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无端的猜忌，抓了他却伺候得周全，还押在瑞风楼。为什么他会那么容易逃脱？为什么小小的河曲会备了那么多粮草？为什么会有白来的火炮？
这一桩桩一件件勾连起来，让他看到了一个不敢奢望的可能。
“会不会……”傅湘衡低头看同样满眼狐疑的夏翊。
女子心中却没有那么多九曲十八弯，她眼里燃起了如火希望，抬头喊道：“什么会不会，先杀出去，我要结果了俺答。”
话音未落她已经跃上竹栏杆，直接跳了下去。那伏云也是通人性，知道主人的身法，几步一跨，夏翊稳稳的落在了伏云身上。
傅湘衡收拾起犹豫，也快步跑下楼，上了马追随夏翊而去。
二人带着营中所有官兵，一鼓作气往大齐的援军方向冲。
俺答官兵发现自己腹背受敌。队阵全都乱了。带兵的将军气急败坏的拦住抱头鼠窜的兵丁，甚至拔出剑砍下逃兵的人头。
夏翊在不远处喊道：“放箭吗？”她想趁着乱多射杀些敌军。
傅湘衡却连连摆手。箭不长眼，万一伤了大齐援军，万一伤了亲自带兵那人就糟了。
此时三支队伍已经融为一体，残酷的近身肉搏战开启。
傅湘衡抬眼寻找俺答的踪迹。那俺答虽残暴，却也是条汉子，每一场战役他都会亲自出马，从来没有畏首不前过。
此时只见不远处的山丘上团团围着黑压压的兵马，那中间的人骑着乌黑的高头大马。
傅湘衡立刻带人朝那边冲过去。
隔着重重护卫，傅湘衡的凤眼与俺答的狠戾鹰眼对视，双方都知道这将是最后一回合了。
一瞬的对视后，迸发出的是前愁旧恨。傅湘衡仗着身后侍卫众多，提着剑直直的往人群中刺。与此同时，人群的另一头也开始骚动，俺答的随从被接二连三的刺伤。
傅湘衡正浴血奋战，只听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从郁，接剑！”
傅湘衡猛抬头，不知何时黄沙已被吹散，他的瞳仁被星光映得雪亮。
头顶上一柄凌厉长剑朝着他飞来。傅湘衡手过头顶，稳稳的接过那剑。那是他的承影剑，曾经每日相随，剑不离人。
手握在剑柄上的一瞬间，傅湘衡才意识到自己与它分离得太久了。没有承影剑的日子里，他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名将。
剑鞘拔开，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出鞘，那个矫矫不群的傅湘衡又回来了。
眼前剑气如虹，挡住俺答的人被一个个挑落。而另一个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俺答背后。
两个人并不需要言语，只是一个眼神就知对方意图。
只见傅湘衡与宣德皇帝一前一后同时朝俺答的命门刺去。俺答腹背受敌，躲开了宣德皇帝那一剑，左箭却被傅湘衡刺穿。
“啊……”俺答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傅湘衡与宣德皇帝同时跃下马，一左一右，一个压住俺答的肩膀，一个砍断了俺答的腿。
“阿依夏……”
“阿依夏……”
昔日挚友同时朝着夏翊喊，两人听到对方的喊声，不由得相视，在血腥弥漫的杀场上，会心一笑。
“从郁，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宣德皇帝望着眼前瘦削的脸庞，感慨万千。
此时夏翊已经提着短剑赶到。看看一前一后压着俺答的两个男人，她却犹豫了。
那俺答长着和阿爸相似的脸庞，可是一双鹰眼却如阎王罗煞。夏翊不敢直视那双眼睛，那让她想到父母全家被害的夜晚。
此时的俺答已经身受重伤。他痛到极点，却没有哼一声。他的牙关咬出了鲜血，一字一顿道：“阿依夏，你还配作白银家族的人，你连人都不敢杀？哈哈哈……”
夏翊举着剑的手抖得厉害。此时一只冰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杀了他，换草原百年平安！”
夏翊闭上眼，任那只手握着她的手，猛地朝前刺去。温热的血液溅到脸颊上。汗味混合着血腥味弥散开来。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见到此情此景的人都知道。这场百年大战终于结束了。
***
三日后的青城，街巷里萦绕着春日泥土的芬芳，还混合着浓郁的奶茶清香。这里有着草原里特有的烟火气。大街上牛马慢悠悠的驮着货物前行，小贩们卖力的叫卖。
此番景象，让人们想象不到几日前那一场残酷的黑水河大战。
傅湘衡在城外扎寨的决定，惠及了青城与周围诸城百姓。这一次战役大夏将士虽然死伤惨重，却没有一个平民受牵连。
王府内院中，下人们正忙着给树木剪枝，几个佣人挽着袖子，拿着竹竿在清理水榭里有枯叶。
暖阁里香炉袅袅，是夏翊最爱的苏合香。祖母曾经告诉过她，这香是图娅公主出阁前闺房的味道。
夏翊坐在傅湘衡床边，为他仔仔细细的擦拭手指。那人昏睡了两日，一直是夏翊亲自近身伺候。
“嗯……”那人在梦中轻叹一声，仿佛还是倦极了。
傅湘衡从战场上下来，就被赶回来的鹿血点了睡穴。
鹿血说他已是强弩之末，若再不休息，恐怕心脉受损，难以为继。
那人也实在是太累了。自从受冤出了京城，他哪里睡过一个踏实觉。这一次俺答被除，他终于可以彻底休息。这一睡就是两昼夜。
眼前的人微微动了动头，睫毛翕动。
“衡哥哥……”夏翊知道他快要醒来了，轻轻唤他。
“嗯……”那人掀开眼帘，还未开口，一抹笑容先浮现在唇边。
“你先别说话，我有好消息同你讲。”夏翊一面说一面取过身旁的茶杯，用手掌握着试了试温度，慢慢扶起他来喂到唇边。
“衡哥哥，松岳救回来了。”夏翊在他耳边说。
“啊……咳咳……”傅湘衡惊喜得被茶水呛到，咳出了眼泪。他抬着泪眼不确定的望着夏翊。
夏翊知道他不信，笑着点头说：“他命大，那一箭没射到要害，又赶上神医出手，今早已经醒过来了。”
“真的？”傅湘衡一双凤眼充盈着雾气，一再确认。
夏翊笑道：“这话可不要当着鹿血说，要不他又要喊，这么小看我的医术？”
夏翊学着鹿血的口吻说，那口气把傅湘衡终于逗笑了。
傅湘衡喝了水，说话清爽了。欲要开口问那人，可是又不敢。
“我睡了几日？”
“三日了。”
傅湘衡眼里暗了暗，那人身为一国之君，应该不会在此多做停留，肯定早就御驾回京了。
夏翊扶着他坐好，含笑拍拍他的心口说：“他在外面，让他进来吗？”
傅湘衡眼里突然有惊鸿飞过，难以置信的看着门口。
夏翊会意，转身往外走着说：“我去唤他进来，你们两个慢慢说。”
说话间，已经退出了暖阁。
傅湘衡坐直了，紧绷着身子看着门外，当看到门被推开的一瞬，屏住了呼吸。
“从郁……”那声音先于宣德皇帝的身影进得门来。
傅湘衡下意识的掀开被子要起身。却被已经赶到跟前的皇上按住了肩头。
“莫要起来，今日我是来赔罪的。”
皇上刻意没有称“朕”。他站在傅湘衡面前，上来就是一拜。
“从郁，你我已没有君臣之别，往后无需再多礼。更不许再跪。我……最恨你跪在我面前。”
傅湘衡张着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宣德皇帝看来是有备而来，他深深行礼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从郁你受苦了。”
“所以……”傅湘衡终于鼓起勇气问：“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阿依夏的身世？”
皇上惭愧点头说：“是，从马球会上第一次见她就知道。”
“所以陛下才撮合我们二人。”
“是。我知道阿依夏是白银家族的继承人，斗着胆子想让你帮她光复草原。”
傅湘衡凝眉细思。还是不解。
“可是陛下为何只让我纳她为妾，没有直接赐婚？”
“嗨……”皇上叹气说：“我生在帝王家，最是知道天家无情，因为利益结成的亲事，哪里会有两情相悦。我……”
他站起身背着手走到窗口，背对着傅湘衡说：“我不希望你为了宏图大业而牺牲了终生大事。我想着……你若是不心悦阿依夏，我就放弃这个念想。你日后还可以明媒正娶你中意之人。纳她为妾，进可攻退可守。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们这般般配，真的是天赐良缘。”
傅湘衡抓紧了锦被，回想起初试夏翊的种种，心内无比柔软。
皇上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无比清澈的看向傅湘衡。
傅湘衡犹豫着再次问：“可是陛下的大业，若是直接告诉我，从郁绝不会推辞，必将成全。陛下何必出手相逼？”
傅湘衡没有敢明说，十几年的情谊生了嫌隙，差一点就毁于一旦。他傅湘衡到底做了什么，会让皇上不信他的心呢？
圣上闻言，面露无限愧色，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了又想，又是一拜，为难开口说：“从郁，大齐与俺答多年交战。我知道他的实力。俺答兵强马壮，残暴狠戾。我……真的没有把握能赢他。你与我二人，即使集结所有兵力，也没有十分的胜算。所以……我只能把你逼到绝境。如今看来，破釜沉舟的你，不愧为战神之称。你吸引了俺答全部的兵力，我们才能一举歼之。”
堂堂宣德皇帝，坐在案几前，竟有几分局促，他握着腰间的玉佩，深深望着床上的人说：“从郁，我不敢求你谅解，只是请你理解我的苦心。”
他望着傅湘衡消瘦至极的脸庞感叹：“我不知道你这半载以来吃了多少苦，可是此重任只有你一个可担。赫人也好，汉人也罢，其实寻常百姓哪里有深仇大恨，都是帝王将相因着私心鼓动罢了。但是你和阿依夏掌管草原，从此百姓安居，再不受战乱之苦。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从郁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的狠心？”
傅湘衡突然想起，同样的话夏翊也曾经说过。他不得不承认，两国百姓遇见两个这样的明君，何其幸运。他其实不在乎吃苦，只是被误解的感觉像是心中满了黄连。让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
此刻窗外传来嬉笑声。窗棂半开，院子里的假山边，夏翊正陪着两个幼子玩耍。只见那将哥儿在地上一溜烟来回跑着，活像脚下安了风火轮。这孩子看来是个学武的料。
而夏翊怀里的霜姐儿，正被阿娘举着，够头上半开的桃花。小女娃手太短够不到，夏翊帮她摘下一朵来，戴在耳边。一大一小两个最美的女人，笑的比那繁花更艳。八零小说网
傅湘衡看得出了神。一旁的皇帝还在等他的台阶下。见那人不回答，皇帝面露焦虑，干脆一跺脚说：“你若是不受我这番请罪，我就赖在你的青城不回去了。我现在就骑马出城去，给你打一头鹿来……”
皇上说着，撩起袍子就要往门外走。傅湘衡这才从窗外的美景转回头来，朝着门边的人喊道：“浮影，你给我回来！”
宣德皇帝背对着他。愣在那里。
“浮影”是他的别号。他生在帝王家，却流落江南。身世似“明月无根，浮萍无影”。傅湘衡见他每每望月蹉跎，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这名字与“从郁”一样，只是两人之间的称谓。自从皇帝入京加冕以来，傅湘衡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
宣德皇帝心潮澎湃，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态，不敢回头，只是攥着拳头定在原地，说不出话，迈不开步子。
“今日让阿依夏亲自下厨，给你做腌笃鲜。咱们喝两杯，你吃了晚饭就早些回去吧。”
身后再次响起那人清冽的嗓音。
蒋浮影回头，深深吸口气，抬着头看向模糊的傅湘衡，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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