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湘衡与夏翊在万军注视下走出中军大帐。松岳两手各牵着一匹马，左手赤翼，右手伏云。
主将傅湘衡接过马缰绳，回身望着站在大帐门口背着包袱的神医鹿血，笑得如初升旭日。
“先生，今日傅某兑现诺言。我案几上军情图的底下压着银票。青城百废待兴，我的钱不多，略表心意。先生拿了银票……就往东走吧。”
鹿血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笑意。听到银票二字眼里还掠过不屑。他点点下巴说：“看来你是个信守承诺之人。我也待你不薄，给你留了些丸药。实在撑不过去的时候就吃一粒，还有些上等丹参，含在舌下可以补元气。”
“多谢先生了！”傅湘衡抱拳作揖。
那鹿血也没有啰嗦，背好包袱，头也不回的往营外走去。
傅湘衡站定了看着他的背影，夏翊走上前来握了握他的手。
那人点点头，先扶着夏翊上了马，然后自己也一跃骑上了赤翼马。
“衡哥哥……”夏翊一手抚着自己的银狐护面，迎着阳光唤他。那浓密的睫毛被染上了金色。
傅湘衡定定的望着自己毕生的知己，一字一顿的说：“阿依夏，若成事，山川永固。若败北，不离不弃。”
夏翊感觉到胸口有千斤重。她死死攥着马缰绳，点头重复道：“永不言弃……”
二人在旭日下相视一笑，一前一后放下护面，策马奔赴前方。
冬日的黑水河已经干涸。河床上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枯黄龟裂的泥土来。
岸边杂草重生，俺答那漆黑的高头大马露出半个身子来。他手里握着一柄泛着幽兰光泽的长刀，目光狠戾。
两军隔岸相对，即使隔着几十仗远的距离，傅湘衡也无法忽略俺答眼里煞气。
对岸的号角响起。马蹄声如排山倒海，河床里腾起滚滚浮尘。
傅湘衡举起右手，火炮上膛。
“砰”的一声巨响随着他的号令响起，对岸边有巨石飞落，惨叫声伴随着残肢断臂飞溅，黑水河一战拉开序幕……
这一战从日出打到日落。俺答率军如潮水一般一层层的包围上来。傅湘衡每一次带人突围击退，没过多久就有更多的人攻上来。一整日他毫无喘息的机会。
杀到黄昏的时候，天色开始不再透亮，天际蒙上了一层黄纱。
到鸣金收兵，夏翊赫然发现阿甲伤了右腿。
待到傅湘衡被侍卫护送回营时，奔袭了一日的他，还没到大帐就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松岳紧紧相随，把傅湘衡硬是抗回了大帐。
这一夜傅湘衡开始发起高热。昏沉间他反复念道：“怪不得他来的这么迟，这是把草原所有兵力都集结来了。”
整个夜间夏翊都没有合眼。她反复给傅湘衡用冷手巾擦身。那人自己把鹿血留下的药连吃两次。
第二日到了辰时天色还是未亮。夏翊和傅湘衡走出帐子，只见天边黄沙滚滚，日头昏黄。
河对岸又响起了杀声一片，傅湘衡由夏翊搀着，再次上马。
傅湘衡对方交手，立刻感觉到俺答又搬来了援兵。河对岸的山丘上密密麻麻的人影。
他几次三番诱敌包抄，几乎就要擒住俺答，可是无奈对方人马太多，始终无法得手。
沙暴中暗无天日，双方都不知道杀到了几时。河滩上尸横遍地，弥漫着血肉烧焦的味道。
傅湘衡和夏翊随身的侍卫越来越少，他们见形势不利，只得勒马回头。
此时身后有了急促的马蹄声，傅湘衡抹头一看，一队俺答轻骑如鬼魅般紧紧相随。
“快……”傅湘衡朝着松岳喊。
松岳点头很快跟近了。夏翊已经跑在前面。
赤翼马飞跃进河滩地，此时耳边突然有冷风呼啸而过。
傅湘衡知道后面的人放了箭，在马上左右闪躲。可是那箭太霸道，他的体力难以为继，越来越勉强。
“将军，小心！”身后传来松岳的声音。
傅湘衡不知那箭从何处来，还未回头，却听到一声闷哼。
他猛地转头，只见松岳就在自己正后方，此时已经在马上失去了重心。
“松岳……”傅湘衡朝着身后大喊。
松岳的唇角流淌下鲜红的血印，身子如一片枯叶，软软的倒下。他跌落马下的瞬间，傅湘衡见到他背后插着的箭。
傅湘衡打马回头，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松岳还有意识，抬眼仰视着他。那眼神一如当年。
那一年松岳十五岁，从西北参军。来到西山大营的第一天，正好碰上傅湘衡巡营。人人都抓紧机会舞刀弄枪，想着露一手。
少年脸颊两边各有一团红扑扑的晒痕。他绞着手指，抬眼无限崇敬的看向傅湘衡说：“将军，我不会刀枪，只有一把子力气。我想留在傅家军，哪怕烧火做饭也好。”
傅湘衡脑海闪回。此刻远处残阳如血，面前是已经奄奄一息的熟悉脸庞。他伸出手想要拽松岳起身，却抓不到他的手。
“将军……走……”松岳用尽了力气，只能发出气声来。
傅湘衡胸口里血气翻涌，眼睛胀得生疼。
此时夏翊已经赶回来。一支箭险险的从她耳廓飞过。
“将军，走吧！”夏翊哽咽着喊。
傅湘衡再一次低头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平日里红润的脸颊，渐渐灰败下去。
他不忍再看，一夹马腹往大营冲去。
漫天黄沙里，他似从阴间经过。眼看赤翼马进了大营。傅湘衡再也控制不住，身子一探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两行热泪也随之涌出来。
夏翊跑在前面，知道他伤心欲绝。她没有喊，没有哭，只是默默的扶住傅湘衡，搀着他下马。
那人脚一着地，又是一口血喷出来。已经不省人事。
夏翊喊来几个人，一起把傅湘衡扶着往大帐走。
回头望了望松岳被射下马的河滩。夏翊拉过手下心有不甘的说：“趁着敌人散了，去寻寻松将军吧。哪怕只找到尸首也要抬回来……”
官兵点头很快朝着前方去了。
远处的河滩上还是杀声震天，可是举目望去，戴着红缨的大夏官兵已经淹没在敌军里。傅湘衡付出所有心血招募的几万大军，只用了两天就损失过半。这一仗他们打赢的机会微乎其微了。
此时大帐的门帘掀开，里面冲出来一个人。夏翊定睛一看，惊得叫出来。
“鹿血……你怎么回来了？”
只见那老郎中怒气冲冲，朝着傅湘衡跑来，来到近前先探了鼻息，然后大致摸了摸脉。
“别问这么多，赶紧扶进去。”
老郎中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他明明已经带着银票逃跑了，可是一觉醒来越想越觉得对不起自己，就鬼使神差的跑了回来。
傅湘衡被安置在大帐里，鹿血铺陈针具，开始施针。傅湘衡只是急火攻心，几个穴位下去，便悠悠醒来。
他定睛看看眼前人，露出一丝欣慰苦笑。
“神医……有劳了。”
鹿血摇头叹叹气说：“我是心有不甘才回来的。”
“有何不干？”夏翊在一旁问。
鹿血从怀里掏出那银票晃了晃说：“就这点银子就把我打发了？那王府地底下还藏着金银珠宝呢。”
“金银珠宝？”
鹿血狠狠点头说：“是格尔木藏的。机关就在虎皮椅子底下。我有一次给格尔木下了蒙汗药他告诉我的。”
“神医……”夏翊不知是该夸他还是骂他。
“我忙活这么多日，不能就这么打发了。”鹿血嘟哝着说。
夏翊知道鹿血是插科打诨，想要给傅湘衡宽心。可是此刻的傅湘衡听着帐外的动静，面若霜雪。
他费力的转了转眼珠，对着夏翊说：“阿依夏，遣人回城去，让百姓们逃吧。”
“将军，我们真的要败了吗？”夏翊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傅湘衡摇摇头说：“我会誓死一搏，可是不能拿百姓的命作赌注。走吧……”
“可是……”夏翊想到城里的儿女，眼泪骤然涌出来。
“孩子们和娘怎么办？”夏翊索性哭了出来。
傅湘衡撑着坐起来，眼里浮现重重无奈。
“阿甲伤得厉害吗？”他不甘心的问。
夏翊摇头：“起不了身。”
“松岳……”
傅湘衡想起唯一可以托孤之人，已经战死沙场。
夏翊捂住嘴痛哭失声。
傅湘衡无力的垂下手说：“也许娘可以带着孩子们跑。若是能跑回大同去，就可以活命了。”
夏翊想到几日前因为自己的不舍，让孩子们和老人受到牵连面对险境。她一想起霜儿那奶声奶气叫“娘”的声音，就被无力感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傅湘衡低头陷入了沉默。他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还没有到认输的时候。
“我去……”灯下想起决绝的声音。
傅湘衡猛抬头，只见鹿血兀自站了起来说：“你若是放心，我去带着孩子们走。”
“神医……”夏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目光灼灼望着老大夫。
“我对周围地形熟悉，知道小路。一定能逃出去。”
夏翊喜极，眼泪又涌出来。她这一日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鹿血伸手指着傅湘衡说：“你把孩子托付给我可以，可是你为了城内百姓不能轻言放弃。你还欠我金银珠宝。我一定会回青城拿回我的财宝的。”
傅湘衡扶着夏翊慢慢起身，深深一拜：“傅某定当拼尽全力，神医大恩我没齿难忘！”
鹿血按住他的肩，有些不耐烦的说：“你先躺下，我再施几次针就走。”
此后的时间，大帐里一片寂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这种情形，说什么都是多余。
鹿血为傅湘衡默默施针。账外渐渐暗下来，远处的杀声与风暴的呼啸声混在一起，像是天际的呜咽。
鹿血终于收拾停当，缓缓起身。傅湘衡和夏翊随着他走到帐外。灯火下，老郎中的面貌被深深勾勒，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
“我走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有朝一日定会带着孩子们回来。”
鹿血看向远方说。他们在高地上，此刻可以隐隐的看见青城外火把延绵。那应该是百姓开始出城逃命了。傅湘衡和夏翊都知道，那人群中不会有自己的母亲和孩子，以傅老太太的忠勇，一定会等到最后的。
“神医……”夏翊低叫着，扑通一声跪在了鹿血身后。她哽咽着说：“神医日后千万不要告诉孩子们他们的身世。哪怕作个普通庄稼汉也好。我宁愿他们碌碌无为，也不愿他们担负如此重的责任。不要……让他们知道有我这样的娘。”
黄沙入眼，夏翊哭到失声。傅湘衡单膝跪在一边，搂住夏翊的肩膀。
鹿血俯身，轻轻扶起他们夫妻二人说：“放心，我鹿血有手艺，亏不了孩子们。”
夏翊伏在傅湘衡身上哭泣，不敢看着老郎中独自走远。
夜深了，一呼一吸间都是黄沙的味道。傅湘衡命侍卫再次牵过战马。夏翊想要跟上去。那人却按住她的肩头说：“阿依夏，是时候分开了。咱们不能死在一处。”
夏翊却死死抓住他的马缰绳喊：“你说过要不离不弃的！”
傅湘衡吃力的摇头，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夏翊的脸庞，可是十个指缝里都是血污，提醒着他战争的残酷。
“我不能亲眼看着你送死。我受不了。”傅湘衡艰难的说：“留下吧。只要你在，大夏就在。”
血红色的月亮升起来。天边被火把映得通红。远处的山丘上亮如白昼。排山倒海般的骑兵快速的往营寨的方向冲过来。
傅湘衡估算，那至少是几千精骑兵，他们养精蓄锐已久，士气高涨，无人能敌。
那骑兵后面，划过一道火光，紧接着如雷的响炮在天边炸开。傅湘衡看着那火炮击中的地方，眼中突然燃起难以置信的光。
他顾不得说话，拼了命的往营中的至高点角楼上跑。夏翊也紧随其后，两人气喘吁吁站在楼上，朝着那冲过来的骑兵仔细看，为首的大旗上，竟然是汉字。
“是大齐的骑兵！”夏翊先喊了出来。
傅湘衡眯起眼睛，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战旗。黄沙眯了他的眼，为何他看到的是一个“傅”字？
营外有快马奔来，还没到大门就有探子扯着嗓子高喊：“报……大齐五万精兵，分别从大同、河曲、榆林三地来援。第一批精骑兵已经杀进俺答寨里。”
傅湘衡心跳得狂乱，他指尖微颤，指着那探子喊：“何人为帅？”
“报，是……大齐宣德皇帝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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