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个富商养在府里的瘦马,还没来得及拆穿入腹,生意赔了,拿了这个女人抵债,赔给了朝中的一个大人,温芸有几分手腕,不知怎的得了老太太的青眼,收做了孙女,一朝飞上枝头,送进了宫里。
能进宫的都是有头脸人家的清白女儿,没有人会喜欢这么一个女人,温芸的年龄比她们还要大些,在一群花骨朵一样的女郎中间,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几分妩媚,和她们也玩不到一起。
她们没有定下身份,一同住在揽芳馆里,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遇得上。刚用过午膳,有个名叫萧曼的贵女和温芸因为小事闹了起来。
润意来到揽芳馆的时候,温芸像是一朵轻飘飘的云,跪坐在地上默默垂泪,萧曼站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指甲几乎点在她的鼻子尖上:“主子爷好端端的,你整日里穿着白衣裳,又是给谁披麻戴孝,祖宗规矩不许穿白衣,你大不敬,来啊,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下来。”
戏看到这就差不多得点到即止了,要不然这些女人真撕扯起来,果真是贻笑大方了。润意从垂花门前绕过去,那些贵女们都自动噤声了。温芸睁着一双泪眼,也悄悄地看她。
不得不说,温芸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不是单纯的美,还有羸弱与纤细,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心上悄悄撩拨了一下,让人升腾起无数保护她的欲望来。润意没看她,倒是对萧曼和煦地一笑:“你是太常寺卿的女儿,我曾经见过你。”
萧曼用鼻子轻轻哼了声:“是。”
她并不屑于和润意说话,早听人说皇上似乎对她颇为看重,她才乐意和她说几句话,若不如此,这样的女人她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润意对她的轻蔑并不介意,她叫破月把温芸扶起来:“她穿白色好看,这颜色衬她。她喜欢你就叫她穿,往后能顺着自己心意的日子不多,如今还不必拘束,等他日若是做了小主,便由不得自己了。”
大家都知道她是皇上的女人,却没想到她对她们这些新来的女人们,并没有太多的恶意。萧曼拿眼睛上下扫视她:“你今日替她说话,她日后便分得皇上的宠爱,你会后悔的。”
润意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笑得温煦:“我不后悔。只是有朝一日,若是她深蒙圣恩,你会后悔今日对她的苛待。”
她们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看了一会热闹,也觉得润意说得有理,片刻之后便散去了,萧曼讨了个没趣儿,拧身也走了。温芸低垂着眼睛对着润意福了福,说:“多谢娘娘。”
其实润意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称呼她,其一是徐衍的确没有册封她,其二便是这些身外之物她并不放在心上。她笑笑:“不用谢我,我说的是实话。”
温芸说话的时候柔柔弱弱的,润意并没有和她多说上几句,叫破月送她回去,便从揽芳馆里绕了出去。
在垂花门处,天子的仪仗停了很久,徐衍坐在肩舆上,对着润意伸出了手。
奴才们垂头不敢看,润意把手轻轻放在徐衍的掌心里,徐衍一用力,把她拉上了肩舆。天子坐的肩舆很宽敞,足以容下他们二人,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徐衍偏过头:“这么大方?不怕朕真的喜欢她?”
“不是我大方,”润意笑的时候,眉眼都含情,“您喜欢谁是您的事。”
轻轻的,徐衍捏了捏润意的手,神色自若:“朕只喜欢你。”
润意缓缓抬起了头。
若细算起来,他们间的羁绊已经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全部的余生都要纠葛在一起。若说喜欢,在润意看来,这是太过苍白脆弱的一个词,在这纷乱的人间里,薄得像是一张纸。甚至徐衍此刻的那一声喜欢,她并不想当作天长地久。
当一个男人对你说爱的时候,只在当下相信就够了。
因为太漫长太喧闹的生命,早晚会有些东西被遗忘。可哪怕在此刻,这份爱。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也有甘甜的滋味从喉咙里泛起来。
润意笑笑,微风吹动着她脸侧的步摇,珠玉摇动,叮泠有声:“我也是。”
徐衍转过头看她,润意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徐衍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沉沉的,像是胸腔在颤,倏尔,他倾身上前,附在润意耳边私语:“你能这么说,朕真高兴。”
一丝红霞蔓上润意的脸,她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
九月十三,离中秋还有两天,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得日子,从京中逃脱的安南王,在平城起兵,以肃清君侧的名义挥师北上。
雍华宫里,拿着这封战报,徐衍看了很久。
进喜急得像热锅之蚁,嘴角连着起泡,润意反倒安慰他:“皇上早料想到了这一天,必然有万全之策。”进喜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忙不迭的问:“您怎么知道的?”
这话却把润意问住了,她微微一哂,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怎么答呢?不过是这许多年来的一些心意相通,润意懂这个男人,也不能叫懂,他不会轻易让任何人看穿。只是丝丝缕缕的熟稔叫她明白,徐衍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漏洞而置之不理罢了。
徐衍确实早有准备,他曾在地图上圈定了几个地方,若是安南王有什么不臣之心,定然会从此处着手。平城就是其中之一,在平城往东七十里,有个叫昌南的小城,他往这里派去了一万精兵,早已秣马厉兵。
那日夜里,徐衍在窗边站了很久,润意踮起脚,把他玄青色的氅衣披在了他肩上。这件氅衣是旧的,徐衍是个喜欢旧物的人,哪怕穿了好些年,也不愿意扔了。这件氅衣看得眼熟,润意正思索着,徐衍已经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是过去你在时,朕常穿的那件。有回开了线,你替朕缝过一回,朕就没舍得扔。”
生活中生离死别到底是少数。这些寻常的一衣一饭,却真的能让人品味出无尽温馨的滋味。
润意抬起手,抚摸过衣摆上金丝银线绣成的团龙纹,因为穿了许多年,那些刺人的边角已经磨的平滑舒适起来。
“您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衍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朕也不知道,只是那一刻觉得,你会想知道这个回答。”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有些人相逢多年,尚且不能走进心里。可有时徐衍觉得,这世间不再有能像他们一样心意相通的人。
以心□□,心心不易。
这世间只有一个润意,他也只愿在这世间,和她一人心意相通。
徐衍没有在润意这里过夜,他等她睡下的时候,独自下了床。军情紧急,他不想让润意担心。可他出门的那一刻,卧榻上的润意,缓缓睁开了眼睛,无声地看向帐顶。
既然他不想让她担心,她决定相信他,这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九月十五,月亮很圆,像是一个银辉装满的玉盘。
天儿已经渐渐冷起来,呵出的气儿在空气里升腾着,润意拎着食盒在门外立着,进喜对着她打千儿:“娘娘,您先去暖阁里歇会,爷还在见大臣呢。”
润意在暖阁里坐了好久,食盒里的银耳羹已经冷了,那边终于叫散了,大臣们徐徐地从乾清宫里退了出来。润意没拎食盒,走进正殿的时候,徐衍正用手捏着眉心,整个人十分疲惫的样子。看见她,又打了几分精神。
“进喜说你给朕带了吃的?”
“已经凉了,爷。”
“不打紧。”徐衍叫进喜端上来,用汤匙喝了七七八八。他不是矫情的人,也不想辜负润意的一点心意。
润意来不及制止,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喝完,托盘叫人撤下去,徐衍问:“说吧,借着送东西想和朕说什么?”
银耳羹里没有放糖,不是专门给他做的,看样子是她借口来看他的由头。
这男人还是最懂她。
“温芸您还记得么?她和内务府那边说想要养些个活物,又喜欢听鸟雀唱歌,问问能不能养几对珍珠鸟或是百灵什么的。内务府那边来问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觉得不妥?”
润意抬眼看他:“有点儿,又怕是误伤了她。”
“养吧。”徐衍不甚介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到朕身边来。”
润意在他身边的绣墩上坐下,徐衍把自己的茶杯推到她跟前:“她们的事你做主就是,就当作花花草草养着,不用太放在心上。”
润意乖顺了嗯了一声,徐衍顿了顿,突然说:“朕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坏的吧。”
徐衍把手中的狼毫放在掐丝云龙纹笔架上:“西突厥那边动荡起来,看样子是要对冷阙关动手了。你知道的,冷阙关后是圣嘉的沃野平原,三百里的良田,只有冷阙关一处险隘可守,这里不能丢。”
内忧外患时时刻刻危及着这个看似高枕无忧的太平盛世,润意低声问:“那好消息呢?”https://m.ensotemple.com
“好消息是,朕打算亲自去冷阙关看看,若是朕死了,你就把紫禁城的奇珍异宝都卷走,然后躲起来,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哪怕到了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笑的时候眼里蕴着微光。
“带着我吧。”润意突然说,怕徐衍没听清又重复了一次,“您带着我,行吗?”
“不行。”在这个问题上,徐衍正色了起来,“这不是闹着玩,打仗的时候朕顾不得你,而且总会要死人的,到时候你会觉得害怕。”
也会觉得朕太过凶残。
润意知道自己没有说话的份,徐衍定下的决定,从来不轻易改变。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看着徐衍很久没说话。片刻后问:“那您会给我写信吗?”
“要是能送出去,朕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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