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寥落地返回了道观,已到了掌灯时分。他往油灯里添满了清油,又在祖师爷和三清塑像前点上了焚香,然后席地坐在了大殿上又开始了清修。
自师傅下山之后,迄今已五个多月。这五个多月,他白日里参禅悟道,习演功法,夜里挑灯苦读师傅传授给他的那本元神诣要和河清散人留给他的那本卸甲术,不觉间功力大增。仅仅五个月的功夫,好似已抵得上过去几年习练的功法。但练功之余,他极为担心师傅的安危。以那个向真的秉性,诡谲多变兼具心狠手辣,他总怕师傅一时心软,被贼人钻了空子,以至于最后人没有捉到,反而伤及了自己的性命。师傅于他,亦师亦父,因此,对于师傅的任何担心都是在所难免的。
已过了亥时,道院的夜总是这样的宁静。风吹动了柏枝,撩动了檐下的风铃,玄一一时有些焦虑。远远地听到城中的炮声越来越密集,这声音却让他心里面如同一团乱麻。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却需要时间来验证。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插上大门的门闩。
终于,他似乎听到了大门轻微开合的声音,接着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而此时凌空一句声音先期而至:“徒儿,为师不在的日子,你可安好?”玄一内心一阵狂喜,连忙跑出殿外,夜色下师傅桃山道人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玄一激动得赶忙迎上前去,一边卸下师傅的包袱,一边欣喜地说道:“师傅,你老人家可算回来了,徒儿思念得紧。您不在的日子,观里诸事安好。”
师徒二人进了大殿,久别归来,自然有说不尽的话。一阵寒暄之后,桃山道人向玄一讲述了自己在王家的发现,当说到暗格之内又发现了两具尸体之时,桃山道人仍然是气愤难平,玄一在震惊之余,也只能好言劝慰一番。桃山道人继而又说到在小山村剿毁哭爷教的事情,玄一最后评论道:“以哭为教,徒儿还是第一次听说,怕就怕在以行教之名,作愚民敛财之利。师傅此举,既惩了暴除了恶,又救民于水火,乃至上的功德一件。”桃山道人问及玄一这五个多月的习修情况,玄一详细地讲述了他对元神诣要的理解,只听得师父桃山道人不住地点头。玄一随后又将玉虚散人来过山门的情况向师傅做了呈报,连带着又将那本玉虚散人送给他的卸甲术递交给了师傅。桃山道人翻看了几篇后说道:“那玉虚散人,是我多年的老友,我和他虽各自为教,但平素互有往来。如今我孽徒未除,无颜去见老友,只能留待以后再登门拜访。他送你的这本卸甲术,你安心习练便是,为师或不及他,但为师之徒若胜过了他的徒弟,吾心足矣。”一席话说得玄一脸红耳赤。
这一夜,师徒二人一直说到深夜方才安歇。
次日便是元日,人间过年,山上的道观也不闲着。师徒二人早早去了一趟向善的墓地,摆了一些贡品,点起了焚香。念及是节日,桃山道人并没有说一些晦气的话。此后二人又回了道观,桃山道人观看了玄一的功法练习,更是让他惊喜不已。只见这个徒儿步伐轻盈,身体灵动,一套五行拳打得是行云流水,腾挪如穿林之猿,跳跃如向云之燕,没想到才五个多月没见,徒儿的功夫已经到了如此俊秀的地步。看他的功力,似乎已经达到了自己的九成以上,而那个向真,过去作为自己的首席弟子,也才只有自己的七成功力。看来这修行一说,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于玄一而言,虽说是大器晚成,却终究是厚积薄发之势。不出一年,这个弟子的功夫定不在自己话下。如此来看,将自己的衣钵交于玄一的手中,倒是再让人放心不过。这么一想,心中倒是宽慰了许多。
只是桃山道人在宽慰自己的同时,却有着另一个隐忧。
那便是孽徒向真迟迟还没有被找到,而自己来年却有一件紧要的事情要做:闭关。
自桃山一派成立以来,历代掌门每一个轮回之年都要闭关一次,也就是每十二年一个轮回,每个轮回闭关一年。这是创派伊始便定下的道规。在这一年之中,闭关的掌门或清修,或闭户,或修订历代掌门的遗志,或思索道观往后的发展,总之,就是不能下山。而今年,恰好又满一个轮回。按照道规,明年春日,阳气始发之时,作为掌门的桃山道人也将开始自己为期一年的闭关生涯。他所忧虑的便是:自己如果闭了关,一年之内将无法再去寻找那个孽徒。而一年的时间,不知道那个孽徒又会作下多少恶行。孽徒一日不除,桃山道人的内心便一日不得安宁。每当想及于此,心中便不免责怪起了自己的愚笨,过去半年的时间也没找到那个孽徒,还白白枉费了自己一番工夫。
当桃山道人尝试着委婉地向玄一说出他的担忧的时候,玄一的一番话却让他看到了转机。
“师傅闭关,可需要徒儿在外面守卫保护?”
“为师居于石屋,无人能伤及于我,不劳徒儿挂牵。”
“师傅闭关,可需要徒儿在外面端茶备饭?”
“出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为师自己在后山备锅造饭,一切从简!”
“师傅闭关,可需要徒儿在前庭看家护院?”
“山高路远,小小道院,房屋三、四间,无甚银钱,贼望一眼,不定会泪流满面。”
“如此来说,让徒儿下山去找寻那个向真,再合适不过。”玄一如是说道。
“不行,你这徒儿,为师差一点让你给绕进去。观里虽无甚值钱的东西,但烟火之气还是要有。再者,你在前院习练功法,我在后山专心闭关,岂不美哉?!”
玄一接口说道:“师傅常说为道之人只问修行,如今弟子天天在观院里阅经,打坐,练功,这些充其量只能是修,而云游天下,经历人间,如此才能称之为行。师傅只让徒儿纸上谈兵,而不愿让徒儿出山历练,试问这修行二字如何才能圆满?!”
玄一这番话把个桃山道人说得又生气又想笑。这个徒儿,你说他憨直,他有时又偏偏有这么多文绉绉的道理,让人挑不出个一二。
桃山道人只好答道:“我看你如今功法正旺,此时若中断,未免可惜。那人间凶险,徒儿却心性纯善,若遇了不良之人,难免应对失当。”玄一反驳道:“功法的练习,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徒儿即使下了山,也不会耽误功法的习练。自古正邪之两立,宛若阴阳之共存,求道之人自当逢山开路,遇石化桥,迎难而上,万不可因此而万事蹉跎。师傅是担心徒儿处事经验不足,而徒儿却要抱怨师傅太过小心,若徒儿成了那井中的蛙,笼中的鸟,又岂是师傅所愿?!再者,那向真行事卑劣,师傅亲自去擒拿他,不免有屈尊之嫌,让外人看到,还以为我教中无人。”听了玄一的一番话,桃山道人眉毛一皱,瞪着玄一道:“你这徒儿,好赖话都让你说了个尽,我且问你,你当真要替为师去找寻那个孽徒?”玄一近前一步叩拜道:“徒儿甘愿代替师傅去擒拿恶徒,万望师傅成全!”桃山道人捋一把胡子思吟片刻,然后叹道:“也罢,既然你执意已绝,为师也便不再为难于你。只是眼下时日尚早,等到积雪融消,万物初长之时,你再动身。国土之大,远非脚力可以丈量,届时,就让那些江豚和你为伴吧!”听到师傅答应了自己下山的请求,而且又听到师傅还要让他和江豚一起出行,玄一高兴得心里面乐开了花。
但玄一随后又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他想趁着这段时间和江豚再好好处一处感情。上次归乡之时,师傅让他乘了江豚回了家,但是在归来的路上,有一头江豚半路不听话,死活不上套,把个玄一气得牙疼。归山之后玄一碍于丢人,就没有说出这个事情。此刻见他提出来,桃山道人笑一笑,也不再去接他的伤疤。
虽说过去玄一也常接触江豚,但比起和江豚的感情,玄一自然比不得师傅桃山道人。此次他要独自一人出行,而且还是一趟远路,若这些江豚中途再次撒泼打摆撂了挑子,自然极为不妙。因此当务之急,玄一要快速地建立起和江豚之间更为亲密的感情。为此,师徒二人次日一早便早早地下了山来到河边。
过去桃山道人乘驾的小船每次一靠了岸,他便会卸去这些江豚身上的行头,让它们在河中随意嬉戏觅食,再不用管。而下次要使用时,再用箫声召回即可。
此刻的河边还泛着冰凌,河水缓缓地流动着,也较夏日的河水清澈了许多。师徒二人站在船上,桃山道人吹起了箫声,不多时,水面上便出现了一个个移动的小点,很快这些江豚便游到了师徒二人的脚边,围着小船绕来绕去,还不时拿着小眼睛打量着师徒二人。
桃山道人此时告诉玄一,要拉近和江豚之间的距离,一是喂食,二是多和江豚一起嬉戏玩耍。
江豚喜爱的食物,鲜鱼活虾自然是首要,但如今是冬天,这些活物也不好捉得到,那就用麦麸、面饼代替,这些也是它们爱吃的。
桃山道人从船舱里面捧起一把麦麸,用河水搅拌成团,然后把它投到了河中,几头江豚争先恐后地抢食着,水面上瞬间水花乱溅,浑浊一片。玄一也试着用一些麦麸亲手投喂给江豚。有日子没相处了,那些江豚起初还犹豫着不敢近前。后来感觉到无碍,这才大着胆子从玄一手中噙过了麦麸。看到有效果,玄一又尝试着饲喂了其它的江豚。这一天,师徒二人在河边一直待到很晚。
次日玄一独身一人下山到了河边,这是桃山道人的主意,只有这样,才能尽快拉近他和江豚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这一天,玄一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将自己脱得赤条条,顶着冰冷的河水跳进了大河里边,和江豚们一起在水中嬉戏玩耍,这个举动直接打破了玄一和江豚之间的隔阂。江豚虽是灵宠,但也像孩童一般爱玩,而桃山道人自然不会陪它们玩,所以玄一抓住了这一点,他将自己也好比成了一头江豚,不顾河水的冰凉和它们一起在水中游玩戏耍,倘若哪一头江豚表现的好,玄一不仅亲昵地拍拍它的头部以示认可,而且还会奖励它一些吃食。在这样的亲身互动之下,半个月的工夫下来,玄一和江豚们已经打得火热一片,彼此间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鉴于玄一只会为数不多的黑箫吹奏之法,趁此机会,桃山道人又将更多操纵江豚的方法向玄一分别做了吹奏演示,并让他亲身试着吹奏了一段时日,最终牢记于心。M.ENSOteMPLe.cOm
随着冰雪的消融,下山的时机已然成熟,三月初的一天,师徒二人分别于山脚下的河边,桃山道人亲自将玄一送到了山下。临行之前,桃山道人不无担忧地说道:“徒儿,此一番出行,前途实难预料,为师放心的是,以你如今的功力,那孽徒已全然不是你的对手。找不到那个罪人也便罢了,千万不要耗磨时日,一年之内回山便是。倘若擒到了那个罪人,能带回为师面前自然最好,纵使带不回山,可就地处决了他。那向真一贯善于伪善使诈,为师只是担心你下不去手,而向真不除,必然是放虎归山,贻害无穷。因此,徒儿一定要当断则断,切莫软了心肠,切记,切记!”
玄一躬身弯腰拜别了桃山道人,然后拾起了行囊,背起那把七面如风剑,带着师傅的谆谆教诲上了舟船。
望着徒儿的舟船渐行渐远,桃山道人心下一阵怅然,于是在归山之后的当天,也从观院搬到了后山的石屋,开始了自己的闭关生涯。
玄一顺流直下,一路东行,很快便来到了乌凉城。城中果然热闹非凡,集市上吆喝声叫卖声声声不断,南来北往的行人穿行其中,玄一换成了乡野村夫的模样然后弃船上了岸。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经过缜密思量后的结果。根据师傅发现的情况,如果说向真从秘格二玄门中发现了宝贝,那一定会是天量的财富。那么以向真的为人和秉性,绝不会选择去往荒野山村,必然将自己置身于大城,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而且城中繁华,正可以满足他的一己私欲。之前,师傅想必是在城中没有找到向真,这才跑往了乡野小村前去寻找。但玄一认定了向真只会藏身于城中,所以他首站便选择了乌凉城。再者,那向真做了恶事逃亡,一定会万分谨慎,那么寻找他的人就不能再以他熟悉的妆容出现,如果还以道士的身份进城,不免引人注意,我明贼暗,反而让贼人钻了空子。所以玄一打扮成了村夫的模样,这也有利于隐藏他的行踪。最后,既然是寻人,从何处入手,自然要好好谋划一番。在玄一的理解中,偌大一座城池,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有数不清的街道,有万千个门户,若从中寻找一个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那么从细节入手,找出向真异于常人的地方,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想那向真当初逃跑的时候,在黑貂的协助下才使他顺利摆脱了自己的拦截。那么在逃亡的路上,黑貂也一定会不离他的左右。而这只黑貂,身上所寄生的刺蚤便是寻找向真最好的突破口。刺蚤之痒,可谓是天下第一奇痒,想当初玄一自己修炼定神诀的时候,尚且被咬得不能坐定入神,而寻常之人又岂能受得住这种痒,那么只要去医馆稍加打听,必定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乌凉城的格局,因乌凉河的分割,大体分为南城和北城,作为王宫的所在地,北城自然要大一些,大体来说可分为八纵八横之势,当然,在这八纵八横之中还有一些小街小巷,但并不影响整体的格局。南城要小一些,但整体也有六纵六横的样子。所以只能一条街一条街地逐一摸排。好在每一条街上的医馆并不会太多,而且寻常医馆之中不时有人员往来,所以玄一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进城之后的第一个地方,玄一选在了北城最西边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这条街因为靠近西城门,而西门之外多捕虾捉鱼的船只,所以往来的鱼贩比较多。此刻日已近午,早市的喧闹已然退去,只剩一些固定摊位的鱼贩躺在铺位后面的躺椅上慵懒地等待着买主,空气中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玄一从街的南边往北边走去,终于在街的中段靠近路口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医馆。医馆铺面不大,和绝大多数的医馆一样,分为坐堂和药房两个部分,看得出来已经开了好多个年头,门口的幌子早已经褪了色。此刻馆中无病人,坐馆的郎中正坐在桌案前靠墙酣睡,一串涎水从半张开的口中垂落了下来。另一旁药房的两个伙计正在聊着什么,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偷笑。看到玄一进门,两个伙计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伙计抬头问道:“小哥是看病还是抓药呢?”玄一开口道:“家里近来闹跳蚤,所以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专治瘙痒的药。”听说是治跳蚤,这个伙计又道:“用艾叶和苍术放一块点燃,熏一熏屋子,或者用百部熬煮一下,擦洗擦洗也都管用。不知这位小哥想要哪一种?”伙计说完,一旁的另一个伙计便拉开了药屉,大有要开始给玄一抓药的姿态。但玄一自然不要买药,他只是想打听一些事情,因此只好撒谎说道:“伙计,你有所不知,这些我都试过了,压根儿不管用,这些跳蚤个头奇大,咬人奇凶,痒得不行,不知还有没有更凶狠的药?或近有没有其他人家也闹过这种跳蚤的,麻烦告知个一二,我也好去讨个药方。”听了玄一所说,一个伙计“啪”地合上了药屉,另一个伙计乜眼看着玄一道:“这位小哥,我看你不是诚心买药的,是不是想免费讨要一个药方,然后自己配药去?这人人都这么干了,我们药店吃风屙屁去?!实话告诉你,还真没有!趁早断了这个念头!”玄一讨了个没趣,却从怀中摸出来一吊钱,装作诚恳地说道:“家里实在被咬得不行,伙计如果知道,还望告知个一二,这里酬金奉上。”看到有钱,这两个伙计才略微改变了一下态度,刚才那个小哥换了个语气说道:“这个还真没有听说过,寻常人家无非个头疼脑热,跌打扭伤。就算是瘙痒也是身上起了疹子痱子才来求医,俺们医馆开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被跳蚤咬得受不了的。”听了伙计所言,玄一的心中有了答案。他先前的那番话原本就是敷衍,现在既然已经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因此只好假装悻悻地收回了那吊钱,转身边往外走边自言自语道:唉,我到别处再问问去。
出了医馆,玄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向真不在这附近,那么只能继续前往下一家了。于是向路人打听好了下一家医馆的位置,甩开步子赶了过去。
就这样,玄一在一天的时间里连着走了五、六家医馆,但都没有发现前来医治刺蚤之痒的患者,从而也佐证了向真并不在这一片区域活动过。
晚上玄一回到船舱之后,根据白日里的情况,大概估算出整个北城大概有一百一二十家医馆,那么他大概二十天左右就能走完,考虑到有些医馆之间可能会互有联通,为了避免张扬,那就稍微再放慢一点速度。这样算下来,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南城大概也有八、九十家医馆,差不多又要用去二十天左右的时间。若再考虑到刮风下雨,要把整个乌凉城寻找一个遍,差不多需要用两个月的时间才行,何况向真还不一定就在乌凉城,如此掐指一算,突然感觉一年的时间还是蛮紧张的,而且自己带的盘缠也要省着点用才是。思来算去,师傅耗尽了半年的时间,如今自己又要耗费至少一年的工夫在这上面,于是恨向真又恨得牙痒。但恨归恨,人还是要去找。无论找得到找不到,起码还是有一个明确的方向。这么想着,困意来袭,不觉间便入了梦去。
连着找了好多天,却都是一无所获。倒是城中的景象看了个饱,有一天玄一恰好路过了以前国中学子赴考的考场。十余年前,他在这里落榜,连带着失掉了一颗入仕的心,又恰逢宁王兵变,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劫。十余年后,时过境迁,如今的考场已然成了宰相的府弟。门前侍卫森严,威风八面。玄一一个走神打量,便被侍卫赶了开去。玄一斜眼望去,却见当年考场外那两株粗大的松柏依然挺立在原处,其中一株松柏的树干露出被火烧过后黑黢黢的一片,依稀印证着当年兵变后的衰败。如今物是人非,站在自己面前的,都是些互不相干的路人,这些形形色色的各路行人,他们穿着锦罗绸缎,他们穿着粗麻布衣,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扬尘而去,他们挑着货担吆喝着离场,他们擦脂抹粉地飘香而远,他们面露愁容地踽踽独行……而此刻,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街角啃着烧饼喝着凉水的农人装扮。
画栋雕梁,今时结蛛网,说什么高中揭皇榜,逐什么功名利禄场,终究是一抔黄土葬他乡,一觉梦黄粱。这厢端坐于庙堂,那厢耕劳于地方。你食梁肉他喝汤,却也是一般模样。
这一日,玄一来到了另一条街上,这条街的中段,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医馆,坐堂行医的郎中叫胡惟广,瘦高个,猢狲嘴,留着一把山羊胡子。这个胡惟广年龄五十开外,行医几十年,医术还算说得过去。但他看病有个习惯,喜欢摇头晃脑。比如来了一个病人在他面前坐下,他先是看看来人,然后询问病人一句:近来饭食可安好?倘若病人说一切都好,他让病人伸开舌头,看一看病人的舌头,然后晃一下脑袋,开始把脉,把完脉,也不说话,脑袋又晃一晃,随后胳膊按压在桌上,一只手捋着胡子,另一只手开始在纸上写药方,一张药方,他斟酌再三,开完了药方又是一番摇头晃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这个药方开得不满意。开好的药方他交到病人的手中,病情及药方已在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倒也是对症下药。病人拿着方子去外间的药房照方抓药即可。就这样,一场病看下来,这个胡惟广至少要晃三回脑袋。后来便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胡三晃。再后来,胡三晃这个名字便传开了。但众人也只是私下这么称呼,当着胡惟广的面自然不这么喊。
这一日玄一来到了胡三晃的医馆,他刚一进医馆的大门,站守药柜的伙计便开口问道:“这位小哥,你是看病还是抓药?”玄一打量了一下医馆,然后答道:“家里生了一种虫子,把人咬的不行,奇痒难忍,用了什么药都不管用,所以想来问问坐堂的先生,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法子。”玄一话刚说完,伙计便吃吃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道:“可巧了不是,先生也正在里面捉痒痒呢!”玄一往里间望去,却见堂间的胡三晃坐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同时用后背不停地来回蹭着椅背。玄一忙问伙计道:“先生这是?”伙计乐道:“方才看了一个病人,病人走后,先生就这样了。先生知道这是惹了晦气,所以不让我们进去。”玄一心想:这倒好了,我且看他怎么医治。只见那个胡三晃在身上抓来挠去,却不见效,然后对外面喊道:“给我送一把艾绒和苍术进来。”站柜的伙计忙不迭地从药屉里抓了一些艾绒和苍术送到门口,胡三晃接过之后关上了门,自己在里面折腾。不多时,从门缝里面缓缓向外流出了烟气,胡三晃在里面不停地咳嗽着。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咳嗽声停了,胡三晃打开门跑了出来,坐堂里面早已经烟雾弥漫,他这一开门,连带着流出了许多烟气。胡三晃一直跑到医馆门口,先是仰起脸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然后擦了一把泪,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伙计,又看了看玄一,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将后背对着玄一道:“快快快,快帮我挠挠!可痒死我了!”看到胡三晃被折腾得难受的样子,伙计却躲到了一边。倒是玄一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帮他挠着后背。一边挠着一边不经意地观察着,发现胡三晃的脖子处也有被咬过的痕迹,起了一大片的红皮疙瘩,而每个疙瘩的中心都有一个血点儿。这发现让玄一惊喜不已,这症状像极了被刺蚤咬过的样子。于是他赶忙问道:“先生这样子,被咬的不轻呢,不知是何虫子?”大概是玄一挠得舒服,胡三晃哼哼地呻吟几下,然后不见外地说道:“李豁子一大早过来找我看病,说夜里被咬得不行,只说个头极大,跳跃极快,不知道是什么虫子。我让他扒了上衣,见他后背上已被密密麻麻地被咬满了红疙瘩,看得老夫也头皮发麻。但有病总得治,于是我就给他开了一点外涂的驱虫药。谁能想到他人走了,我倒也中了招。这虫子,咬人忒凶,嘿…你手别停,往上,对,再往左,对对对……就是这儿,哼哼…哎哟……”玄一给胡三晃挠着后背,躲在一边的伙计却吃吃地笑着。胡三晃恼怒地对着伙计斥道:“你这小厮,枉费我平素对你那么好,关键时刻却躲一边,还不如人家一个外人。还不赶紧回去一趟,让你师娘再给我准备一套衣服,我换了再回去,今天这身衣服看来是穿不得喽……”伙计知他是故作气话,仍旧笑着跑了出去。胡三晃这才扭过头来,对着玄一拱手道:“这位小哥,看你面相颇为生疏,想必不是本地之人。不嫌老朽有染在身,徒手相助,实在可敬,老朽在此谢过了。”玄一答道:“我本是城外的一个农人,家中靠几亩薄田为生。近来小农一家不知从哪招来一些虫子,咬人甚毒,咬过处奇痒难忍,被咬得不行,实在没招,这才进城来想讨个药方,连找了几个郎中,都不太满意,说来也是巧合,赶巧遇上老先生今日中招的虫痒病,和我家中所遭的一般无二。”玄一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凑近了胡三晃轻言问道:“这虫子来势甚猛,先生可能医得……?”胡三晃尬笑道:“今日着实是玩蛇之人却被蛇咬,尴尬得紧,此虫之痒,远甚于跳蚤蚊蝇,老朽虽是第一次遇到,但此虫也并非治不得,我适才用的都是一些微毒之药,效果欠佳,若我施以重手,以猛药驱之,绝然全灭。”听了胡三晃的话,玄一乐了,但稍加一想,也不无道理。不过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于是改口问道:“敢问老先生,方才看病的又是何人?”胡三晃顺口答道:“不是别人,北门外猪娃市的李豁子。”玄一大喜,又接着问清了猪娃市的位置,随后告别了胡三晃,转身往猪娃市走去。
猪娃市是城外的农人们自发兴起的一个市场,位于北门之外,本地的农人家里养的母猪下了猪崽,数量颇多,养活不起,于是便拿到猪娃市上卖掉,既减轻了家里的负担,也贴补了家用。后来市场规模不断扩大,一些大型的骡马牛羊也加入了进来,变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牲畜市场。虽然不再是仅仅只买卖猪崽,但猪娃市这个名字却保留了下来。
玄一赶到猪娃市的时候,正值这里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大批的农人们拎着自家的猪崽纷纷来到了这里,那些猪崽此刻被主人装在特制的竹篓之中,摆在市场的路两边,等待着买家的挑选。还有一些农人,赶着自家饲喂的骡马牛羊也纷纷来到了猪娃市,这些大型的牲畜,则被拴在集市中间的一片区域,或站或卧,等待着买主的光顾。市场上人声鼎沸,又不时掺杂着猪的哀叫声和牛马的嘶鸣,好不热闹。
胡三晃所说的李豁子,年龄五十不到,天生的豁嘴,说话漏风,所以平时言语含糊不清。这个李豁子早先混迹于北地,靠贩卖牲口到乌凉城为生,也算是老天爷赏口饭吃,学到了一身相看牲口的本领。无论是牛是马,是骡子还是骆驼,经他一掌眼,这牲口的牙口,脾性,疾患状况,便估摸得八九不离十。正因为如此,一些想买牲口但又不懂门道的买主便争先让李豁子给掌眼把脉,于是他名气越来越大,后来北门外的猪娃市繁荣了起来,申购的买卖越来越多,李豁子索性便不再贩卖牲口,专心在猪娃市做起了牲口牙子,专门在牲口的买家和卖家之间牵线搭桥,同时也掌眼把关,买卖若谈成了,他在中间挣一点辛苦费。所以,在猪娃市,李豁子是个人人皆知的老人。
玄一在人群和牲口之间穿来穿去,也没找到李豁子的身影。于是便向旁人打听,那人告诉他说:“人群最多的地方便有李豁子,但今天好像没看到他的身影。”听了旁人的话,玄一一拍脑门儿,自己真是一时心急犯傻,李豁子若是被刺蚤给咬了一夜,今日哪还有心思再来市场。想必从胡三晃那里开完了药就直奔了家里。想到此,于是玄一赶紧向旁人打听了一下李豁子家的住址,便匆匆忙忙离开了猪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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