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作为国君主将。按理说是不应该离开青城的。若是敌人趁着城中无帅，再次偷袭，全城官兵与百姓都会遭殃。
计划虽是如此，可是一旦看到母亲和孩子们，那柔情蜜意让时间转瞬即逝。
进城时夏翊本是欢欢喜喜，可是随着日头初升，她心里开始掩饰不住的焦虑。
眼看正午已过，夏翊搂着一双儿女一口口的喂果子吃。两个软绵绵的娃娃一左一右靠着娘，夏翊心中软的一塌糊涂。
傅湘衡在身边，看着天色，知道时间不早了。可是这个“走”字哪里说的出来。
夏翊已经看出了傅湘衡的不安。她忍了又忍才问道：“是……该走了吗？”
傅湘衡微微点头：“再不走，天黑之前就到不了青城了。”
女子低头，垂下眼帘，一滴晶莹的泪珠已经挂在漆黑卷翘的睫毛上。
傅湘衡料定她不忍心，他朝门外的余太君使眼色。余太君也是无奈，这恶人只能由她来做。
她不情不愿的进来，想要抱走霜儿。
那将哥儿是个贪吃的娃娃，只顾着吃妈妈手里的果子，可是霜姐儿却是一等一的伶俐。她从父母的神色上已经看出不对。余太君抱起霜儿的一瞬，孩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将哥儿看看妹妹，又看看妈妈，虽然没太明白出了什么状况，可是也开始撇撇嘴要掉泪。
夏翊伸着手想抱孩子，却又不敢，满脸委屈的起身看夫君。傅湘衡只是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就再也把持不住，扑进傅湘衡的怀里嚎啕大哭。
傅老太太站在门外，她怕添乱不敢出声哭，只能咬着嘴唇任凭眼泪扑簌簌的掉落。
傅湘衡的衣襟很快被打湿。他所认识的夏翊是如此爽朗疏阔，似乎儿女情长并不能牵绊她一统草原的脚步，可是如今面对离别，她与普通母亲没有两样，绝望无助到了极点。
看着一家老小哭成一团，傅湘衡也是心如刀割。他踌躇再三，轻声问哭倒在怀里的夏翊。
“阿依夏，若是当年你能够选择，是想追随父母而去，还是独自一人艰难的活下来？”
夏翊抬起一双泪眼，丝毫没有犹豫，哽咽着说：“我曾经怨过阿爹阿娘无数次，为什么不带我一起离开。我宁愿一死，也不愿独自面对后来的艰难。”
“真的？可是……”傅湘衡看向余太君。他若是带上老小一同回青城，一旦战败这些人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把母亲置于险境，这是何等不孝。hTtPs://M.ensotemple.com
余太君一时也没了主意。此时傅老太太跨出半步出现在门口，眼含热泪说：“翊儿、衡儿，你们若是想让我留在凉城照顾孩子们，我万死不辞，可是若你们想带孩子去青城，我也想要一起去。”
“可是那俺答残暴异常，一旦攻破青城必定会屠城。”夏翊含泪说道。
余太君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可是傅老太太的眼神却愈发坚定。她走近了说：“当年老侯爷战死沙场，我本该追随而去。后来是因为你们，我又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如今老身已无所牵挂。我跟随你们去青城，若是俺答打进来了，我定会舍身护住孩子，和他们拼命。衡儿……”
她浑浊的眼睛看向傅湘衡，一字一顿道：“给母亲一把剑，我也要见一个杀一个，只当给老侯爷报仇了！”
“母亲……”傅湘衡胸中激荡，哽咽到说不出话。
此时犹豫不决的余太君也终于下定决心说：“走！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处！”
夏翊泪痕未干，眼里燃起希望，新的泪水又因为喜悦涌了出来。她一把抱过霜姐儿，喃喃念道：“跟娘一起走。”
早慧的霜姐用小手死死抓住夏翊的衣襟。
“娘……”孩子清脆的叫到。
一家人终于破涕为笑，立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回凉城的路上，一家老小坐在马车里。傅湘衡骑着马左右相随。
日头西沉，把浅浅的黑河水映城粉红色。傅湘衡一家逆流而上。马车里时不时传来夏翊和孩子们的笑声。夏翊兴之所至，轻轻的唱起了歌谣。
“大风刮走了小绵羊，小呀小绵羊……”
歌声不算婉转悠扬，可是情之所至也有了几分动听。车外的傅湘衡踏着马蹄声，眯起眼睛望向天际，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一家人在天黑前回到了青城王府。
刚刚占领这座府邸时，傅湘衡觉得它奢华归奢华，却与自己这个过客没有什么关系。如今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他才第一次认真审视这座院子。说实话，这里真的是极为舒适的安身之地。亭台楼阁，步步为景。夏翊把孩子就安排在自己院子里，两个老人也各有一所宽敞的庭院。大家都对新宅子颇为满意。傅湘衡越发觉得把孩子们带在身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傅湘衡眼看着夏翊兴奋的分派下人，收拾院子，也没时间顾自己。他吩咐松岳跟着，径直骑马去了城墙角下。
两门从河曲带回来的火炮就静静的安置在城墙上。黑黢黢的其貌不扬。
傅湘衡走到近前，命松岳打开火折子仔细查看，他惊喜的面庞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他本以为这炮是老旧款识，十有八九已经废弃了，可是如今这么一打眼，这明明是两门八成新的炮，而且威力十足。
傅湘衡自己举着火把来来回回的检查。那炮的身管有些地方生锈了，滑膛也松了。他命松岳去拿了工具来，在月光下亲自修理。
他曾经在西山大营里潜心研制过火炮，大齐的几门重炮都是他亲手改造的。如今修理这两门炮手到擒来。
城墙边响起打更声时，傅湘衡放下工具，擦了把汗说：“有石弹吗？”
松岳点头说：“有！买火炮时河曲镇守就给了些石弹，也有铅弹和□□。我按照您的吩咐这几日又派人去大同多搞了些来。”
“太好了……”傅湘衡难得的面露喜色。他指指那空着的药室说：“先用石弹试试吧。”
松岳点头，遣人搬来石头做的炮弹，然后按照傅湘衡的指示一步步放好炮弹，那人一声令发，“砰”的一声，暗夜里划过一道火光，劲风掠过耳边，片刻后远处的草甸上炸起飞石无数。巨响回荡在河谷。
“将军，成了！”松岳兴奋得一跃而起，回头喊傅湘衡。
可是身后并没有人影。
松岳心生诧异，转过身一看，顿时惊慌无措。
只见傅湘衡滑坐在城墙边，一手死死按住胸口，低着头蜷缩起来。
“将军，这是怎么了？”松岳赶过去蹲下身，只见月光下傅湘衡面色青灰，豆大的汗珠从鬓间滚落。
松岳跟随傅湘衡多年，知道他的旧伤犯起来也是疼得揪心。可是今日他按住的地方明显与往日不同，而且似乎痛到意识昏沉。
“我去叫大夫！”松岳欲要起身。他知道府里住着名叫鹿血的郎中。
此刻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松岳回头，只见傅湘衡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他喃喃摇头。
傅湘衡心知劳累了两日。那药效过去，心痹之症变本加厉的反噬。他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可是意识有一丝尚存。
夏翊此刻正在府里和孩子们休息。松岳急忙赶去叫大夫，势必惊动他们娘三。
傅湘衡实在不忍心让他们的欢聚时光蒙上阴影，他只能咬牙忍耐。
松岳几乎能听见傅湘衡牙关处的咯咯作响。他不敢挣脱傅湘衡的手，又不敢动他，只能眼巴巴盯着他的脸色，祈祷他能自己缓过来。
“啊……”那人长叹一声，似乎是忍过了一阵疼。
松岳赶忙问：“可好些吗？”
“无……妨了。”傅湘衡身子放松些，软软的靠在墙角里。心里仍是好似被人攥住了，但好在这疼可以忍受了。
面前的松岳还是一瞬不瞬看着他的脸。傅湘衡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有力气抬手擦擦汗了。
头顶是月满中天，高高的城墙上只有他们两人。
傅湘衡抬起脸，夜风锋利得像刀子。
他眯起眼睛迎着月光轻轻说道：“松岳，打完这一仗，要不要回家乡去？”
松岳一愣，他没想到傅湘衡提起这个话题。他从十几岁参军就跟着傅湘衡，家乡已经是太遥远的回忆。
“将军，松岳要一直跟随您的。”
傅湘衡自然知道他会如此说，他扯扯嘴角说：“你本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是……因为跟着我，无端被牵连，流落异乡。傅某……心中有愧呀。”
“将军莫要如此讲。松岳心甘情愿。”
傅湘衡点点头，他知道松岳的心思。
“松岳……”他积攒了力气说：“和俺答一仗，若是胜了，公主会给你配一门好亲事……”
松岳一听到亲事，挠挠头傻笑。
“只是……若是败了，你只要一息尚存，就回中原去吧。不要再客居他乡。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他无限怅然的望着头顶的明月。这月似乎比江南家乡的月要更清冷。故乡的水雾里的月影，比草原的月有温度。
“我会给你留好盘旋，够你回乡归隐的。你就把随我征战沙场的日子……忘了吧。”
傅湘衡抬起头，似是自言自语，松岳还没有听清，那话语就在凛冽的北风中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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