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客厅内的安静被打碎，付振华猛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觉得这个样子的自己不够体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将嘴巴紧紧捂住，使得咳嗽声听起来没那么尖锐和消耗生命力。
老花镜片有些厚，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显得小而凹陷。
敞亮的灯光下，被他身体震得微微凌乱的头发，呈现出淡淡的灰色。
付昀觉得，这一瞬间，他父亲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他走到饮水机前，拿出纸杯，倒了杯水，来到付振华身边，把那杯水放在那沓文件的旁边。
付振华微感错愕，他显然没察觉到付昀回家了。
还会给他倒杯水。
付振华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头发稍作整理。
“在家里人面前，随便一点没关系吧。”付昀说。
付振华喝下那杯水，嗓子变得清润了些，他掂量了付昀几眼：“大周天的穿一身校服干什么去了？”
“朋友生日会，穿校服的不止我一个。”付昀做了个简短的解释。
“顾呈的生日不是过了吗？”付振华一边翻着手中的合同，一边问。
付昀沉默了会儿，说：“不止他一个朋友。”
付振华翻合同的手停下，提醒道：“现在付氏扩展的业务越来越广，如果学习之余有多的精力，多学学商务管理方面的课程。”
“嗯。”付昀拉开付振华身边的一把椅子，坐下：“顾伯伯下周末有一场宴会要举行。”
“收到请帖了，我没时间去，你可以代替我去。”
“那个宴会，是专门为顾呈现在的女朋友举办的。”
“真想不明白，顾老头子是不是老糊涂了，业务的事都还没处理好，还有闲心去举办这种乱七八糟的宴会。”付振华的鼻子里哼气，“那女生家里还是开理发店的，圈子里的人都在笑话。”
付昀静看着他父亲脸上不屑的笑容，不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不动声色地离开客厅。
走到楼梯上，他的双手渐渐紧握。
手心似乎还残留乔晚握住他手时，传递的温度。
他转了个身，再次来到客厅，坐回那张椅子。
付昀拿走父亲正在细看的那一沓合同，平静地说：“我和爸之间，就不能一心一意地聊会儿天吗？”
第一次见付昀公然打扰自己，付振华的呼吸加深：“你是觉得我不够了解你，还是觉得我听不懂你说话？你刚才举那个例子，不就是想要我也请你喜欢的那小姑娘过来家里玩玩么？别想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不可能继续再跟那种家庭来往。另外，劝你别把这个年纪的恋爱太当回事。”
付昀的目光定在手中的合同上：“爸爸可以试着先了解下他们吗？就当是……为了我。”
付振华露出可笑的表情：“我现在每天累死累活地操劳着这个公司，难道不是在为你的将来铺路吗？”
你享受的是在商战的腥风血雨中，获得掌控欲。
这句话付昀只是放在心里想了想。同时也抱着有可能自己想错了的念头。
客厅内突然弥漫开来香喷喷的羊肉汤的味道。
付昀望向厨房里的那个正在炖汤的砂锅，下意识问：“奶奶炖的汤吗？”
“你奶奶今天不在家，我炖的。”付振华说，“只是突然想喝羊肉汤了，现在应该炖好了，你可以尝尝。”
付昀讶异了会儿，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父亲做的东西。
来到厨房，他给自己盛了碗，给父亲盛了碗，端到客厅的过程中，他已经被这股浓郁的香味吸引了。
再次坐下后，他尝了一口。
味道很好，是他目前为止，喝过最好喝的羊肉汤。
付振华能从付昀表情读出他对这碗汤的满意程度，神色松展了几分：“没人能比我更擅长做这道菜。你妈当年就是因为我做的羊肉汤好喝，才跟了我。”
一贯运筹帷幄的语气。
可这次，却让付昀感受到了罕有的亲切。他把这碗汤喝完了。
他记得奶奶说过，他爸爸以前的梦想，是做一名厨师。
“如果爸爸没有选择做生意，现在会不会实现梦想，成为一名顶尖的厨师了？”
付振华笑：“我现在也会经常这么想，答案毋庸置疑是肯定的。”
“说明现在的爸爸对梦想还是怀念的。”
“有什么能比得过梦想对人的重要性。”
付昀犹豫了会儿，开口说：“我以后想当医生。”
付振华放下手中的碗，笑容凝固，目中无光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最后为什么没有选择当一名厨师吗？”
付昀的眼神恍惚了下，知道答案已定，便没说话。
“因为有更好，更高，更宽阔的路子。”付振华郑重地说，“而且，我已经费心费力地给你把这条路铺得更宽广了。”
“但并不是我想走的。”
“大多数人都是走着脚下的路，看着其他的路。”
“选择的余地是自己可以争取的。”付昀说，“我有信心做好一名医生，我只希望得到爸爸你的支持，像……其他人的父亲对自己孩子那样。”
“其他人的父亲都给不了我能给你的。”
“不代表我想要。”
“付昀，你现在说话给我注意点！”付振华重重拍桌子，碗里的汤汁全洒了出来。
付昀硬着头皮继续说：“这是我的心里话，以前从来就没有和爸爸好好聊过。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有一点温情的东西，像真正的父子一样互相关心，互相在乎。”
“你口袋里装的什么名片？”付振华盯着付昀口袋掉落出一半的名片。
付昀把那张名片拿出，随便扫了眼：“别人送的。”
“递给我看看。”
心里生出一股烦闷。
他讨厌这种时刻被一张毫不相干的名片打断话题。
但今天是他目前为止，和父亲交流最深的一次，他也不想因为一张名片而被打断。
他把名片递给了父亲。
“周任。”付振华念着名片上的名字，眉梢微抬，“在哪认识的？”
付昀简单道明了来由。
“这样，可以实现你提出的任何一个要求。”付振华心情变得大好，“那你想好要提什么要求了吗？”
付昀很排斥父亲现在往转移话题的方向越聊越远的态度。
但他仍选择忍着，随口回答：“买辆车之类的吧。”
“你在开玩笑吗？用这么难得的机会买辆车？”
“那爸爸想要提出什么要求，就提什么要求好了。”付昀干脆道，他父亲的心思太过于明了。
“你手上的文件，上面一直批不下来。”付振华说，“愁得我近一个月都没怎么睡好觉，我只需要他的一个印章。”
付昀把手中的文件捏紧，冷静地说：“那关于我刚刚说我想当医生这回事？”
付振华的神色微凝：“你在跟我谈判？”
“爸说是谈判，那就是谈判吧。”付昀低笑，“反正爸爸也不想用关心的态度和我聊天。”
“你想学医的话，是不是不打算高三出国留学了。”
“嗯。”
付振华沉默了会儿，哑声一笑：“那我把提前给你订的机票退了吧。”
付昀微愣。
付振华按了几下手机，把界面递给付昀看：“退了。”
付昀没说话。
“你倒也不用怀疑我会反悔，我现在对管你这件事，已经没多大耐性了，你总是会想法子来对付我。即便我强制性给你订了机票，你要不想去，也自有你的办法。”付振华说，“所以我决定省省心，做一件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的事。”
“哦。”
“我现在可以把电子文件传给你，你发给周先生让他盖个电子章。”
付昀照做了。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是第一次尝试与父亲好好交谈，他可以尽量为此多争取点。
付振华手机收到合同盖章的消息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先回房休息吧，我要去跟合作方打个电话。”付振华说，“砂锅里还有不少羊肉汤，我等会儿给你盛一碗送去你房间，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付昀盯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回到房间，他静静地靠在床头，视线落在门口处。
一刻钟后，付振华端了碗羊肉汤进来。
放在床头柜上，付振华意识到遗漏了什么，往房门外走去：“我去把勺子拿来。”
付昀的眼神静谧，开口说：“门锁换过了，打算出去后把我反锁关在房间里吗？”
付振华愕然地止住脚步。
口袋里传来钥匙碰撞的清脆音。
“奶奶并不是今天有事，而是直接被你送回家了吧？玄关处一双她的鞋都没有了。”付昀的模样很平静，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是怕她在你把我关在房里的期间‘碍事’吧。”
付振华不等他多说，加快脚步走出房间，赶紧把房门掩上，插进钥匙进行反锁。
操作了半天，却发现怎么也锁不了。
里面传来卡顿的声音。不一会儿，掉出来半根黑色铁丝一样的东西。
是女生用的发卡。
锁已经被卡坏了。
“她说今天天气有些热，要把头发扎起来，就暂时把发卡放在我这里。”付昀看着地上的东西，眼睛微微弯起，“看来回头得赔新的给她了。”
付振华的双眼气哄：“你……”
付昀不紧不慢地从床上站起来，拿起放在床边的校服外套：“是我错了，我不该抱有任何侥幸心，觉得爸爸会真心想和我聊聊的。”
看着付昀离开，付振华眉头皱起：“你干什么去？”
付昀只是将校服外套穿上，并没有给出回答。
见那个背影越走越远，付振华的拳头渐渐捏紧。他最反感谁对他表露出漠视的态度。
手边有一把椅子。
付振华的手指静悄悄地摩挲着，看着付昀在玄关处弯腰换鞋的身影，他的气息一沉，将椅子举起来，往付昀的身上砸去：“你小子现在反了还！”
付昀的目光一凝，换鞋的动作止住，抬起手臂挡住了那把椅子，另一只手把父亲的胳膊紧紧抓住。
他练过多年的柔道，拦下一把椅子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付振华气得双眼通红，呼吸变得浑浊沉重。
他第一次见父亲这么生气，但此刻的他，内心一点悸动也没有。
也是第一次这么渴望，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不存在一点关系。
“咳咳咳……”付振华再次咳嗽起来，声音比之前要大上不小。
两鬓的几根白发，再一次凌乱开来，落在眼尾的细纹上。
一瞬间，似乎又苍老了些。
付昀的心里一紧，眼神微澜，不一会儿，松开了挡住父亲的手。
“看我不打死你！”趁付昀松懈的空档，付振华一脚踹中付昀的膝盖，拿起板凳重重地往他背部砸去。
“呃……”付昀的眉头一皱，嘴角溢出血渍。
付振华继续拿板凳打他，他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额角的血流进了眼睛里，视线一片模糊。
付振华已经没有了任何咳嗽的痕迹。
付昀现在明白，父亲刚刚的那几声重咳是故意的，为了迷惑他。
果然，不管在哪里，无论对方是谁，只要能达到目的，父亲都会不择手段。
这样的人，他刚刚为什么还会忍不住去关心……
“我现在非要打断你小子的腿不可，看你还给不给我跑！”付振华拿起鞋架上的一个瓷器摆件，朝付昀的腿重重砸去。
“后面的时间你就别去学校了，给我关在房间里好好待着，期末一过，直接给我出国！”
“别再想着你那什么当医生的破事，我叫你干什么你就给我干什么！”
“要不是你身上有我的基因，我会有那个闲心思去培养你？你是我的儿子，延续的是我的血脉，生你是来完成我的任务的！”
打得有些累了，付振华停下来歇息。
见付昀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付振华一脚踩在他背上：“你今晚给我多吃点苦头，清醒点，好好给我考虑未来的事！”
付昀啐出一口血，依然冷静：“我以后当医生。”
付振华的怒火再次涌上来，俯下身重重地给了付昀一巴掌：“想清楚，你以后要当什么？”
“当医生。”
又是一巴掌。
“以后要当什么？”
“医生。”
付振华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拿起手中的瓷器往付昀的脑袋上砸去。
“振华，你在干什么，给我住手！”姚婕赶紧将付昀推开，自己的肩膀挨了那一下重击。
付昀微愣。
付振华也愣住了：“阿婕，你……”
姚婕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听到了付振华的打骂声，连忙赶了回来。
“我教训我儿子，你就别来碍事了。”付振华道。
“你儿子就不是我儿子了吗？我关心我儿子能叫碍事？”姚婕斥道，“还是说你并没有把我当你妻子看待？”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付振华深吸了口气，再次将手中的瓷器握紧，“付昀这小子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
“他会被你打死的！”
付振华开始不耐烦，直接把姚婕推开：“活着不能让我满意，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振华，我怀孕了。”
付振华诧异地看着姚婕，瓷器从手中落下。
“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的。”姚婕摸了摸肚子，“确定要在迎接宝宝的日子里，让宝宝听到自己爸爸发脾气的声音吗？宝宝会失望的。”
付振华一下子噤声，紧绷的神色舒缓了些。
姚婕干呕几声：“振华，可以帮我去厨房切几瓣柚子过来吗？医生建议多吃点酸性水果”
付振华讷着点了下头，去了。
趁付振华走远之后，姚婕赶紧把付昀扶起来，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钱包还有钥匙递给他：“小昀，这里面所有银行卡的密码是你生日后六位，车钥匙是你爸爸之前放在我这里的，拿着这些赶紧离开吧，这个家你暂时不要回来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再让振华继续阻拦你的。将来长大后，如果还有那个心情，可以回来看看我和你爸。”M.ensoTEmple.Com
付昀困难地睁开眼睛，静看着姚婕。
“快接着吧，不然来不及了。”姚婕索性把钱包和钥匙放在付昀手上，然后把付昀的手包住，“怀孕的事是我骗你爸爸的，不过事情也不大，他应该不会对我动手。”
付昀注视着手中的东西，哑声开口：“谢谢……”
第一次听到付昀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谢谢，姚婕的心里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是整理出了一个笑容。
换好鞋子后，付昀来到门口，准备离开时，他回过头，又道了声谢：“谢谢……妈。”
最后那个字，让姚婕僵住。
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肯定没有生你的妈妈那么好……但是……我会努力的……”
“她不怎么好。”付昀沉下眼睫，说道，“她从不会考虑站在我这边。”
说完，付昀对姚婕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
*
身上伤痕累累，但除了麻木，他没有任何感受。
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
身边偶尔会经过一些抱着，牵着，或者背着小孩子的父亲，他都会刻意避让开。
最终，在公园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面前是一片湖，湖面闪烁着粼粼的水光，他静静看着。
晚风灌进受伤的地方，他似乎浑然不觉得疼痛，任由皮肉绽开的额头流着血。渐渐地，长长的睫毛上，凝固了一层血渍。
眼皮变得沉重，他缓缓下敛。
抑制不住眼里的模糊。
视野中，多出一双女孩的鞋。
付昀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乔晚就从自己房间里的窗户看到了他。
冷白月光下，他身上的伤触目惊心。
她随着他的脚步，来到了公园这里。
他抬眸看她，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人相顾无言。
她觉得此刻的付昀就像个易碎的虚影，轻轻一碰就会消失。
她不该鼓励他去找他爸爸谈心的，她心爱的少年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对待。这个美好又温柔的少年。
谁都没有资格那么对他。
“能抱会儿你吗。”付昀问。
乔晚来到他的身边坐下，离他很近很近：“好。”
他轻轻抱住她，脸颊贴在她温暖的颈窝处。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很久。
“他说如果不是我身上有他的基因，他就不会有那个闲心思来培养我了。”付昀在乔晚耳边呢喃，声音平静，但听进去心里，却像刀割一样。
“他说我是他儿子，延续的是他的血脉，生我是来完成他任务的。”
“他说我活着不能让他满意，还不如死了的好。”
付昀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对我没有一点喜欢吧？哪怕一点点也行。”
“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以为能讨到爸爸的一些喜欢，结果却一点也没有。”
“我好像就不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他今天想要打死我，是真的准备打死我。”
“其实，我可以还手的。”
“但我怕伤害他。”
乔晚的脖颈，绕过一股暖流。
他的身上一直冰冰冷冷，很少有能碰到让人感到温暖的地方。
眼泪，是头一回。
“但我怕伤害他。”
这句话久久地在乔晚耳边萦绕。
如果不是她的少年留出这一片温柔，那个人又哪里有半点资格这么对他？
“我们以后不理他了好不好？不要去讨他的喜欢了。”乔晚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喜欢你的人多得是。有奶奶，有我，有我的家人，有顾呈，白廷，念念，月月……大家都喜欢你，你为大家做过的事，大家都记在心里。就像今天月月的晚宴，他们知道你捐那笔钱，目的是为了给身为她朋友的我们提供机会。所有感情都是需要有回馈的，一直单方面付出久了，会受伤。我们以后不要受伤了。”
很久之后，她听到他暗哑的声音：“嗯。”
她莞尔：“在这里歇好了之后，我们就去医院吧。还有那么多新的一天，要让现在的这些伤疤快点消失。”
他也淡淡一笑：“好。”
两人手牵着手，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
月光很明亮，细碎地洒进他的眼睛里，像散落的星星。
“你知道吗，今天晚上发生的，也不全是坏事。”他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眼睛微微弯起。
乔晚的眼睛也弯起：“是吗，有好事的话，分享分享啊。”
他回味了会儿，温声说：“体会到有妈妈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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