的图腾。
“我儿时生了场重病,瞎了。寒冬腊月,被父母丢弃在牛棚里自生自灭。当时我饿得两眼昏花,一心求生,等回过神来时,已是生吞活剥了一只小蛇妖。”玄诚抚摸了一下干瘪肚子上浮现的黑色经脉,他跳跃着,像是活的,“他或是太冷了,下意识地寻着我体温过来,也可能是对我这将死之人起了恻隐之心,并未设防……我将他吃得只剩了半截蛇尾,他的蛇胆,治好了我的眼,而他的蛇毒,流淌在我躯体里,慢慢腐蚀着我的五脏六脾,却也给了我能见着气的异禀。”
悠鸣怔怔望着他,目光定格在那些蛇毒造就的黑脉上。
“我并非你以为的那般良善,我不过是因着歉疚才出手相助。你若真将我带回涂山,或有一日,我也会为了一己之私,阀害你同族。”
他与他的师父,与那些为了求生而不择手段的凡夫俗子并无差别。
“胡说!”悠鸣从腰上扯下那佩印举高道,“我知你每月十五,都将修为化为灵力,借着这法印传与我,助我于月盈时修炼,也知你那日将阳寿给了那鲛人,替你师父抵债。你因着儿时的迫不得已,就觉得自己命不值当,这般慷慨,不过是因为你不敢教自己留恋,也不信这世间有谁愿为你肝脑涂地!”
玄诚退一步,枯瘦的手撑在背后桌沿上,支撑着自己站着,却不看悠鸣。
“我不吃不喝地闭关,九死一生地历劫,就是为了能带你回涂山。如今你才肯说这一桩旧事,既是你心结,我自会为你解,你的债由我来还又何妨?”
玄曾垂着眼低声道:“你如何还?”
悠鸣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抚摸他鬓角初露的斑白:“我自有法子,但你须答应我,和我回涂山。”
半月后,于涂山的瀑布边,由前年老树的树桩形成的天然祭坛上,二人正等着悠鸣和玄诚。
一是碧眼白发身着华服的狐王,一是宽衣大袖身着墨绿的判官。
狐王清筠请来的东方心宿——楚磐,生着一双甚是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带些玩世不恭,对远道而来的玄诚道:“你便是悠鸣总挂在嘴边的恩人?”
悠鸣当着狐王的面,霎时间红了脸,见狐王也在打量玄诚,颇有些紧张地行了礼。
玄诚自然不能同悠鸣一同跪拜狐王,只是向二人行了揖礼。
楚磐略一点头,悠鸣立刻双手呈上布包的一物。那是他特意去了玄诚儿时的牛棚,掘地三尺找出来的一小截蛇皮。
楚磐接在手中,半透明的星魄便将那蛇皮包裹着,腰间环绕着星玉的三轮星轨,托举着星魄飞到半空中。
楚磐衣袖一挥,那星轨便交替环绕着星魄运行,不消片刻,四人跟前就呈现出一个星魄投注的虚影。
那是一条被放大的小青蛇,浑浑噩噩地趴在地上。
这是谒灵之术。
玄诚的心立刻便抽紧了,他知道是它,那些记忆像是死而复生,忽然鲜活地投奔向了那个虚影。
“你是何人?”楚磐的声音带着些空灵,像是从高处传来。
那小蛇十分羸弱,趴着好半天才低声道:“我名印浅,年方百岁,原本居于方诸,和父母迁居时,被道士抓了去采补,熬了九九八十一天,灯枯油尽,他们要将我沉池,我从乾坤袋里勉力逃出来,当时已力竭,见着一人,些许像我父亲,便朝着去了,可还未看清,便已殒命。”
楚磐心生怜悯道:“你死于人类的贪痴,心有执念,不得往生,我替你寻着父母,再送你一程,可好?”
小蛇虚弱地昂起头颅,似乎想看清楚磐模样,但他终究是保持着死前的两眼昏花,只点了点头。
知道了姓甚名谁,要找小蛇的父母并不难,楚磐用星玉联系了蛇族的二位长老,不多时,便寻着了小蛇的父母,将他们自长白山的法阵传送过来。
小蛇的父母也都是修炼成人的青蛇,千年修为,却因着对小蛇的思念,再无子嗣。二人始终在寻找小蛇,寻不得,也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小蛇不过是走散了,依旧活在世上,哪知他遭遇了这些折磨,三十五年前就已死于横祸。
小蛇依旧两眼昏花,可听了父母声音,立刻认了出来,凭借虚影爬向父母,隔空依偎着,哭得泣不成声。
玄诚因此长跪谢罪,说了后来发生之事,诚心悔过。
小蛇听玄诚说了原委,摇摇头道:“我并不怪你,我在你吃我之前就已死去,能救你一命,也算行善积德了。”
父母二人也道:“当时你也不过是个孩子,印浅的尸骨救你,怕也是上天不忍你死去,莫再因着这事折磨自己。”
玄诚却不肯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悠鸣见状,跪在他身边向蛇妖夫妇道:“多谢二位前辈宽宏大量,可毕竟印浅救了玄诚,却落得尸骨无存,连给二位留个念想也不能。我愿将半生修为,送给印浅的转生,来抵玄诚罪过。”
此话一出,除了狐王,都是讶然。
蛇妖夫妇连忙推辞,玄诚也不答应,可悠鸣十分坚决,最终便决定如此行事。
以虚影陪伴了父母三日后,印浅终究是要往生。
玄诚亲自超度了他,而悠名也借着狐王的追魂镜,去往印浅的转生处,等他降临,将自己的一半修为传给了他。
印浅转生,仍是一条青蛇,生在上古遗族的世家,名“叶青”。蛇妖夫妇说是了断了缘分,并不想打扰印浅转生,也就没再去见他。次年,他们也诞下了子嗣,得了狐王的大礼。
玄诚在悠鸣的陪同下,遥遥见过那小蛇,他两岁便能化人形,带着小蛇们漫山遍野地撒欢。
回去路上,悠鸣道:“我们时常来看他可好?”
玄诚点了点头,走到一处潭水边,坐下歇歇。
他的身体依旧因着蛇毒在加速腐蚀,可此时,仰着头晒着太阳,他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松快。
悠鸣摘了野果来,洗净了喂到他嘴里。
甜的。
悠鸣喂了他几个,凑近了,用指腹抹去玄诚唇角的残留道:“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玄诚合着眼餍足地晒着太阳:“我答应你什么?”
悠鸣立刻便现了原型,茸茸的雪白的一团,瞬间将玄诚扑倒在地,恶狠狠地呲牙道:“这便将你这没良心的凡人吃了!”
玄诚一把揪住狐妖的后脖子,凑上去,亲了他下巴。
悠鸣一怔,化为人形,又眼巴巴地凑到玄诚跟前要他再亲,玄诚却红了脸,别过头去。
悠鸣瞬间吃了自己的飞醋,一把将玄诚推入河中,衣衫尽化作轻纱,浮在水面,层层叠叠的,好似床幔。
玄诚受不了他胡闹,面红耳赤地推他。
可等了这漫长岁月的狐妖却不依不饶,说是自己刚失了千年修为,需要抓个凡人滋补。
水花翻涌,几条鱼儿不堪其扰地跃出水面。
玄诚只觉得那日头摇摇欲坠,而他也只能浮浮沉沉的随波逐流。
夜幕降临时,终究是风平浪静。
悠鸣从背后搂着玄诚,一同烤着火,轻声道:“王上说,你须得按规矩,在洞里等我百日。洞里百日,人间百年,再回来,便无人识你了。”
玄诚昏昏欲睡道:“无妨。”
悠鸣将佩印挂回到玄诚颈上:“这存了我灵力,能替你续命。王上遣我去寻一物,百日后,我当已归来,等那时候,你便随我入桃花源……”
“悠鸣,我不过一介凡人,你这般……我要如何还你?”
悠鸣低头吻了吻玄诚眉眼,“你活着,便是对我的恩赐,你若还愿施舍些真情,我再别无他求。”
玄诚太疲惫了,就这般在悠鸣怀中睡去,他想着等醒来时要告诉悠鸣,自从遇见他,他再不是一缕青烟,再不是可有可无的了。
他落地生根,譬如重生。
他也愿为悠鸣,枝繁叶茂,成就有血有肉、不留遗憾的余生。
只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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