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空极为晴朗,万里无云,仿佛一整块碧蓝如洗的清透宝石,抬头望去的时候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就连空气也仿佛清新了许多,其中隐约还掺杂着一点海水的气息。
庭院里的树木绿藤像是被无形的水汽滋润过一般,哪怕在略显灼人的阳光照耀之下,也显得郁郁葱葱。
那一片片绿叶碧藤翠色-欲滴,生机盎然。
衬着庭院中间的喷泉向四周飞洒着的细碎水珠,越发给人一种沁人心扉的清新感。
水池中,淡紫色、鹅黄色、浅粉色的莲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
这些花期并不一样的莲花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尽数盛开,风姿绰约。
它们在翠绿的圆叶中优雅地舒展开身姿,那清雅怡人、婉转动人的姿态让任何人看着都不由得心生怜爱之意。
只可惜,它们这惹人怜爱的模样完全打动不了某个辣手摧花的……
明亮的阳光透过粼粼水光照在浸在池水中的纤细赤脚上,将本就白皙的肌肤映得仿佛半透明一般。
坐在池边的少年将刚刚采摘下来的鹅黄色莲花托起,他微歪着头,淡金色发丝从他颊边滑落下来。
他的眸微弯着,像是羽毛般浓密的睫毛里透出晴空的碧蓝之色。
一头浑身毛发如火焰般鲜艳美丽的巨鹿屈着四肢跪伏在少年的面前,头顶上,一对庞大的树杈巨角在阳光晶莹剔透如白玉。
它趴在池边,硕大的头颅在少年跟前低下来,正开开心心地啊呜啊呜地啃咬着少年手中的那朵黄色莲花。
它身型虽然庞大,动作却极为优雅,明明可以一口吞下,但是偏生就是要一小口一小口的,一次就吃那么一两片花瓣,还慢条斯理地慢慢咀嚼。
嗯,美食是要细嚼慢咽,慢慢品尝。
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被弥亚喂食的乐趣的大鹿鹿如此想着,黑亮的眸愉快地眯成一条线。
它一边吃着,偶尔大脑袋还晃一晃。
那晃头晃脑的模样看得弥亚忍不住发笑。
他一边继续给雅刹尔喂花瓣,一边伸手抚摸大鹿鹿的头。
被抚摸的大角鹿发出低低的哼声,那声音,还有主动蹭着弥亚的手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在撒娇。
这时的它,完全看不到一点点属于成熟而又威风凛凛的大角鹿的风采。
当安提斯特走进庭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温柔的阳光之下,在微风中摇晃的莲花之中,在波光粼粼的池水旁边。
笑容明亮的少年和歪头撒娇的火红巨鹿。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
就算是残酷的时光也不曾改变安静庭院中的这样的景色。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安提斯特心底隐约有一股暖流涌过。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仿佛被庭院中的愉悦感染了一般,眸底也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他向前走去。
他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坐在水池边的弥亚便转过头来。
当看到是他的时候,弥亚的眸弯了起来。
“老师。”
笑眼弯弯的少年喊着,声音清澈,像是跃动的泉水。
弥亚转头看着安提斯特,就停下了给大角鹿喂食。
正美滋滋地一边享受弥亚的抚摸一边食来张口的大鹿鹿不乐意了,大脑袋拱了弥亚一下,结果恰好撞到了弥亚拿着一捧莲花花瓣的手。
瞬间,弥亚捧在手中的花瓣被撞得飞散出去,其中大半撒在大角鹿的头上。
尤其是其中还有几瓣恰巧挂在了雪白鹿角上,乍一看上去,竟像是雪白的树杈上开了花似的。
被撒了满脑袋花瓣的大角鹿一脸懵逼的模样让弥亚和安提斯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提斯特笑着,看着弥亚伸手为大角鹿取下挂在鹿角上的花瓣。
“虽然是头又馋又贪吃的蠢鹿,但是在最危急的关头,却是它给了你最大的帮助。”
昨日典礼仪式结束之后,他就已从弥亚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一切。
只是那个时候,他也好,他的老师也好,都忙着收拾善后,所以连和弥亚多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忙碌了一日夜后,现在总算有了个喘息的时候。再加上听说这头蠢鹿将法埃尔那个笨蛋背回来了,他就抽空过来看看。
“法埃尔也好,那个红头发的盗贼也罢,就连海豚以及这只蠢鹿都帮到了你……”
安提斯特虽然唇角是上扬着的,但是他说话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失落之意。
“在那么凶险的时刻,我却没能给你任何帮助。”
他自嘲道。
“我这个老师实在是有些失格。”
虽然知道这是不可抗力,身为人的自己根本无法参与到神祇之间的对峙之中,但是对于自己让弥亚孤身一人抗下所有而自己什么都帮不了这一点,安提斯特始终耿耿于怀。
看着自嘲的安提斯特,弥亚眨了下眼。
“不,老师,你和他们一样,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行了,别安慰我了。”安提斯特嗤了一下,“那个时候我都睡死得不省人事了,能帮你什么?”
“不,老师,你的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弥亚笑着摇了摇头。
“我一箭射落了天梯。”
他说,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箭技是谁教的吗?”
“…………”
“如果没有老师你从小教导我,我那一箭说不定就射歪了。”少年笑着说,“而射歪了的后果……”
安提斯特:“…………”
射歪了那就没什么后果不后果了。
王城没了。
他没了。
啥都没了。
看着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弥亚,安提斯特不由得莞尔。
“你这个说法实在是……”
他失笑道。
虽然弥亚这种说法实在有些牵强,但是不可否认,和这孩子说着话,他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地好起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从以前就是,那清亮的声音就如海水一般,能一点点地洗涤去人心底的阴影。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这份属于我的功绩了。”
他笑着,也在水池边坐了下来。
他坐在弥亚的身边,就像是以前那般。
或者该说,从以前到现在,从未曾有丝毫改变。
…………
………………
他跪在地上,映入瞳孔中的是满目皆红。
不知是四周的一切染红了他的眼,还是他的眼本就已是猩红一片。
他抬起手,看见自己的双手也已被染红。
赤红的液体从他的指间流淌下去,滴落在他脚下的血泊之中,晕开一圈圈水纹。
他自脚下的那一滩血泊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狰狞而可怖,如恶鬼一般的面容。
残尸断臂和森森白骨交错着,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无限的延展出去。
眼前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而他就是锻造出这片炼狱的魔鬼。
嗜杀、暴虐的魔鬼,这就是他该有的模样——如果没有主人的话——这就是他本来的模样。
【人类从来都是丑恶的,你们没有资格被宽恕。】
那个声音再一次在他脑中响起。
他在茫然中抬起头。
抬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片污秽的血红世界中,只有那个身影是干干净净的,哪怕是踩在血地上的赤脚也没有沾染上丝毫尘埃。
漆黑的夜空中一轮巨大的圆月。
那个人踏着月光汇聚而成的道路向前走去,渐行渐远。
他跪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着那个离他而去的背影。
【这个丑恶的人间不值得主人留下来,他应该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没错,那对主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一声嗤笑响起。
说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
他睁着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离他远去。
……他内心深处……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那个人。
在他生命中甚于一切重要的存在。
那是他存在的意义。
若是那个人离开,那他……
很久以前,瘦小的孩子蜷缩着身体蹲在门角,冰冷的月光透过门缝落在孩子苍白的脸上,落入睁得大大的渴望而又期盼地望着门外的黑色瞳孔里。
小小的孩子强忍着饥饿和干渴,死死地睁着眼,不敢睡,惶恐不安地等着他的主人的归来。
他等了很久,盼了很久很久,但终究什么都没能等到……
…………
不……
不要丢下我!
从噩梦中惊醒的男人猛地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此刻正好站在床边的那人的手。
还处于惊惧状态中的他瞳孔微微放大,目光的聚焦略有些涣散。
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呼吸急促,细密的汗珠从他苍白的额头上渗出来。
他恍惚地看着身前的人,好一会儿后,涣散的瞳孔才缓缓地聚焦起来,映出了被他死死攥住手的那个人的面容。
蓝眸的男人挑眉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任由他紧攥着自己的手,也不甩开。
“法埃尔将军大人,不过短短几年不见而已,这么想我?”
那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熟悉声音传入法埃尔耳中,他顿了一顿,缓缓地松开了自己抓着安提斯特的手。
他垂下眼。
漆黑的睫毛影子笼罩下来,越发让他的眼窝深陷在阴影中。
他半掩着的眼中掠过一抹黯然之色。
他抓住的不是他想抓住的人。
他的主人……不在他的身边。
“怎么?掉进海里喝水的时候脑子也进水了?哑巴了?话都说不了?”
安提斯特的讥讽并未在法埃尔的身上掀起丝毫涟漪。
他垂着头,静静地坐在床上,身上笼罩着死寂的气息。
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就如同腐朽了的木雕一般,没有一点属于活人的鲜活生气。
本还想刺这家伙两句的安提斯特见法埃尔这副暮气沉沉的模样,不爽地啧了一声。
“行了,别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他不耐烦地抬手将落在眼前的头撸上去。
“我去叫他过来。”
本来像是雕塑般坐在床上的法埃尔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他突然动了起来。
摇头。
用力地摇头。
他一边用力摇头,手指一边用力攥紧了被单。
自己打着为了主人的好的旗号,自以为是代替主人做出决定,从而做了许多违背主人意愿的事情。
可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却又改变了主意。
表面上是因为那个盗贼说的为了主人真正的愿望,但是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和渴望?
他……终究只是个不想让主人离自己而去的自私而又丑陋的家伙。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主人?
他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待在主人身边?
用力摇了摇头之后,法埃尔一把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他一边掀被起身,一边低声说:“我马上就走……”
咯哒。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响声打断了法埃尔的声音。
走进门来的那个身影让法埃尔的呼吸一窒。
他还保持着因为要起身所以半跪在床板上的姿势。
他就保持着这种姿势僵在了原地,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像是整个人瞬间被石化了一般。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绝不可能忘记的身影自门口向他走来。
莫名的恐惧感让法埃尔瞬间有种想要从这里逃走的冲动。
但他动不了。
这里仿佛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死死地压住,将他牢牢地控制住,让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强烈的恐惧让他这一刻呼吸都变得不畅了起来。
是的,他在恐惧。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在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的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他的主人的背叛。
所以,他不敢去看弥亚的眼。
所以,他不敢去听弥亚的话。
所以,他不敢见弥亚。
不是因为担心被斥责——他知道,他的主人很温柔,所以不会责备他,更不会斥责他——甚至还会主动安慰他,宽慰他。
但是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越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无法原谅他的人,是他自己。
他想逃走。
可是他的身体动不了。
所以他只能深深地低下头,不敢与走来的弥亚对视。ensotemple.com
他半跪在床上,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被单,用力到几乎要将被单撕裂的地步。
被攥紧到极致的指关节更是隐隐呈现出泛白痕迹的地步。
房间异常的安静,对法埃尔来说像是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让他窒息。
弥亚静静地站在床尾之前,他的面前。
而他仓惶地低着头。
他不敢抬头,所以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色。
抿紧到没有一点血色的唇蠕动了一下,他试图发出声音。
可是这一刻身体里面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发出声音。
法埃尔闭上嘴,闭上眼。
他苦涩地想,他果然还是离开比较好。
他不该再出现在主人的面前……以后只要暗中守护着主人就好……
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他的瞳孔突然猛地颤了一下。
一只手在抚摸着他的头。
并不大的手。
但是却极其温暖的手。
熟悉的触感从头顶传来。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一次,他做得很好的时候,他做坏了事情的时候,都会有一只手像现在这样摸一摸他的头。
从以前到现在……从来不曾改变过。
蓦然间,强烈的酸楚感像是海浪滚滚涌来,涌上鼻尖,蔓延到眼角。
他看不到自己发红的眼角,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眼眶烫得厉害。
法埃尔死死地咬紧牙,咬紧到肌肉都痉挛的地步。
可是就算如此,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眶。
水雾从眼底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眼眶漫出来,滴落在他攥紧被单的手背上。
覆盖在他头顶的手依然在抚摸着他的头。
一下,一下。
透过发丝传递过来的,是他从未失去的温暖。
法埃尔的唇发着抖。
他努力忍耐了许久,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痛哭出声。
法埃尔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就这么跪在床上,低着头,失声痛哭。
哭得很厉害很厉害。
弥亚站在床前看着法埃尔。
他同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和刚才一样,温柔地摸着哭泣得像个孩子的青年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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