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她索了几次，似乎有无尽难以割舍的东西。这像是另外一种超脱言语的沟通，是床苐之间一个凶猛一个温柔的互补。第二天,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润意知道徐衍起身了,奴才们细碎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她的神经上。
她没有起身相送，因为不喜欢每次别离。听着脚步声远了，她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身畔的枕头上尚有他的余温,她用手指摸了摸明晃晃的锦缎，感觉心里像是空了一块。
她想起了很多人,比如被关在冷宫的皇后，比如早已仙逝的贤妃，又比如太子的生母仪贵妃。很久之前,她也曾唏嘘女人的命运飘摇在这乱世之间，系在男人和孩子身上。
如今她也成了这样的人。八零小说网
至少她和那些女人不同,徐衍说他喜欢她，虽然她不知道这份喜欢能有多久。
*
安南王的叛军北上的脚步被拦在了允州,徐衍此行的第一站就在这里。允州曾经是他和润意重逢的地方，如今早已在战火之中成了一片焦土。他来到了润意曾经带着孩子住过的小院,这里此刻高墙颓圮,断壁残垣,院子里荒艾丛生,野蔓纵横。
他上了二楼，哪怕过去了半年多，这里的日日夜夜,恍然如昨。他想到初见润意那天，她拎着一盏油灯推门而入，和他四目相对。那一眼太惊艳，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余生，都将无法忘怀。
徐衍从楼上下来，对着怀善说：“问问这儿是哪家的，买下来。”
后来，徐衍在允州的城墙上见过安南王一面，两军对垒，战甲冷冽，遥遥相望。徐衍拉满了长弓，一箭射在徐锵马前，激起一层浮土。枣红色的战马受惊，往后退了几步。
徐衍说：“曾记得当年朕初回宫时，叔父教了朕很多处世之道，还把自己心爱的战马送给朕。如今十数载过去，叔父也变了。”
“不是本王变了，”徐锵把手里的马缰收紧，“是本王向来如此，你看不清罢了。”
“徐衍，你得记得，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
这句话，在那一天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徐衍的脑子里，他确实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信谁。然后他想到了润意，她的第一封已经送来了，趁着大战间隙，他倚着城墙，接着依稀的火把之光，读完了这封信。
依然是娟秀的梅花小楷，润意说琼林苑的杭白菊开了，连绵在一起像是一片云海。还有金桔树，每个宫门口都放了一盆，像是黄澄澄的小灯笼。她把她看见的，一五一十地描述给他，对自己却说得很少，可徐衍想看和她相关的东西。
听她说自己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受委屈。
一直到信的末尾，润意说她重新弹了《西江月》，感觉略有进益。
天气太冷，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散开，火把的光拉长了他孤单的影子。徐衍突然很想回去，回到这个女人身边，至于理由么，他想看看这个不通音律的女人，能把这首曲子弹成什么样。
她说有进益，那一定是略有所成，才会这么说的。
徐衍把信贴身收起来。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大概润意除外，他相信她。
*
在允州，徐衍待了两个月。看似漫长的时光，实则过得飞快。徐衍被手下背叛，险些丢了城池。他也离间徐锵和他的军士，趁虚而入，烧了他的粮草。
他身上又添了很多新旧伤痕，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快些好起来，要不然那个女人会心疼。
两军博弈，虽输赢皆有，到底是徐衍略胜一筹。在允州城外三十里的一座小村子里，徐衍的军士俘获了徐锵，他想要自尽，却被夺了兵器，扭摁在地上。徐衍没去看他，命大批人马，把他押解回京，他自己则昼夜开拔，向冷阙关行去。
在行军途中，京里的暗卫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太皇太后在秘密调查润意的身世，只怕很快就会查到攸宁身上，到时候朝臣们一定会借孩子向润意发难。
徐衍知道，只要他不在京里，那些蛰伏的势力总会蠢蠢欲动，他知道润意会有危险，只是没想到危险会来源于他原本十分信任的太皇太后。
被人背叛的次数太多，徐衍反倒习以为常。
那天，他们行到的地方名叫殷川，这里有很高的一座山，徐衍牵着马缰绳走到山顶，往前再走二百多里，便是冷阙关了。自山上向下俯望，殷川有万亩良田，璀璨金黄，富庶了一方百姓，也供养了大半个圣嘉。
进喜自他身后行礼，徐衍轻声问：“都准备好了？”
进喜说是。
夕阳浓墨重彩，红云照亮了半边天。
徐衍豪迈地一笑，大半个山河都闪耀在他眼底：“那就接她来吧。”
这座山名叫小霜山，山下有一个小村子，名叫小桥里。村子是因为有一座小桥才得的名，村子里种满了桂树，从山下，再到半山腰，从村口，一直到村尾，如今金桂飘香，能香很久。村头有间种了两棵桂树的院子，还种了肥嘟嘟的栀子花，只是如今不是花期，润意来时可能欣赏不到。这是他很早之前就选好的落脚点，这里离冷阙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二百里路星夜兼程，也不过是一昼夜的功夫。他不想把润意带着身边，也不希望离她太远。
徐衍知道她一直想要自由，在小霜山下，好像离她想要的自由能更近一分。不过，也仅仅是近一分，因为只要他活着，她就不得不一直被捆绑在自己身边，他不会轻易放她走。
*
要收服西突厥其实并不算难，西突厥的老首领已经老了，他的两个王子对王位虎视眈眈。徐衍来到冷阙关后并没有进城，而是乔装改扮继续往北，再七十里，就到了西突厥占领的西林镇。
这里其实和冷阙关很像，只不过他们说的都是突厥语。
润意的第二封信，到得比他还要早些，她说京里下了一整夜的雨，又冷了几分，杭白菊快要谢了，他今年应该看不到了。
随信一起来的，是一件簇新的风氅，她新做的。
这是徐衍第一次收到女人做的衣服，用得是最好的料子，在氅衣的内衬里，用金线绣了一个衍字。针脚细密，摸上去很厚重，应该会很暖和。
徐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爱不释手。最后又珍惜地收起来，不舍得穿在身上。
他是来打仗的，不留神，衣服就被划破了口子，这样金贵的衣服，只能收起来。
他没给润意写过回信，虽然他答应了她。每次提起笔来，都想不好措辞。比起润意，他更不擅长在笔墨上的功夫，也羞于袒露自己的心扉。
这天中午，在馆驿住了三天的徐衍终于出门了，在酒家的三楼，旁边一桌人正高谈阔论地说着什么。
“王今日申斥了大王子，依我看，王位早晚是二王子的。”
“他生母不过是个汉人狗，比不得二王子的生母尊贵无比，不过占了个长子位置，不然哪轮得上他作威作福。”
徐衍沉默地喝酒，那几个突厥人言语之间对大王子颇为不敬。徐衍身边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黝黑的脸膛看上去像是莽张飞似的。他压低了声音：“爷，这大王子的地位岌岌可危啊。”
一壶酒见了底。徐衍等来了他想等的那个人——西突厥的大王子。
来赴宴的除了大王子之外，还带来一个美貌的女人。徐衍登基后广纳美姬的名声，已经传到关外去了。这个女人有着胡姬深邃的眼睛，和高挑的鼻梁，丰满而窈窕，确实是个很符合男人口味的女人，很遗憾，这么多年来想给他塞女人的人太多，徐衍不喜欢这种送到嘴边的女人。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大王子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在突厥仰人鼻息太久，察言观色简直成了本能，在宴酣间，他没有提这个女人半个字。徐衍和他聊得尚且算是投机，又或者说，只要徐衍愿意，他可以和每个人相谈甚欢。
他们做了一次交易，徐衍承诺，他会扶持大王子登上王位。这对于风雨飘摇的大王子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所以徐衍的要求，他不假思索地全部同意。包括割让西突厥与圣嘉相邻的近三分之一的土地，还有每一年能抵上每年国库近半数的岁贡。
他知道徐衍有趁火打劫之嫌，他的胃口很大，但是大王子别无选择。
从西林镇回到冷阙关，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赵晋平站在城守府的门前等着徐衍。这是徐衍留在紫禁城的人，他说过，若是无要是，不要轻易来找他。
此刻，他正站在他眼前，只能说明一件事：润意出事了。
他没有立刻让他开口，而是回到了房间里，喝了一杯茶让自己冷静下来，把所有下人都赶了出去，喉结上下滚动，缓缓开口：“说吧，怎么了？”
赵晋平说：“太皇太后派人去查了攸宁公子的身份，密信被臣拦截了，抄录了一份。”说罢，把手里的信笺双手呈上。
徐衍拿过这封信，手有些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拆开。
那个孩子，他确实想过要查，只是关乎润意，他始终狠不下心。也怕极了被真相伤害的感觉。
拆开火漆，徐衍把信纸取了出来，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的几句话。
「五月初十，京中医者诊脉，滑脉，有娠月余。
次年二月，诞子于星洲。」
看完最后一个字，徐衍的手猛地一顿，瞳孔骤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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