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庶人曾有战功于国,改流徙蓟林北。钦此。”
最终断绝兄弟情义的这道旨意并不长。
也没有差遣司礼监中官前来,而是由德高望重的恭亲王亲自过府传旨。
算是给曾经的荣亲王,如今的庶人萧缙,最后的体面。
“陛下天恩浩荡。”
萧缙咬牙跪直,三拜接旨之间背上的伤口再次崩裂,血渍一点点地在罪人素衣上洇开。
他在疼痛之间眼前甚至一阵阵发黑,但此时此刻,也唯有强自忍耐。
恭亲王的场面话他没有全然听进去,府里的侧妃妾室们已经哭成一团,每个人各自带着一两个丫鬟,莺莺燕燕梨花带雨,好像此刻的他已经是灵位。
不过,摘了荣亲王的牌子,或许对她们来说,还不如灵位罢。
在哭倒一地的女眷之中,唯一站着的,也没有哭的玲珑自然是最显眼的。
“哎,可惜你家前任主子不争气,到底应了你的预料。你跟韦六儿下注了没有?”事已至此,萧缙反而越发不想多说那些无可挽回的,额上都是汗,眼里、嘴边,却还是那样飞扬的笑。
“下了。”都到了这个时候,玲珑也无所顾忌了,绕开满地珠翠锦绣的贵主们,上前拿自己的袖子给萧缙按了按额上的汗,“奴婢赢了三百两呢。”
萧缙笑了,虽然肩膀抖动之间再次牵动伤口,甚至肩臂都跟着疼起来,也不在意。
“就知道你是聪明的。”他拍了拍玲珑的肩,手上的镣铐锁链轻击,哗啦啦地轻响,“但你不是奴婢了,前年脱了宫籍,今年回来,算是王府的客人。回去罢,自己做个生意,开个铺子,再找个好人嫁了吧。”
“嗯。”玲珑含笑点头,“我知道,我已经找好了。”
萧缙不由一愣,下一刻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嘴角强咧了一下,再挤几分笑容:“很好,很好。希望你过得好。”
“嗯。”玲珑再次点头,笑容又明亮又坚定,“会的。”
“很好。”
萧缙实在说不出别的了。
他都已经到了夺爵流放的地步,遣散女眷与王府内侍,让众人返乡或归家去过好自己的日子,本就是当有之义。
更何况玲珑这样早就脱了宫籍的,更是应该好好的找人再嫁。
她素来聪明,想来所选的人不会差。
这很好。
他应该为她高兴的。
然而从京中出发,囚车一路摇摇晃晃往北地过去,萧缙还是忍不住常常想起玲珑那个笑容。
在一片哭声中,她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
而她的目光又那样坚决,想来是极好的人罢。
萧缙阖了眼帘,心头是自欺欺人的欣慰,却越来越压不住渐渐漫延的心痛。
那丫头不肯做妾,其实也没错。
当初,如果……
算了,哪有当初,哪有如果。
若真的有,此刻岂不是连累了她?
没有就没有罢,这便是命。
萧缙正想着,马车外头却听到了有些急促的马蹄声与兵士说话:“队长,有一架马车追着咱们车队,已经数十里了!”
“马上就到渭亭北了,可以跟当地衙门借兵。那车有多少人,是不是要截囚?”押送的队长十分警惕,手已经按上刀柄。
“不是截囚。”报信的兵士脸色有点奇怪,“车上的小娘子丢了帖子过来,说是罪庶人的家眷。”
“家眷?”莫说队长一愣,车里的萧缙也是一愣。
接旨那天,王府里的几个侧妃和侍妾倒也略略哭了几声同生共死,不过等到宫籍文书和送她们回乡归家的银子拿到面前,一个个的也都从善如流了。
他还有什么家眷?
黄昏残阳如血时,囚车停在了渭亭北的驿站前。
因着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万万没有翻身余地,一路上押送的兵士并没有因着他曾是荣亲王而如何宽待,投宿驿站之时若是房舍实在有余,他倒也能得一夜安睡。
驿站若小些,便直接推进柴房里,不至风餐露宿也就是了。
渭亭北是大驿,但今日却不巧另有旁人投宿,所以昔日的天之骄子,现在的落魄罪庶,就又被半拖半拉着丢进了柴房。
萧缙也不抗争,都到了如此境地,还能争什么呢。他随手扒拉了些稻草,能勉强倚着闭目休息。
不多时,外头咔嗒一声,竟是锁链被人打开了。
随后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柴房。
萧缙不由瞠目结舌:“玲珑,你,你怎么在这里?”
玲珑蹲下身子,轻轻伸手去抚他的脸颊:“你不是说,叫我找个好人嫁了么。我找到了呀。”https://m.ensotemple.com
萧缙心头剧震,但一时间却不敢相信:“你要嫁到渭亭?”
“傻瓜。”玲珑探身前倾,“我要嫁到蓟林北。”
她主动亲了上去,亲在了萧缙犹带尘灰、干裂出血的嘴唇上。
萧缙闭上了眼睛。
他不应该拖累她,不管以前是如何愚蠢地错过了彼此,但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真的不应该连累她。
可她的吻,她的唇,她整个人是这样的温暖又清甜,像是沙漠里的甘泉。
谁能不沉迷呢?
唇舌交缠了半日,萧缙终于重新定下心神:“你不应该来,两宫已有杀我之心,此去北地,万无翻身的机会……”
“啰啰嗦嗦。这样的话你要说几回?”
玲珑根本不理他,先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回这房里的柴草,自己动手去拢了更多的稻草在一处,随即敲门向外,又出去跟兵士低声说了几句话,很快又抱了一条被子,拿了两件杂物进来。
萧缙看了一眼她的发髻,她最初进门的时候是鬓了好几枚珍珠金针,这一出一入之间就少了两枚。
他不由苦笑:“好贵的被子。”
玲珑笑一笑,将被子铺在稻草上,拍拍打打几下,勉强像个窝的样子。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药罐,手指挖了些药膏出来,轻轻抹在萧缙的手腕和脚踝上。
数日重镣在身,他的手腕已经磨得又红又紫。
“玲珑。”萧缙看着她带的这些东西,终于明白那笑容里的坚决是为了什么。
无限的欢喜与不尽的酸楚混合在一处,即便在内廷司重刑加身几近殒命时也不曾服软示弱的萧缙,忽然眼眶就红了。
“玲珑。”他又叫了一声,“我哪里值得。”
玲珑将药膏收了,扶着他到那稻草窝倚着,然后轻轻地抬起他的手臂,钻进他的臂弯里:“哪里值得?哪里都值得。我喜欢,就全都值得。”
萧缙闭了闭眼睛,侧头去亲玲珑的额角:“可是如今,我并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了。”
玲珑伸手轻轻按在他心口上:“你有的。”
月落星沉,长夜渐渐过去。
萧缙有些口渴,便再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手腕有些疼。迷迷糊糊地略挣了一下没挣开,借着那疼意便醒过来。
低头一看,玲珑整个人都挂在自己身上,睡得正香。而自己的龙纹衣带与她的鸾纹衣带缠在了一起,不知怎么挂在了自己左腕上,勒出了一条红痕。
他将左手转了转抽出来,右手却动不得,因为怀里的玲珑睡得实在太香甜。
萧缙左手轻轻穿过帷帐,在床头的小几上极轻地敲了敲,值夜的内侍立刻便端了水进寝殿。
萧缙真的有些口渴,只是再怎么小心起身一点点,这右肩还是不能完全不动的。
这一动,玲珑也醒了,抬眼看了看他,又闭了眼睛嘟着嘴:“我也渴。”
萧缙最喜欢听她这样迷迷糊糊带点奶音的样子,不由笑了,搂着她坐起来,刚要接水递给她,锦被滑开,她的寝衣衣襟散乱半开,肤光胜雪,春光几许。
玲珑还困得很,前几日萧缙为了西南用兵的事情连着与阁臣议事很晚,每每都累得回到寝殿倒头就睡,昨晚终于得了半日清闲,便闹着要好好“补一补”。
这一补就折腾了大半夜,也不管她今天原是定好请内命妇进宫吃茶的日子。
她困困地就着萧缙的手喝了半盏水,又想躺下再睡一会儿。
然而萧缙也不知是不是太不会伺候人了,这水盏拿开的时候居然抖了一下,就有些水洒到了她身上。
那水也不多,而且萧缙这身为天子的,倒也负责任得很。
“哎呀,水洒了。”他伸手过来抹了抹。
又抹了抹。
又顺着她光洁细腻的肌肤抹了抹。
又……
温热的手掌抚过,玲珑睡意立时便消散了大半,但睡眼还是惺忪的,连嗔怪推拒都是软娇娇的:“不许胡闹了,嘶萧靖成!今日命妇还要进宫呢……”
萧缙嘴角笑意愈深,低下头亲在她脖颈上,负责任到底地将所有沾到的水珠全抹了去,心里渐渐燃起的小火苗还是觉得不足,一把便将玲珑的寝衣彻底拉下丢开,欺身而上。
“萧靖成!”玲珑本能地,也是习惯地伸手回抱了他,那点本就不大清醒的意志也渐渐散了,肌肤贴在一起,那微微的汗意,渐渐粗重的呼吸中,她再次主动去亲萧缙的嘴唇。
胡闹就胡闹吧,她的小老虎这样可爱,以前又吃了那么多苦,怎么就不能多快活几时呢。
想到这里,玲珑也将什么命妇入宫,什么凤仪淑德都抛在了脑后,温柔而又热情地回应了萧熠。
龙凤帷帐外的内侍倒是习惯了,赶紧端着饮水的银盏出去,与昭阳殿其他内监中官一同预备帝后沐浴的香汤用水等事。
日升云散,天光渐明。
锦帐里云收雨歇,二人依偎在一处,却都不想起身。
“玲珑,做圣天子太累了,”萧缙搂着玲珑,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手臂,“还是做昏君好,不管那么事,也更多时间陪你,陪那两个小家伙。人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我总觉得给你的还不够,总是不够。”
“傻瓜。”玲珑在他怀里蹭了蹭,白皙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他心口上,不管是前世渭亭北的柴房里,还是今生昭阳殿的锦堂中,她所求所得的,都是这一样,“有这一样,也就够了。”
萧缙唇角微微扬起,左手合在妻子的手背上:“这当然是你的,一直都是。”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我想番外三就是最后一章了,但总觉得没有勾回到今生的甜蜜长相守还是欠了点什么。艺术虽然因为遗憾与意犹不足而隽永,怎奈我是俗人,还是喜欢尽力圆满,所以又补了一千多字。
玲珑这个故事写到这里,算是彻底完结。一路有诸位读者支持宽容,我实在非常感谢。之后也会继续努力,希望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爱你们,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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