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王绍的大太监来迎他:“六殿下,请随我来。”
“相爷呢?”
“相爷在议事殿,他吩咐奴,若是殿下来了,就请您立即去陛下寝宫,其他的事情,他都会安排好。”
晏怀明点点头:“好,那劳烦诸位了。”
那太监弓着腰,未敢抬头:“侯爷也刚到,目前已经接手了禁卫军,宫里现在应当很安全,就是陛下气急攻心,还请殿下多多安抚才是。”
晏怀明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去了寝宫。
晏泽刚服了药,睡在榻上,脸色较前好转了些,但仍然挡不住身上渗透出来的衰败与凋零的气息。
晏怀明不由地想起他那天,去东宫见大哥的时候。
晏怀恩也是这么躺着,闭着眼,没有任何回应。
晏怀明心里很空,就像投入海中,不断下沉的石子,悄无声息,毫无波澜。
“陛下。”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原本就睡不安稳的晏泽倏地睁开眼,偏过头,看向他。
相顾无言。
晏怀明沉默地站着,既没有为人子该有的关切,也没有为人臣应有的殷勤。
他淡漠得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晏泽动动嘴,只能干哑地问出一句:“你来了?”
“嗯。”
晏怀明颔首,又没了下文。
晏泽勉强支起身子,对方也只知道给他后背塞一个软枕。他无奈地干笑两声:“你这孩子,怎么一点讨好人的本事都不会?要换成你那几个兄长,早鞍前马后,大献殷勤了。”hTtPs://M.ensotemple.com
晏泽说着,又开始重重地咳嗽,血腥味又一次从喉咙口漫上来,满嘴腥甜。
“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他苦笑,拍拍床沿,示意晏怀明坐近些,“过来,朕有几件事情要交予你去做。”
“昨日在长安花尽发生的一切,我已经交代好掌柜切莫伸张,只是当时看客众多,难免会走漏风声。”
晏怀明没有动,依旧站得很远。
晏泽嘴唇发白,一手撑着床面,声音低哑,可见病得不轻:“且不管他。朕要交予你去做的,是与北齐使团接洽,劝他们尽早离京。你就说,朕近日身体抱恙,不能尽地主之谊,恐有失礼之处。”
他说着,喘了几口气:“怀宁之事压不住的,萧琪蕊能知道,萧太师也会得知消息。如今朕抱病在床,萧家定会以维系国本之由,上奏谏言,请朕早日定下储君之位。你五哥平日游手好闲惯了,朝中无人,而你年纪又最小,往年——”
晏泽顿了顿,似乎颇有歉意,但他咳嗽着,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朕召你来,只是想问问你,那杨青苑待你可好?杨怀远又是怎么个态度?”
晏怀明心下了然。
他平静地回答道:“青苑爱我。”
晏泽瞳孔一缩,心口又犯起了疼。
“侯爷待我也如亲子。”晏怀明抿了下嘴唇,有些艰涩地继续说道,“爹爹可以放心,我没事,我过得很好。就算日后这京都风起云涌,朝夕生变,我也有能力保全自己。”
晏泽闻言,无力地拍打着床沿,又气又急:“你究竟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跟爹爹装傻?杨怀远手握重兵,威震一方,是目前唯一能让萧家忌惮的人选!你要是得到他的支持,爹爹无论如何,都能让你成为这个朝堂的权力中心!你明不明白?”
晏怀明定定地注视着他,忽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那般,试探着问道:“您,刚刚没有自称朕,是吗?”
晏泽怔了怔,心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怒气倏地灭了大半。
“爹爹是一国之君,有山川社稷护佑,定能福寿安康。”晏怀明朝他行礼,接着,端正地跪在了地上。
“侯爷是忠义之士,我相信他无论过去、现在、未来,都忠于您,忠于这片国土上千千万万子民。这份忠心,不会因为孩儿之得失而有所改变。换言之,即便今日爹爹选择的不是我,侯爷也会为这片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此孩儿认为,眼下最急迫的,是您要养好身体。孩儿会等您好起来,重新掌握您的朝堂。”
晏怀明垂下眼帘,目光移向别处,但很快又移了回来,那样子,就像是片刻间下定了某个决心,坚定且真诚。
“孩儿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能与爹爹共享天伦。”
话音刚落,他便伏下身子,给晏泽磕了三个头。
一叩,为这生养之恩,二叩,为这君臣之义,三叩,为求这漫漫长夜终得天光眷顾。
只有上苍知道,晏怀明这三叩首的意义。
晏泽蓦地红了眼眶,怏怏地笑着:“磕头做什么?你爹还没死呢!出去,去跟北齐那些人讲讲清楚,就说我们有些家事要处理,让他们尽早收拾东西回去。”
“好,孩儿现在就去。”
晏怀明利落起身,垂首,大步离了寝殿。
他不需要再去深究晏泽前后态度的转变,因为他知道,这次,是他赌赢了。
晏泽第一遍吩咐他北齐之事,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要他处理得当,有礼有节,但是第二遍说同样一件事,这位陛下却更像一个护犊子的父亲。
论起来,晏泽做君主和为人父,都一样的狂妄自大,一样的爱面子,好胜心切。
晏怀明长舒一口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床榻上的晏泽,没有熬住滚烫的眼泪,那不知何种滋味的泪珠砸在他手心上,点点滴滴催人老。
他太久没有哭过了,竟觉得自己十分狼狈。
原来这腐朽的皇城中,真得还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希望他活下去。
晏怀明去了一趟鸿胪寺。
那鸿胪寺卿还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何事,听他是奉陛下口谕,前来与齐悯阳一晤,不敢怠慢,带着人就去了官舍。
“齐国主自昨日回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是何原因。”
寺卿是个热情坦诚之人,和杨显差不多大年纪,晏怀明颇感亲切,却也没有多说,只是笑笑:“想是议政多有劳累吧,咱们尽到该尽的礼节便好,其他的不必多虑。”
“殿下说得极是。”
寺卿在齐悯阳那处停下,请晏怀明进去。
对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他推开门,侧身进去,因为角度的问题,寺卿并未看到里边的情况,索性作罢。
齐悯阳早一炷香的时间从墙外翻了进来,偷溜的路线还是晏怀熙塞给他的。
虽说这位仁兄打着在家陪媳妇儿的旗号,窝着不肯出来,但关键时刻还能派上点用场,齐悯阳也就对他稍微嘴下留情了些。何况,他与晏怀熙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互相还算看得顺眼。
不过晏怀明就没那么好运了。
齐悯阳一见到他,恨不得把今天早上攒下的怨气全撒到这人头上。
晏怀明安抚道:“你今天就能走了,还得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那我弟弟怎么说?”
齐悯阳叉着腰,眉头一挑,大有跟人死磕到底的架势,晏怀明沉吟片刻:“自然是要跟您一道走的。”
齐悯阳这才缓和了神色:“算你们识相,这回,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青苑料到齐国主不可能留到后天,早上那番话也只是调侃,没想到您居然气到现在。”
晏怀明连连摇头,“不应该,实在是不应该。”
齐悯阳哑了火:“如果这里不是鸿胪寺,我们就该分出个拳脚高低了。”
“我夫人不允许我无缘无故和人打架。”晏怀明话锋一转,“就此别过吧,我来也只是给你带这句话而已。”
齐悯阳反应极快:“商路一事,互利双赢,我希望平安王,可以早日前往我北齐国都一叙,也希望到时候,我不必再称呼您为殿下。”
晏怀明知道他意有所指,却故意接了个玩笑话:“那称呼我什么?姐夫?”
“我去你的!”
齐悯阳空手跟他过了几招,怕外头听见动静,没有真打,“再拿我弟弟说事儿,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老板有钱,我有大老板,以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日子还长。”
晏怀明笑笑,拱手向他行了个礼,算是赔罪,齐悯阳也不是小气之人,笑骂:“滚吧,别碍我的眼。”
“我代青苑和倦秋,谢过齐国主了。”
晏怀明知道,齐悯阳虽然有时候很讨嫌,但心肠不坏,很有手段,单凭他锲而不舍地寻找嫡亲弟弟,并且愿意为这个弟弟与他们结盟,已经证明他是位好兄长。
这句感谢,真心实意。
“那我勉强接受。”
齐悯阳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跟晏怀明打嘴仗有占到便宜。
这人坏得很,跟着杨青苑有一套学一套,夸他仁厚纯良,都是昧着良心!
晏怀明最后看了他一眼。
想着,如果大哥能平安康健,也许——
罢了,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如果。
晏怀明踏出鸿胪寺,返回宫中。
这京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道上还能碰见冤家。
萧家的马车正好从西边过来,一个拐弯,就比他先行一步。车轮滚滚向前,仿佛要在平整的路面上生生碾出两道车辙,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晏怀明掀开车帘一角,转而低声吩咐马夫:“从西门进宫,不要和太师撞上了。”
“是。”
马夫应声,驾车更为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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