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穆清甚至觉着薛彧之同她一样,可他太坦然了,也对这一世所发生的一切太没有准备了。
薛彧之就像一根刺,深深裹挟在娄穆清的血肉里,时不时就要扎她一下。
而今日终于这根刺终于冒出了头,能让娄穆清把它彻底拔掉。
薛彧之的眸子闪了闪,神色却依旧镇定,“此话何意?”
娄穆清的目光在薛彧之身上游走,“今日的薛学士似乎格外不一样。”
薛彧之的躯壳虽没有什么变化,但他身上的气质明显不同了。之前的他眼神清澈,行为处事总难免透着一股初入官场的青涩,像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却不似那个处变不惊的尚书令。
可此刻的他瞧着却稳重了许多,神色淡然至极,望向娄穆清的目光甚至有几分他本不该有也不可能有的怜惜。
灯盏中的火光在薛彧之脸上跳动,影影绰绰间娄穆清恍若看见了前世的薛彧之。
“学士怎会和我一个故人变得如此相像?”娄穆清的嘴角扬了扬,面上却没有什么笑意,“一个……根本不会出现的故人。”
薛彧之前些日子不舍昼夜地照顾着林笙,心力交瘁后终于是病倒了。他昏睡数日,高热连夜不退,时常神志不清地胡乱呼喊。
所有人都以为他快要跟着林太傅去了,连林笙都一直在他床前守着。
在一片愁云惨淡中,薛彧之终于睁开了眼。
一同醒来的,还有薛彧之跨越了数世的灵魂。
那个真正的他。
“或许,你那位故人不是不来,而是来得晚了一些。”薛彧之望向娄穆清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
即使薛彧之依旧是他本人,但这个躯壳里的心智到底要年长许多,有心之人自然是会发现他与素日的不同。
他无意惹出别的麻烦,行为举止上也学着这一世的模样,只是没想到娄穆清如此敏锐,短短几瞬便拆穿了他。
果然是由于她带着前世记忆的原因吗……这样也好,他解释起来也不会那么费力了。
娄穆清在薛彧之说出这话的瞬间便确定了他的身份,她便也不再隐瞒,“果然你也是重生而来。”
“前世我死的时候满腹怨念,誓要变作厉鬼来向蒋齐琛索命,这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娄穆清正襟危坐,不解道,“可是你,怎么也会再来一次?”
“你有何可怨呢?”
上一世,薛彧之功成名就、家庭和睦,娄穆清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遗憾不甘。
“不是我怨。”薛彧之摇了摇头,“我每一世皆是追随你而来。”
“每一世?”
娄穆清手中的酒壶砰然落地,酒液汩汩流出,将她的裙摆沾湿了一大片,可她却丝毫无心顾及。
薛彧之将酒壶捡起来放到桌上,顺势将椅子移得离娄穆清更近了一点,然后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你的第十一世。”
娄穆清顿时瞪大了眼,“什……么?”
薛彧之神色自若,娄穆清在他身上竟找不出半点说谎的影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娄穆清紧紧抓住了身侧的扶手。
薛彧之失笑,颇有些无奈,“这个问题恕我也无法回答。”
“不过我有血有肉,应该不是神怪。”他举起手,衣袖滑落后露出了几道刚结痂的伤痕。
“这一世与以前都不一样,我本不应该在此时拥有前十世的记忆。”
“而你,也不应该带有前世的记忆。”
前十世,薛彧之会在娄穆清死后不久便跟着重生,只是他们都不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对于那个时候的他们而言,那就是第一世。
而薛彧之会在重生前恢复前几世的记忆,然后迅速死去。
“恢复记忆后,我活不过十二个时辰。”薛彧之道,“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走不出那十二个时辰。”
薛彧之这般说着,却没有半点责怪娄穆清的意思,反而满是同情。
“你的前十世并不圆满,可我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太迟了,我救不了你。”他无力道。
薛彧之几乎就要认命了,他找不到任何破局之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来,和娄穆清一起去赌这个天道。
“可这一次我找到了破局的关键一手。”薛彧之的手指点在桌面上,就着酒渍画了一个圈。
“或许……”薛彧之顿了顿,“这会是最后一次的轮回。”
前十世,薛彧之每一次恢复记忆时身心都会跟着受一次重创,在十二个时辰内又随时都可能毙命,他根本无法潜心思考。
直到这一回,他才得以将过往的记忆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终是窥见些许关键。
这一切的来源也许并不全是娄穆清的执念。
还有淳于承。
娄穆清与淳于承的第一世异常惨烈,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两情相悦却还是未得善终。
“瑞王被已经继位的淳于佑判了凌迟之刑,你带着王爷的旧部劫狱,在城门口被抓住了。”薛彧之闭了闭眼,即使轮转十世,即使他已经见过无数惨状,那一夜依旧让他此生难忘。
明明差一点他们就可以逃出去了……
“当时瑞王已受了不少刑,身负重伤,每走一步都在淌血,眼睛也瞎了。”薛彧之痛苦道,“太子根本就没想让你们活,他用上了不少手段。”
“最终,太子借着你的手杀掉了王爷。”
娄穆清心跳得飞快,“我怎么可能……”
“你的手被掰断了,是淳于佑握着你的手将刀捅进了王爷的心口。”薛彧之道,“随后,你亦万箭穿心而死。”
薛彧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举起身旁的酒坛猛喝了一大口,缓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太子下令将你们的尸身悬挂于城门,暴尸三日。”
当时淳于承和娄穆清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被吊起来时血如流水般往下淌。淳于承的旧部也全被就地斩杀了,血溅三尺。城门内外没一处是干净的。
娄穆清无力地瘫倒在椅子里,她的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眩晕。
“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也不记得。”娄穆清咬着牙,勉强保持着些许神智,“我凭什么信你?”
薛彧之对娄穆清的反应毫不意外,“我知道你不会信我,轮回以来,我走过许多不同的路,但一开始我与你们是一道的。”
“王爷败后,我亦被囚,自知难逃一死,但林家站住来保住了我,死罪改成了流放。”
薛彧之苦笑道,“我本一心求死,可那一夜你们遇害,我不能眼睁睁地再看着你们受辱。”
“于是我求了阿笙,趁着深夜将尸身偷下来埋了。”
“搬弄尸身的时候,王爷身上掉下来一枚被血染透了的玉环,玉环背后用小刀刻了几个字。”
“唯愿长相守。”
薛彧之说得很轻,每一个字却都重重地砸在了娄穆清心上。
“那是一枚白玉浮雕螭龙纹环,不知你此生有没有见过?”
娄穆清自然见过,只是此时的玉环上并没有那些字。
至于以前是什么时候刻的,娄穆清不愿想,也不敢想。
“见过又如何?”娄穆清并不敢相信薛彧之的话,她更不愿意接受他口中那个所谓的残忍事实。
“一枚玉环而已,保不准大学士就在何处见过了,怎么也能拿来当证据?”
娄穆清道,“我相信,也确信你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可再往前的……”
“你莫要唬我了。”娄穆清摇了摇头,“你们有什么阳谋阴谋尽管使出来便是。”
“我没有!”薛彧之难得激动了起来,他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立马又恢复了镇定。
“整整十世,你们或生离或死别,你真的不想破了这个局吗?”
“好,就算是我在骗你,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淳于承去送死吗?”薛彧之焦急道,“你根本不知道太子和慧王各自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你们赢不了的。”
“砰砰……”
敲门声猛然想起,随即便传来蒋齐琛不耐的声音。
“半柱香的时限就快到了,薛大学士,到时候别怪我把这门踹开。”
“我晓得了!再等等!”薛彧之一边回着蒋齐琛的话,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薄塞进了娄穆清手里。ensotemple.com
“这是前十世有关你和瑞王的故事,以及上一世你所不知道的真相。”
娄穆清看着手中相当有分量的纸薄,突然抓住了薛彧之的手腕,“第一世……第一世你为什么死了?”
薛彧之愣了愣,然后笑道,“为主自戕。”
第一世,薛彧之把他们二人合葬后,当晚便割了腕。
他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那白玉环,想来也是因此陷入轮回。
薛彧之笑得真诚,眼中闪着细碎的光,娄穆清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缩回了手。
“我来之前曾见过王爷,我同他说了这一切。”
娄穆清拿着纸簿的双手猛然收紧,她本就苍白的面容血色尽退,一双眸子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为何?”她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薛彧之:“你们总要求一世的圆满。”
“半柱香的时限已到了!”
木门被蒋齐琛一脚踹开,半扇门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薛彧之几乎是瞬间站起来挡住了蒋齐琛望过来的视线,快速将纸簿卷起来藏进娄穆清的宽大的衣袖中。
“信我,我会帮你。”薛彧之压低了声音。
蒋齐琛踱步上前,薛彧之顺势转过了身子。
“看来,你谈得也没什么效果。”蒋齐琛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嗤道,“白费这么多功夫。”
“少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薛彧之笑了笑,“穆清已经答应和我们一同回去了。”
薛彧之微微侧头,笔挺的身姿儒雅俊秀,望向娄穆清的眼中暗藏安抚,“对吗?”
“哦?”蒋齐琛挑了挑眉,拇指习惯性地在刀柄处摩挲。
娄穆清的双手绞紧了,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半晌,她终于开口,“我愿意同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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