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皇太后的晚年,徐衍和她的关系很僵。她一个人孤独地在慈宁宫里过了两年,直至病体沉疴,不久于世。她派人递话给润意,想见一见自己的重孙。
她没报太多期待,但是没想到,润意却带着孩子来了。
攸宁已经四岁多了,头戴紫金冠,身着绛纱袍。润意牵着他的手,温柔地给太后行礼。在攸宁喊曾祖母时,太皇太后的眼中有了泪意,她对着攸宁招了招手,攸宁走到了她的床边。
太皇太后细细地看了良久,轻声说:“他眼睛像你,额头、鼻子都像他父亲。”攸宁的眼睛和润意一般清澈,黑白分明。
“太皇太后好眼力。”润意轻轻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生分了。”太皇太后说,“你是正宫,得和皇帝一样,叫我皇祖母才是。”
太皇太后不认她这个皇后的身份,这两年多来无数次希望,让徐衍改立陈烟为后,如今的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念想。润意叫了一声皇祖母,太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哀家还能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六局里不算出头露面的大宫女,说起话来轻声慢语的,很讨人喜欢。若你不是皇帝的人,或许后来哀家会收你做义女,给你一门好亲事。若说起来,哀家也是不得已,作为女人,首先得在乎的是满门的荣耀。”八零小说网
她的声音低低的,若不留神听,只怕会听不清。
“润儿,这么多年为难你,你能原谅哀家么?”
润意在太后的榻前跪下:“皇祖母,其实臣妾见您比您想得还要再早些。幼时,母亲领我入宫,拜见过太后,太后指着臣妾说:可怜贤儿不在,若她还在,她的孩子和暄和正当年,不失为佳话。如今,臣妾觉得,也算是圆满了。”
太皇太后睁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你……你是沈家的孩子?”
润意轻轻点头,太后掩面落泪:“若是你长姐还在,若是恒儿还在,若是……”后面还有太多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
都回不去了。
“陈烟,哀家知道皇帝不喜欢她。送她出宫吧。”太皇太后宛若叹息一般说,“哀家对不住她。”
*
后来,润意又去了一次宗人府,悄悄去的,不过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徐衍默许的。
隔着一道门,她听见里面,三姐的声音柔柔的。
“我的腰是不是又粗了些,下个月应该就显怀了,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而后是徐锵低沉的声音:“风大,你坐会儿吧。”
润意无声地微微笑起来,她塞给守卫一些钱,希望守卫别太难为他们。
*
太皇太后离世时,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润意一人,看着她缓缓熄灭在风里,抬手合上了她的眼睛。徐衍对她的恨,随着她的离世渐渐淡去。这是他很多年来,第一次踏入慈宁宫。
中秋刚过没多久,风已经带了凉意,他立在庭中许久,眼睛慢慢地红了。后面的大臣跪了一地,润意起初也在猜测,他此次落泪,会不会是刻意为之。
后来润意又觉得,大概不是的。
徐衍是个重感情的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愿意承认。
太皇太后曾经护佑他们母子多年,这份感情并不是假的,只是她在意的东西太多,到底不能一一周全罢了。
在太皇太后头七过完的一天,徐衍在南书房见大臣,有几个武将骤然发难,要求送宗人府的徐锵、徐敖前来祭奠。
当时堂前只有攸宁自己,润意闻讯赶来时,攸宁倒背着手站在那几个武将面前:“论情,叔伯理应祭奠,可于理,他们不敬尊上,目无尊卑,先是我圣嘉的罪人。罪人怎能惊扰曾祖母的灵台清静。若其真心祭奠,在何处都是孝心。秉德尚且年少,若说得不对,诸位叔伯请不吝赐教。”
五岁的孩子,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地,很像他父亲。
润意没有上前,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垂花门后的徐衍,他故意在看自己儿子的言行,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这出戏看到这便完了,徐衍走上前,弯腰把儿子抱在了怀里。他很少在人前抱他,这是很难得的一次,攸宁叫了声父亲,又怯怯的生怕自己说错话,徐衍刮了他的鼻子,矜持地称赞:“不错。”
*
徐衍给润意染了一次指甲。
在一个艳丽的春日,他捏着润意的手,把花汁子抹在她的指甲上,再用树叶包起来。他做得很慢,在等着上色的时间里,徐衍摸了摸润意的肚子:“怎么不见动静呢?”
阳光跳动在两个人的身上,暖暖的,洋溢着幸福祥和的滋味。
“哪是说有就有的。”润意垂着眼笑,“臣妾生攸宁时,伤了身子,受孕难也是正常的。”
“什么?”徐衍当即正色起来,“你不是说没吃什么苦么?”
润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咬着嘴唇再不肯言了,徐衍猛地站起来:“不生了,若是为了孩子,让你陪朕的年岁又少了几年,朕要孩子又有什么用?”
他的情绪激动,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身后几个奴才都低低地笑起来。
润意抬手去拉他:“不妨事,臣妾喜欢。”她垂下眼说,“臣妾,还会陪您许许多多年,等到您和臣妾都白发苍苍,等到咱们儿女成行,等到咱们的孙子孙女都长大成人。”
徐衍总觉得自己似乎很容易被这个女人触动到,因为她终于愿意给他一次许诺,承诺说会陪他到人生的尽头。
那天,徐衍轻声说:“你到底,成了被朕困住的人。”
她到底也没有迎来她想要的自由,她剪去双翼,余生再也不愿飞出紫禁城这座华美的牢笼。
*
在徐衍亲征突厥的那一年冬天,他得了一封加急的信,看完信之后,他笑着问张德淮:“秋天出生的孩子,是不是性格要好些。”
张德淮不知其意,可看着徐衍的表情,他突然懂了,连声说恭喜皇上。
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一览山河壮丽,徐衍的心情很不错,他说:“朕要把这个江山统一下来,作为朕孩子的贺礼。”
许多年来,他做过和全天下做对的人,也做过天下归心的正道者。
成王败寇,一念之间罢了。
他在孩子出生前赶回了紫禁城,他摸着润意微微浮肿的小腿,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他什么时候会出来?”
“大概就这几天了。”润意笑着摸肚子,“臣妾觉得是女儿,性子很安静。”
她院子里的桂花树已经枝繁叶茂了,味道很香,徐衍掏出一本书,书里夹着一串桂花,已经风干成了片状。
“这是咱们,小霜山下的桂花。”徐衍把花凑到润意鼻端,润意轻轻地嗅,眼睛亮亮的,“好香。”
徐衍看出了她神情中的向往。
“突厥如今即将被朕收入囊中,明年秋天,朕带你去小霜山看桂花。”
*
经历了一昼夜的折腾之后,徐衍多了一位公主。他给她取名:熙明。
日将月就,学有缉熙于光明。
徐衍很爱这个女儿,熙明会爬之后,他常常会放任她在自己的桌案上爬来爬去。
有天,润意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攸宁,他怜爱地看着妹妹,偶尔又回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徐衍也看见了儿子,迟疑了片刻,他对着儿子轻轻招了招手。
攸宁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离徐衍还有三五步地距离站住了脚步,不敢近前。
徐衍伸出手,把他拉到身边。
“朕知道,你怕朕。”徐衍摸了摸儿子的头,“朕知道自己苛待你,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是这江山来日的主人,朕希望你果决刚毅,能做天下万民的主宰者。朕爱熙明,也爱你,你们都是朕的孩子。”
润意觉得攸宁应该是在哭,因为那个素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犹豫再三,终于把儿子搂进了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
熙明又一次把徐衍的桌子翻了个底朝天,润意带人收拾的时候,从八宝阁里掉出了一个木匣,锁并不结实,里面的东西全都掉了出来,散落一地。
润意原本对这些东西并不上心,只是看见里面的纸上,有几个她觉得眼熟的字。
“陶陶要给暄和赢得最大的灯。”
“陶陶要弹琴给暄和听。”
“陶陶要给暄和染一次指甲。”
“陶陶要给暄和买很多很多糖葫芦。”
“陶陶要和暄和打雪仗。”
“陶陶要陪暄和去骑马。”
相隔二十年,字迹斑驳,依稀可辩。
润意愣在原地,足下生根,很久没有迈出一步。
她想起了那些久远得近乎模糊的岁月,那个给她买糖葫芦、陪她投壶的祁王;她想起那个教她《西江月》,对她说:且教红粉相扶,又在她楼下弹了彻夜琴曲的新帝;她想起小霜山下的太平年岁与朝朝暮暮,想起木兰围场的落日长河,想起在山中点火取暖的长夜,想起他们共同欣赏过的喷薄朝阳。
木匣里除此之外,还有她绣过的香囊,干瘪的桂花,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救下沈四小姐,送入禁庭,以「润意」名之。”
最后,还有一枚金灿灿的小印。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把那枚印章拿了起来。
当年的她并不认识这个字,如今她已经识得。
这是篆书的贤字。
她把这枚印章纂在掌心里,看着那些墨迹斑驳的字条,眼泪打湿了宣纸。
孩提的心愿如今那个男人一一兑现,哪怕连她自己早已忘却。
她捂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童年时代默默守护她的人,少女时代替她遮风挡雨、斩落荆棘的人,余生将她捧在心上的人,从来都是他。
润意缓缓抬起手,抚摸过白纸黑字上,润意这两个字。这个名字,陪伴她时间的长度早已超过了过去的名字,这个男人陪伴她的时间,跨越生与死,蔓延了她全部的人生。
他们的生命早已如同藤蔓一般纠缠在了一起,这是对他们二人而言,最甜蜜的羁绊。
她把这几张纸放在胸前,久久没有放下。
后来,润意给徐衍又绣过一个香囊,徐衍不舍得佩戴在身上,某一天夜半,他偷偷把自己的木匣又一次打开,想把香囊藏起来。
翻开那几张熟悉的纸,他看见了一张颜色和其它格格不入的白宣。
墨迹很新,像是刚写不久。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梅花小楷:
暄和也要嫁给陶陶。
徐衍怔怔地看了良久,猛地回头,拔步床上,润意侧着身子,怀里抱着女儿,眉目婉婉,睡得正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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