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边疆的营帐里,靳江将手里简短的军报送到书案上,沉声回报。
萧恪之低头扫视军报,紧锁着眉头将情况一一记在心里,心底却不知为何闪过几分慌乱的恍惚,迟迟没有应答。www.ensotemple.com
分明只是场不满百人的小规模劫掠,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好像某个自己牵挂的地方出了差错一般。
“殿下?”
靳江见始终没得到回应,不禁出声提醒。
萧恪之猛然回神,伸手揉了揉眉心,挥去心头的异样,道:“我知道了,吩咐将士们,不得惊扰百姓,被劫掠的几家,若受损严重,让县衙好好安抚。”
“喏。”
他拱手应下,才转身出去交代了几句,又收到长安送来的密报,随即回到帐中:“殿下,长安似乎出了些事。”
这两年,随着甘州军中的情况越来越有气色,萧恪之开始逐渐往大凉各地部署自己的人,尤其都城长安,更是重中之重,朝中的大小事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今日不知怎的,听到“长安”二字,萧恪之顿了顿,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宇再度蹙起,沉默地低头拆开密报。
方才那阵怪异的感觉不但卷土重来了,甚至因为看到密报中的内容而越来越重。
密报中写的,是近来轰动朝野的楚虔榆案。
此案闹了整整三个月,如今终于结了,楚虔榆被夺官职、爵位,贬为庶民,当街腰斩,楚家十几名在朝为官的成年男丁亦牵涉其中,被判流放黔州,独女楚宁则被贬入奴籍,暂时收押在刑部。
“楚相到底没能逃过……”
他点了盏灯,将看完的密报点燃,望着薄薄的几张纸静静燃成灰烬,心底的异样越发令他不适。
他未派人去详查此事,只是大致清楚事发的过程罢了,先前听说,只是有些唏嘘,亦有过想帮一帮楚相的念头,然而如今的他能力有限,虽有了打探各方消息的渠道,到底在朝廷中仍是个无名之辈。
可今日,再想到此事,除了唏嘘外,竟还有种挥之不去的紧迫与慌乱,尤其是听到楚虔榆独女的时候,更是心悸不已,好像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要赶紧抓住一般。
难道,是因为楚虔榆曾经对他有过几分关照?
自己的确不是个会轻易忘记旁人恩情的人。
他如此安慰自己。
楚虔榆不但关照过他,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点醒了他,而且还是个品行端正,有真才实学的人。
这样的人,不该遭到如此不公的对待。
如今楚虔榆已被斩,他该做些什么?
这般焦灼又冲动地思考着,他忽然从榻上起来,冲靳江招手道:“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去一趟长安。”
“殿下?”靳江一惊,忙道,“这时候赶去长安,若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楚相虽曾关照过殿下,可如今已去了,殿下若要报答,也不急于一时啊……”
他知道萧恪之为人看似冷漠,实则极重视情义,只道忽然决定赶过去,也是念在楚虔榆过去的恩情上。
只是,在他看来,楚虔榆的那点关照,不过是个举手之劳罢了,实在不必冒着这样大的危险赶过去。
可萧恪之却没理会他的劝说,只是坚定道:“不必说了,去吧,明日一早就走。”
靳江自知多说无益,只好应声离开。
……
长安城西南郊外二十余里,刑部用来暂时安置犯官眷属的屋舍中,数十名年纪各异的娘子正低着头弯着腰辛勤劳作。
管事的胡娘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悠闲地捧着杯热茶,目光却分外凌厉地四下扫视,一见哪个动作慢了,便高声呵斥。
“动作都快些,别磨蹭,赶紧将布料染好,否则,今晚的饭就别吃了!”
她坐久了,放下茶杯,在众人之间走动巡视,时不时停下喝骂。
唯独行到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面前,只顿了顿脚步,没多说什么便皱着眉离开了。
那小娘子姓楚,是不久前才被当街腰斩的宰相的独女。
虽说不论身份如何,一旦进了这儿,便统统是犯官眷属,可这一位楚小娘子到底不一样,即便父亲死了,依然有东宫的太子殿下特意来吩咐,莫要为难。
胡娘子在这儿时日久了,自然明白分寸。
她轻哼了声,转了个方向,推了另一边一位姓陈的上了年纪的妇人一把,将那妇人推得差点跌进染缸里。
“利索点儿!”
楚宁站在自己的染缸旁,听见动静下意识掀了掀眼皮,想上去扶陈娘子一把,可到底还是站着没动,只是加快了手上搅动染缸里布料的动作。
她明白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个受尽宠爱呵护的贵族女郎,而是成了父母双亡、身份卑微的奴婢。
“小娘子,让奴婢来吧。”翠荷已将手里的活做完了,趁着胡娘子不注意,悄悄来到她的身边低语。
楚宁摇摇头,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继续手上搅动的动作:“不,你去歇着吧,这是我该做的活,不能假别人之手。”
她没干过这样的粗活,来了近十日,依然没能适应。可她明白,这里的娘子们,大多都是这样沦落下来的,总有习惯的那一天。
翠荷沉默片刻,没走远,只是先到胡娘子处领了饭食,再回到她身边坐着等候。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天已完全黑了,楚宁累得头脑发昏,坐在一旁的石阶上许久才缓过神来。
“娘子,吃吧。”翠荷将饭食递到她手边。
楚宁垂眸看着已经变得又干又硬的面饼,一声不响地接过,麻木地送入口中咀嚼。
干涩坚硬的口感蔓延开来,磨得口腔生疼。
她仰头望着宁静的夜空,深深吸一口初冬时节的冷气,这才觉得脑海清醒了些。
破败拥挤的屋舍就在身后,她却半点也不想回去,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在这儿住了十日,她似乎连如何哭泣都快忘了。
“小娘子别难过,还有太子殿下,总会救咱们出去的。”翠荷坐在她身边低声安慰着,抖出一件十分朴素的棉氅盖在两人身上。
楚宁费力地吃完手里的面饼,喝了口已凉透的水,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道:“但愿吧。”
萧煜是如今唯一一个还会往她身边送消息的人,身上这一件棉氅便是他身边的人送来的。
她知道自己该对萧煜感激涕零,可不知怎的,心里想起的却都是父亲出事前说的话,矛盾不已。
“太子性子软弱,思虑过重,恐不长久。”
她与太子原本有过婚约,可父亲一再推脱,恐怕也自有原因。
如今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况,她无暇为父亲的死而太过伤心痛苦,每日摆在眼前的辛苦劳作与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为奴生活,已牢牢占据了她的心神。
还有五日,她便要被带去发卖,若被人买走,从此便跟着主人为奴,否则,依模样、年岁,或充入教坊,或充入掖庭,或发配南方。
太子说过,会将她从这儿带走,难道她当真要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吗?
……
五日后,长安郊野,萧恪之隐没在高高的山林间,俯视着底下的山道。
在他的身后,是三十多个年轻汉子,个个粗布麻衣,黑布包头,手持棍斧,乍一看,是一副山间盗匪的模样,若仔细观察,又会发现他们似乎比寻常盗匪更有气势,也更训练有素。
“殿下,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靳江站在他身边,心中忐忑不已。
今日是楚相独女被从郊外带回长安去发卖的日子,他们所在的这条山道,就是刑部押送人回长安的必经之路。
秦王不知为何,轻易便决定要来将人带走,为此,甚至让手下带来的将士们扮作附近时常出没的盗匪来这儿劫人。
堂堂亲王,即便不受朝中重视,贸然做出这样的事也着实令人诧异,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恩吗?
靳江感到一阵怀疑。
萧恪之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冲动。
可心里的那急迫感让他按捺不住,生怕错过了机会。他在北方经营这几年,在寒门阶层中根基颇深,可中央朝廷却并未涉及,无法为楚家的事出力,更没法名正言顺救下楚家孤女,只好出此下策。
“怕什么?若朝廷真要追究起来,恰好让京兆尹派人来剿了这附近的匪患,造福一方百姓。”他心中虽有忐忑,面上却从容不迫,丝毫没有显露。
靳江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镇定下来。
秦王一贯如此,平日沉稳寡言,但到关键时候,总会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这股魄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不一会儿,寂静的道路上,一队荆钗布裙的女子徒步而来。
她们的双手皆被同一根长长的绳索捆绑着难以逃脱,在衙役们的不断催促与看守下,被迫忍着劳累与饥渴一步一步朝前走着。
萧恪之几乎一眼就看到其中那个素面朝天,却依旧光彩夺目,仿佛璞玉的年轻女郎。
她比记忆里的小小一个长大了许多,也长开了许多,只是掩在一群女奴中,面上再没了过去的生动活泼,只剩下麻木与茫然。
连惊惶都没有。
他心口像忽然被一只手收紧了,一阵一阵疼痛,只觉得牵引着自己冲动来此的那根线索已近在眼前。
他肃着脸无声挥手,身后那三十多人立刻持棍斧俯冲而下,拦在队伍前方。
负责看押的二十名衙役吓了一跳,登时抽出佩刀,大喝:“什么人,刑部押人也敢拦!”
那些扮作盗匪的军士们早得了萧恪之的嘱咐,一言不发,生怕说话的口音暴露身份,见到平日鲜少操练的衙役们半点不怵,当即冲上去厮打起来。
一时间,兵器的碰撞声,衙役的怒骂吼叫声,女人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惊起无数山林飞鸟。
捆绑着女人们的绳索不知被什么人斩断了,得了自由的女人们纷纷抱头往各个方向逃跑,生怕被歹人抓住。
萧恪之瞅准机会,骑马俯冲而下,精准地抓住楚宁,猛一用力,将她抱离地面,坐到自己身前的马鞍上。
马儿毫不停歇地狂奔而去,楚宁吓了一跳,一时想问这人是谁,一时又想起翠荷,不禁朝后看去。
岂知身后这人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立刻朝身后另一个骑马的男子比个手势,那男子转身就将翠荷也带上了。
“你是谁!”她再平静不下来,一面抓紧身前的马鞍,防止自己摔落下马,一面大声问。
看打扮,这些人应是附近为祸多年的匪盗。可匪盗们平日劫掠的,皆是往来的平民妇女与财物,如此明目张胆拦截官衙押运的人,实属罕见,让她不得不生怀疑。
“我自然是来救你的人。”
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在呼啸而过的风里迅速飘散。
“你是太子的人?”她转过头去,下意识问,可话才脱口,又在心里迅速否认。
太子行事谨慎,恐怕不是这般明目张胆。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不禁低头看她一眼,眼里飞扬的神采也淡了些,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淡淡道:“你说呢?”
马儿沿山道蜿蜒而下,一路朝西疾驰,整整一个时辰后,才在一处村庄外停下。
附近有等候接应的军士,已将马车、行囊都准备好,一见人回来,立刻上前行礼,随时整装待发。
“你到底是谁?”楚宁跟着他下马,却不肯再走近一步,只是站在原地戒备地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眼前的男子看来二十多岁,年轻英武,高大挺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长安贵族子弟们没有的肃杀气势,一看便是常年混迹行伍之人。
他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静静凝视着她,漆黑的眼底平静而深邃,让人看不透。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摇头道:“我并非东宫的人,更不是什么富贵官宦子弟,不过是军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罢了,救你,是因我曾受过你父亲的恩惠,此生没别的机会报答罢了。”
楚宁定定看着他,双眸一眨不眨,稍显稚嫩的面庞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的戒备。
“我要如何相信你的话?”
萧恪之顿了顿,从随身携带的囊袋里取出这几年,楚虔榆给他写过的信件:“这是你父亲写的,他的字迹,想必你比我更熟悉。”
楚宁伸手接过,连拆两封快速浏览。
的确是父亲的笔迹,行文、语气亦十分像。只是,这人的身份——
“你是……秦王殿下?”
她从小在长安长大,甚至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名号。
“虽然有这样的头衔,不过,我过的日子,恐怕连长安城里的九品小官也不如。”萧恪之嗤笑一声,黑沉沉的眼底闪过几分嘲意,却依旧直直凝视着她,“我本想带你离开长安,不过,方才听你的意思,东宫也有意搭救你。你如何选?”
楚宁蹙眉望着他,不知这忽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到底是好人还是歹人,可不知怎的,在她眼里,他冷峻锐利的模样着实比萧煜的儒雅谦和更令人安心。
“我若跟你走会如何,不跟你走,又如何?”
“跟我走,便要到边疆吃苦,那儿一天的风沙就比长安一年的还多。若不跟我走,我这就派人送你去东宫。”
听起来,似乎人人都会选择到东宫去。
可楚宁却咬着唇问:“若跟你走,你丢下我怎么办?”
她对太子总有些怀疑,而眼前的人,若真如他所说,仅仅为了父亲信里的这一点点关照,便不管不顾从遥远的边疆赶来救她,应当是极可靠的。
况且,父亲在信里,也的确对此人颇为赞赏。
萧恪之怔了怔,心里的异样一下被放大了,连心口也跟着莫名颤了颤。
“不会。”他站正身子,走近一步,低头郑重地望着她,“你若跟我走,我便绝不会丢下你。”
楚宁看着他的眼眸沉默片刻,一旁有军士在催促快走,翠荷也紧张地唤她。
她咬咬牙,忽然道:“那我跟你走。”
萧恪之张了张口,既诧异不已,又有种难以克制的莫名喜悦。
“好。”
他猛地抱起她,将她送入准备好的马车中,脸上是罕见的灿烂笑容。
“坐稳了,咱们这就走。”
初冬明亮温暖的日光下,马蹄声声,车轮滚滚,压过宽阔的黄土路,朝着西北的旷野奔驰而去。
……
“大家,该回甘露殿了。”
太极殿中,刘康的声音传来,将萧恪之从睡梦中唤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揉了揉眉心,慢慢坐直身子,望向四周熟悉的布置,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只是自己的一场异梦。
那场梦,似乎是为了弥补他心中因未能早些遇见妻子而生出的遗憾。
若他早些动作,在萧煜之前便带她离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今日,似乎已有答案了。
“大家这几日忙着河道堤坝的事,太过操劳,皇后殿下特意嘱咐,让大家早些回去。”刘康将他的靴子送到榻边。
“嗯,朕这就回去。”
萧恪之没多说,低头套上靴子,便起身出屋,朝甘露殿的方向行去。
走了片刻,还未到近前,便有妇人温柔悦耳的嗓音夹杂着孩童们活泼稚嫩的笑声传来。
他抬头望去,就见一双儿女正在廊下蹦跳着玩闹,而孩子们的母亲正坐在廊边笑看着,时不时与他们说话。
“陛下回来了。”
她一转头便看见了他,立刻站起身步下台阶,将两个孩子也一同带到他面前。
“我正要派人去问呢,只怕陛下忙碌起来,又忘了时间。”
萧恪之看着眼前与梦里相像又不完全相同的脸庞,心间忽然一阵悸动。
梦里未见到的不同的结尾如潮水一般涌入脑中……
因那一次冲动冒险,他拼命隐藏的势力终于还是在一年后被齐太后一党发现端倪,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仓促起兵,从甘州一路往长安方向攻打。
期间,萧煜欲与他联手,遭他拒绝后,恼羞成怒,派人往北戎放出消息,引北戎人从后方偷袭。
无奈之下,他不愿见百姓流离失所,只好率兵返回,驱赶北戎。
那时的甘州军还未完全成熟,几番折腾下来,元气大伤,好容易将北戎人击退,到底还是被朝廷的援军压制住了。
最后,他走投无路,葬身沙场……
那时候的他,到底还是无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啊。
也幸好,那时候的他,还不曾真正遇见她。
“阿宁。”他伸手抱她进怀中,将脑袋亲昵地搁在她的肩上,低声道,“遇见你的时候不早不晚,真好。”
楚宁怔了下,随即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环住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
两个孩子眼巴巴望着父母亲密的样子,嘻嘻笑着学父亲说话:“哎呀哎呀,真好呀!”
一家四口,儿女双全,这一辈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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