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镇赖员外家有个恶霸,远近闻名。
恶霸是个女儿身,诨名:苗一霸,闺名:温禾。
这个温禾自幼聪慧,但从不用在正点上,逃课骂街著□□拉帮结伙打群架,混蛋事干了个遍。
教授她的夫子先生,她一年气走八个,后来又嫌一人上课孤单,团了个书包去了镇上私塾,三天不到,气得夫子当堂吐血,第五天,烧了私塾椽梁,第七天,将夫子的得意门生袁学霸打瘸。
私塾里的宫先生,攥着先前赖员外贿赂的一袋金子,气急败坏迈进赖府。
钱原数退回,七日的进学费一分不收,只求将他家霸主领走。
赖员外陪着笑脸,好说歹说,最后以三袋金子作酬谢,方求得宫先生原谅,让他家苗一霸留堂观察一周。
温禾下学回府,领回来个浑身泥点子的小姑娘。
赖员外气不打一处来,抡着小腿粗的松木棍子,岔脚站在屋门前。
见人进来,裂开吓人的大嘴怒吼:“你又做了什么混蛋事。”
“我何曾做过混蛋事?”温禾将书法丢给站至墙角的哥哥。
小黄打开布包,里头有她妹妹捎回来的袁记烧饼,他掏出个芝麻饼,方要入口,手中热乎乎的烧饼,被赖爹冷飕飕的眼神瞥回去。
赖员外扬手往掌心敲着棍子,“先前课堂上画淫画,气得宫先生吐血,五天前烧椽梁是为了驱蛇,今日为何将同堂进学的袁学子打折了腿。”
温禾将身后畏畏缩缩的小姑娘扯出来,“那个袁大头,别看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实则猥琐下流,他昨夜蒙面调~戏欺辱簌簌,被我当场扯下面罩,那小子跑得快,否则我昨个火气头上,定打折他两条腿。”
赖员外:“为何宫先生说是无缘无故打折同窗的腿,为何不让这丫头当堂解释。”
温禾叉腰道:“还不是这该死的教化民风,若簌簌夜里被男子调~戏的事传出去,她以后还如何嫁人。我是为了保护簌簌名声,方咽下这口冤气。”
赖员外斜倪一眼掏烧饼的小黄,“如此说来,那姓袁的小子活该。”
“对。”小黄终于掏出一张芝麻圆烧饼,“要不是怕吃不到袁家的烧饼,我打断他全家人的腿。”
赖员外一阵闹心,“你妹妹这副体统,多半是与你学的,让你不教你妹妹好。”
赖员外手中的棍子朝小黄噼里啪啦挥舞去。
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围着院子扫圈,看得簌簌胆战心惊,拽拽温禾的袖子,“太凶残了点,会不会出人命。”
温禾若无其事摘着头顶挂了半面红圈的枣子,“无事,习惯了。我闯了祸,我爹从不打我,只揍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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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期间,赖员外唉声叹气,一桌子美味佳肴,下不去筷子。
温禾捞着炖泥鳅,“我已答应你日后收敛,尽量不惹是生非,你怎么还绝食,这招用了多少回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叼着麻辣鸭头的小黄一个劲点头,“没新意。”
赖员外一箸头将小黄额头敲出个包,转脸对吃得津津有味的女儿道:“爹这次是真的,你听到外头的鞭炮声了没。”
温禾啃着鸡头,点点头,“不是说邻家的云二郎,自道观还俗归来,全镇有女儿家的人,全去云家说亲去了。”
“没错,我也去了,携重金聘礼。”他痛心疾首的模样道:“门都没进,被轰了出来,说是姓温的同他家八字相冲,不娶。”
小黄啃完一个鸭头,总结,“若妹妹姓冷,云家会说姓冷的同他家八字相冲。”
“所以,宝贝闺女,你可知你的杀伤力有多大,连累整个温氏族姓啊。”
温禾吃饱,拿帕子净手,“又不是嫁不出去,为何非要上赶着嫁去云家。”
赖员外吹胡子瞪眼:“你需得认清一个事实,你是真的嫁不出去。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礼,未有一个登门为你说亲的,哪怕爹承诺重金聘礼,无人登门说亲,可见你要注孤生。”
温禾不以为然,“嫁不出也挺好,正好我觉得凤凰镇的男子都配不上我,不是丑便是傻,不傻便丑,一个入眼的也没瞧见。”
赖员外出长气,“你说,长成什么样方能入你眼。”
温禾跑去内屋,将压至瓷枕下的一副彩墨图,拿给爹爹哥哥看,“要这般好看的才行。”
四只眼睛一致朝画纸扫去,登时双双傻眼。
画中人眉眼冷峻,气质非凡,生着一头垂肩卷发。
温禾见爹爹哥哥傻了眼,收回图纸,“傻眼了吧,我梦里的人,你们说整个凤凰镇能找出比他更好看的人么。”
父子俩讷讷摇头。
温禾兴高采烈收起彩墨图画,走进内房。
赖空空:“她怎会忆起小主,司命说这一世乃新生,从落地婴儿开始,记忆除了个干干净净。”
小黄:“我怎么晓得。”
翌日,温禾下堂回来,瞧见自家府院的枣树下,背身而立一道青衫软袍的人影。
虽瞧不见脸,可见温雅清毓之气韵,定是位世无双的双子。
闻得脚步声,青衫公子回身,冲温禾清浅一笑,“温姑娘,我住你邻家,人称云二郎。”
温禾怔住,抱紧怀中被田鸡鼓出小包的书包,迈着淑女小步靠近对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云二郎温淡一笑,“我对姑娘亦是一见如故。”
云二郎是为昨日赖员外被拒门外之事前来道歉,若赖府有意,云家愿意与邻家小妹结连理之好。
赖空空十分纠结,先前未曾见过云家二郎的面,瞧着云家大郎标志的五官,想着二郎定生得不错,温禾偏睐好看的,这才急着登门说亲,但见云二郎与大师兄那一模一样的脸,赖空空拿不定主意。
虽然,司命道,这一世,定要给温禾寻个婆家,重得一段姻缘,回归灵体后,才好放下前尘,可听闻大师兄本是小主情敌,将小主的媳妇托付给情敌,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小黄却有不同意见,“既然温主子这辈子要嫁人,嫁谁都是嫁,况且,大师兄长得好看。”
赖空空咂摸一番:“有道理。”
便,同意这门婚事。
只待温禾及笄一过,风风光光嫁去隔壁。
云家主母却哭了一晚上,捏着帕子对翻看兵册的相公哭诉,“我云家糟了什么孽,好不容易还俗的儿子竟瞧上那混世魔王。不过是隔着墙头,瞧见对方上树摘枣子,怎就一见钟情了。待那苗一霸嫁过来,不得气死我。”
云将军厌恶朝廷纷争,退居凤凰老家,因在朝堂当过官,眼界宽心眼大,他放了书卷劝慰妻子,“我瞧着赖家的姑娘不错,有巾帼英雄气概,若上阵杀敌,定混出个名堂。日常见我,从不忸怩,总笑眯眯打招呼,可见性子豁朗,外头传的那些不一定是真,你切莫往心里去。况且,云儿说了,非她不娶,否则重回道观。”
云娘子止住哭声,饮了两盏茶后,又开始抽泣。
苗一霸名声在外,她担心若娶回来,婆媳一言不合,恶霸媳妇打折她的腿。
温禾同邻家云二郎,学了一年剑术后,迎来她的及笄之礼。
及笄礼后,两家行纳采用雁之礼。
云二郎拎着方打的大雁,跨入赖府的门,温禾正挥着他送的桃树剑,于红枣缀枝的树下,温习剑术。
云二郎拿云袖揩去对方额心眉梢的汗珠,“怎对剑术这般痴迷。”
温禾一副沉思模样,“每次练剑时,我会有种熟悉之感,好似上辈子你就教我练过剑术。这种熟悉的感觉一起,我便会觉得有一种更为熟悉的感觉待我靠近,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揩拭汗渍的手,一顿,“怕你是胡思乱想了。”
这晚,温禾想吃炸田鸡,又爬上墙头,邀了邻家二郎去溪田边抓田鸡。
两人说笑打闹着,很快抓满一篓,见天色尚早,便坐在溪畔听叮咚水流声。
温禾扯了扯云汲脏污的袖子,“听你父亲说,你一向嗜洁,竟肯陪我来污泥地捉野味,你不嫌脏么。”
“怎会,只要你开心,我怎样都好。”
温禾微微垂首,“你为何待我这么好,整个凤凰镇的姑娘都喜欢你,就连胆怯的簌簌一提到你,也会脸红心跳,你为何选中我。”
“想必你听说了,我是赖爹捡回的孤儿,不知父母是何人,只襁褓上绣着我的名字,镇里人都说我配不上你。”
云汲牵起搭在溪畔,那只沾了污泥的小手,“我心里眼里唯有你,看不见旁人,更不在意旁人的话。我心悦你,没有缘由,是打骨子里的欢喜。”
六礼已过,只待下月吉时,一对新人拜天地。
温禾已辞学,整日在家被赖爹逼着学绣花,她何曾做过女子的细致活,不到一盏茶,扎破了好几回指头。
又一针脚用力过猛,扎破指腹,温禾吸掉指头上冒出的血珠,倏然脑中闪过一道影子。
某人抓着她的腕子,唇角含笑,俯身,一双红唇贴上她渗血的伤口……
膝上的鸳鸯盖头滑地。
夜里,温禾又梦见他。
他总是那副桀骜的样子,眉眼生戾,唇角勾着一抹邪魅笑意,他一声声唤她:蒜苗蒜苗蒜苗……
温禾猛地醒来,发现榻边坐着一道高大身影,借着半扇轩窗透来的明澈月光,她看清正是梦中的那张脸。
浓艳俊美到无法形容的一张脸,一头垂至肩头的卷发,勾勒几分狂傲不羁,他眸光深深盯着榻上之人,“蒜苗,你怎能忘了我,怎么可以忘了我……”
温禾心头莫名一堵,手指情不自禁去触对方的脸,即将触上那蛊惑人心的肌骨,眼前之人化作无数碎光消失。
温禾的心脏,蓦地一痛,似是被雷劈过般难受。
她捂着心口醒来,大口大口喘气,榻侧并无人,窗外的月光倒是如梦中一般。
澄如镜,凉如雪。
温禾攥紧心口襟衫,为何只要想到那个人,她的心就痛。
很痛的那种痛。
簌簌约了温禾去镇上老字号绸缎铺子,挑新上的几款衣料,簌簌抖着一款水仙暗纹的料子,问她好不好看时,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温姑娘。”
温禾回身,见是一位鸦青淡衫的清隽公子,那俏公子瞅见她正脸,露齿一笑,“我瞧着像是温姑娘,不料果真是你,你怎会来凤凰镇。”
温禾满目疑惑,“你是?”
“我是木七啊,温姑娘竟忘了我。”https://www.ensotemple.com
温禾打发了簌簌,与木七去了临近的一家茶肆。
“你说我是救了你妻子的恩人。”温禾诧异道。
木七重新打量对方,“你竟是凡人,难不成是我认错了人。不对……”
木七摇首否认,“你虽是凡体,但身上的水仙香氛未变,我是识得的。”
温禾同木七走出茶肆时,天已擦黑。
外头的濛濛细雨,打湿青石板小巷,润了暗角青苔,檐下灯笼亮着,细细炊雾打铺子窗口飘出,团出烟火人间。
木七撑着竹伞与人作别,“我不知你为何失了记忆,投生人界,我恰好路过与你说起往事,不知是否坏了你的事。”
温禾仍沉浸木七与她讲叙的那个故事里,她借由赫连断之力,修复了木七心上人的魂魄,木七随心上人来到人间,此行是为了给心上人买爱吃的袁记烧饼。
温禾撑伞,顺着幽深小巷往家里赶,迈了几步,回首,问仍停在青石板路旁,望着她背影发怔的木七,“你可记得,你口中的赫连断,他是怎么称呼我的。”
雨打竹伞的清澈滴答声中,木七回道:“蒜苗,他喊你蒜苗。”
—
温禾躲在闺房,一整日不出,任由赖空空小黄如何敲门,直至云家二郎温润的声音响在门外,温禾方拉开房门。
云家二郎便瞧见窗下案台上,那副墨迹未干的画。
含着潮润气息的风,自轩窗吹来,画纸边角沙沙作响,温禾拿酸木枝镇纸,将画纸压平,又轻轻吹干上头的潮气。
她细细抚摸画中人的眉眼,“云哥哥,我不想瞒你。这是我梦中人,我猜他是我前世恋人。”
云二郎目不转睛,盯着画中人,袖下指骨蜷曲,面上却一派平静,只道:“禾妹妹又再胡思乱想了。”
那道霁青色身影,默默退出房门,温禾喊住他,“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几乎每夜都会梦到他,我虽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喜欢,还有……我也深深喜欢着他。”
“所以……云哥哥……我们的婚事……”
云二郎头亦未回,只温声道:“七日后,我会来迎亲,你好生休息。”
七日后,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鞭炮唢呐鼓声从隔壁响到隔壁。
云家二郎的花轿入赖府,身带大红绸花的新郎再一众欢喜道贺声中,跨过火盆,去迎闺房中的新娘子。
簌簌一双巧手将新娘子装扮得尤胜九天仙女,见俊朗的新郎官进屋来,乖觉地退出门去。
云二郎见对方一身喜服装缀,衬得一张小脸娇妍欲滴,他本以为她不会轻易穿上喜服,眼前一切,似比臆想中顺利。
他轻步挨近新娘,心中的那句,禾妹妹我背你上喜轿还未宣之于口。
只听喜榻上的新娘喃喃道:“他还没来。”
“谁?”新郎顿步,蹙了好看的眉峰,“谁还没来。”
新娘眸光透过窗外热闹的人群,望向云深处,“我都要成婚了,我等的人还没来。”
云二郎指尖发凉,原来她这一身喜服并非为他装。
他俯下身子,蹲在新娘身侧,“来接你的人,是我,你莫要再做什么痴梦。”
“或许,我可以再等等。”温禾眸光自窗外远天游回,落到新郎略显失魂的眉眼上,“云哥哥对不起,我心里有个人,我不能嫁你。”
云二郎起身,“你怎知,他会来寻你。”
“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有这种感觉,她会来寻我的。”
温禾笃定道:“既然前世我们如此相爱,定约定了来生,我还记得他,他一定像我一样,记着刻在心上的恋人,他一定会寻到我的。”
与外面的喧嚣吵闹成鲜明对比,房内空气静到极致,许久,云二郎道:“若他始终不来又如何。”
“他一日不来,我便等他一日。一生不来,我便等他到下一世。”
“好。”云二郎盯着新娘子的脸,“你既等他,我便等你。等你一日或是一辈子,亦无妨。待你等倦了,累了,记得云哥哥再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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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镇的人皆道,赖家云家的府邸,风水不好,一对新人不知冲撞了什么煞气,成婚当日,双双走火入魔。
新郎迎花轿进门,新娘说不嫁就不嫁。
新郎更是中邪得厉害,完全不在意对方喜日拒婚重重打他脸面,竟死心塌地等着未婚妻回头。
云家老俩犟不小儿子,赖府的员外,更是打不了女儿的主意。
邻里一对新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继续做邻居。
自温禾成婚之日,放了新娘鸽子后,性子倒有所收敛。
虽仍是整日嘻嘻哈哈上树摘枣下水摸鱼,完全未有女儿家的淑容,好歹不再整日去外头闯祸打架。
她多半时间,宅在赖府的前后院练剑,作画,烤几串肉。
有时烤好了肉串,冲墙头一侧喊一声云哥哥肉好了。
云二郎即便吃饱了,亦会串门再吃一顿。
温禾将一串方烤好的肉串往嘴里塞,不慎烫了嘴,嗷嗷直叫。
云二郎赶忙递上冰水,又拿湿帕子浸着对方烫红的唇角。
赖空空小黄扒着窗沿,看得一脸惊奇。
既然关系这般好,何不凑一起过日子,这两人每日要见上几面,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如亲似友,又似一对恩爱夫妻,只差睡一个炕头。
随着年齿增长,温禾的梦越发少了,于是除了每日画一画梦中人,她开始记手札。
手札一摞接一摞,已装满两箱箧。
她在手札中写道:
我梦见我们坐在一张錾刻螣蛇的御椅上,我手把手教他画美人……
我梦见有身披金银甲胄的兵将前来捉我,他一手拧下一个兵将的头颅,残忍的将我护下……
我梦见我被困在满是骷髅的古堡里,他一刀劈碎欺负我的老头,将身上的袍子给我披上……
我梦见他背着我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很暖很宽,雪脚印踩得很长很长……
我梦见她不许我睡觉,逼我背诵生涩咒术,一遍遍敲我的头,我当时很想掐死他……
我梦见我们身着赤红喜服,对连理枝跪拜结为夫妻……
我梦见他在满是寺庙古刹的街头为我买甜饼……
我梦见骤然间天塌地陷的岛屿,我被他拢入怀中,挡去那些纷纷坠落的石砾树枝……
我梦见雪柳树下他的吻,他眼梢眉角的戏谑,他唇角弯起的那抹笑……
我梦见他于烈烈熊火中,捧着一颗内丹,哭成血瞳,梦见他对我说,失去你,天地无色,余生无趣……
我梦见他被无数雷电包裹,他沾满鲜血的手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好好活下去……
梦里的欢喜疼痛,无比清晰地映在心头每一寸,甜到落泪,亦痛到落泪。
温禾往院中支开小几,喜欢挑有月的夜晚,一遍遍画他的画像,一笔笔往小扎里记下梦到的每个画面。
每当她画累了,握笔的手腕酸了,抬首望月光,总能打浮空的月亮上望见那张脸。
眉眼明艳不羁,卷发深袍,唇角勾一抹坏笑。
她想,她前世一定爱惨了他。
否则这刻骨铭心的记忆,不会随她到下一世。
她对着月光祈告,她一直再等他。
星月轮转,此去经年。
凤凰小镇依旧十日九雨,江南的雨淋旧了青石小巷,淋老了庭院中的枣树,淋花了斑驳门垣,淋散了镇内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
赖爹熬白了头,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被他小黄哥葬去镇郊一角。
自那,赖府多了一只金灿灿的金□□。总是鼓着腮帮盯梢,金□□脾气好得很,怎样打都不跑,偶尔打跑了还会回来。
小黄亦佝偻了背,续了胡子,始终不肯成婚给她娶个嫂子。
簌簌的坟前又长了草,袁记烧饼关了张,被他打折了腿的袁大头的孙子被狗咬了,一瘸一拐往雨巷子里跑……
时光慢慢老去,唯有当空的月亮更古不变,某个晴朗的夜,抬首望去,它始终凉幽幽明澈澈悬着。
靖仁十三年冬,朝国窝阔阗的孙子品言宗病危,九个玄孙窝里斗,朝国大殿乌烟瘴气,迟迟未立新君。
亦是这年冬,温禾满六十花甲,吃了碗煮得稀烂长寿汤面,算是过了耳顺之寿。
之后,她感了风寒,一病不起,一日三餐,吊着汤药。
这日,温禾难得精神头好,哆哆嗦嗦下了榻,哆哆嗦嗦收拾那些陈年旧画。
江南多雨,空气返潮,满满四箱箧的手札有些长毛,温禾趁着天气晴好,一本一本端出去晒冬日暖阳。
隔壁的云二郎,定时来给她熬汤药。
温禾倚着小黄给她量身打造的老年摇椅,身上盖着厚厚的麂皮毯子,眯眼翻看手札。
年岁老了,眼花了,上头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
她已许久不曾记手札,最后一次是数年前的一个夜。
她见漫天星子团着一弯月,于是提笔蘸墨,写道:自此云压清梦泣星河,不见故人颜。月上眉间,枕一世孤欢。
云二郎端来汤药,温禾瘪嘴摇头说不喝。
云二郎夺过她手中的赤封手札,依旧那副春风化雨的纯澈嗓音:“不是说好了么,不闹脾气,按时吃药。”
眼前那双白皙的修指,端起案头的药盏,温禾唉声气,“云哥哥放下吧,我实在不想吃了。”
云二郎放掉手中药盏,有些无可奈何,只对着摇椅上的老太婆,宠溺一笑。
云二郎年轻时去道观学了仙术,以致长生不老,几十年如一日,温禾已老眼昏花,面上皱纹层层复叠叠,一头浓密青丝亦被岁月刷成稀疏白发,云家二郎仍旧那副年轻的容貌。
一如,当年她下学归来,乍见枣树下的那道霁青软衫,衣裳上的青,如澄空裁下一般,他回身冲她清浅一笑,“温姑娘,我住你邻家,人称云二郎。”
温禾咳嗽几声,云二郎为她轻轻锤了锤后背。
温禾哑声问:“云哥哥,等了我一辈子,亦未等到我回头,你后悔么。”
云二郎轻声说:“禾妹妹呢,你亦等了一辈子,始终未等到他,你是否后悔。”
“每次听你喊我禾妹妹,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温禾说着,困意上头,歪头睡了。
醒来,空中浮着一轮明月,小黄在灶台烧饭,烟火气息和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暖着耳朵,蔓至鼻息。
云二郎还在身边,“夜里寒凉,禾妹妹进屋去吧。”
温禾摇摇头,望着当空的月亮,“我自己的身子自己了解,大限已到,怕是活不过明年开春了,这么好看的月亮,看一天少一天。”
“你说,我等了他一辈子,为何等不来他。是他忘了我,还是不曾寻到我。”
她说着,眼角淌下两行浑浊老泪,“还是我老成了这样,一脸皱纹,一头华发,他认不出我了。”
云二郎握上那双干枯老手,“禾妹妹不老。”
温禾眼睛眨亦不眨望着月亮,轻缓沙哑的嗓音说:“世人道,情深不寿。我能活过耳顺之年,已是奇迹。”
“以前,我望着月亮时,能望见他的脸,可如今,我快忘记他的样貌了。我老了。”
她缓缓侧眸,望向云二郎,“云哥哥谢谢你,一直陪着我,陪了我一辈子。你乃修行之人,余生还长,莫要再花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以后,再不要来了,我不会再见你。”
鼻息间的烟火味越来越淡,锅铲碰撞声亦渐渐模糊,温禾只觉渴睡极了,她喃喃道:“我终是没等到他。”
云二郎觑见温禾额心的最后一点阳息四溢,她感觉极准,她大限已到。
今日的好精神头,不过回光返照。
而她面上的每一道皱纹,还有那眼梢的余泪,无一不再无声诉着她心底的遗憾。
云二郎握上温禾的手,“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他在,他始终陪在你身边。”他哑声说。
温禾听了这话,徐徐撑开老迈的眼皮。
云二郎抬起她干枯的右手,“你的尾指上圈着一条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牵在他指尖。”
“他始终在你身边,亦陪了你一辈子,你看不见他,但我能看见。”
云二郎道:“从我第一次,于秋日的枣树下望见你的那一刻,他就站在你身边。”
“我教你练剑时,他亦随着你的手腕旋转。”
“我们去溪畔抓田鸡,她挨在你身侧,与你并肩吹着溪边风。”
“你穿着喜服坐在喜榻等他时,他便站在你塌前。”
“我们一同吃烤肉时,你不慎被烫了嘴,他在一旁看得着急。”
“你画他画像时,一笔一笔记手札时,你站在院中望月时,他都守在你身边。”
云二郎将温禾圈着红线的手,贴至她的心口处,他尝到淌到唇角的咸涩,他轻声说:“他在,一直都在。”
温禾笑了笑,眼梢淌下一串泪来。
唇角弯起一道弧度,她嗓子眼里发出极难分辨的一道混沌音。
云二郎却听懂了。
她说:“无憾。”
干枯的手垂下,尾指上的红线微微一晃。
小黄端着一锅炖泥鳅出来,吆喝着妹妹该吃饭了。
温禾再未醒来,享年六十岁零一十七日。
情深不寿,已是奇迹。
—
云二郎只觉心口灼热,一簇银色赤焰的心火,自心口飘出。
他周身涌起磅礴神息,吓得小黄仍了一锅鱼。
少室山的弹弹,正追着后山的一只野猪玩,倏见南方天际荡出浩瀚神息,三大长老亦朝汹涌澎湃的气泽处望去。
弹弹一飞冲天,朝神息之地飞去,三大长老紧随其后。
凤凰镇的镇民皆在睡梦中,倏然窗外划过无数道清澈光晕,将暗夜照亮。
众人纷纷起床,走去院中街角,朝照澈天光大地的院子望去。
那不是赖府么。
众人搔头疑道。
弹弹率先冲进赖府,一头朝院中身罩云衫的人影扑去,“父尊,父尊你回来了。”
三大长老随后落到挂着累累硕枣的庭院,对着萦着磅礴神息的人影,跪地叩首:“恭喜折丹神尊回归神位。”
折丹浅声回:“起来吧。”
—
温禾魂归灵身,醒来,躺在云上温谷一张小花榻上。
抬手一抹,眼梢有余泪。
赖空空小黄火急火燎朝花殿奔来,“主子有救了主子有救拉。”
原来,她与赫连断入上邪古墓之前,去了十八洞寨,赶上当地的红鸾节。
两人先后踩中姻缘神婆的红鸾线,于是尾指上各圈一根红线,生生世世受红鸾线牵引护佑。
赫连断被蛮荒天雷劈散了魂魄,一缕残魂封入尾指红线,当时漫天雷光,无人在意有一截红线,自雷火中飘然坠地,而红线的另一头,系至温禾尾指尖。
红鸾线牵的是魂线,入轮回转生的温禾,手上的红线,将赫连断的残魂牵来,默默陪了她一世。
云二郎乃云汲转生,他身带不死之心。
当初,赫连断剖出云汲体内的不死之心,将大师兄藏入心脏内,属于温禾的那簇心火取出,又将自己的一缕心火,埋入不死之心。
云二郎心内有赫连断的一簇心火,故此,他能瞧见被温禾尾指红线牵去的那缕残魂。
折丹上神,因灭七十二魔,神息溃散,需成功历劫方可重归神位。
他需历的乃情劫。
当身为云二郎的他,将真相说予温禾听,终是放了心中执念,选择了成全。
心内的心火飘出,他顺利渡过情劫,回归神位。
一簇心火,一缕残魂,再加赫连断血脉中含有月上花之力,逢月必生。
赫连断复生归来指日可待。
白乌道,当年,折丹上神窥星辰算天机,卜得,后世将出一位妖魔头子赫连断,此人乃他归位的一个关键,便让他潜伏魔阴王朝,竭尽全力护他性命。
折丹上神顺利归位,白乌为感谢旧主,特来指导温禾,如何让赫连断尽快重生归来。
残魂连同心火,按白乌所示,埋入灵土,以月之精华灌溉,旁侧放着存满记忆的储月石。
温禾守着灵土包想着,这次要等多久。
她已等了他一辈子,再等百八十年也等得起。
翌日,皓月浮空。
温禾去灵土包溜达一圈,发现灵土内生出一株似火似莲的花盏,正是月上花。
花盏迎着月光,轻柔招展,每一瓣都像微微起伏的呼吸,温禾揉揉眼睛。
花盏之上倏地显出个人形轮廓,渡浴着月光,形廓愈发清晰,眉眼亮在她眸底。
卷发,赤袍,艳色唇角勾着一抹不羁的笑意。
等他回来,只用了一日。
实乃天大的惊喜。
温禾扑进对方怀中,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还有鼻息间熟悉的清冷花香。
温禾将脸埋入对方胸膛,嚎啕大哭起来。
赫连断听得耳朵疼,抚了抚怀中人的发旋,“不是回来了么,还哭得这么伤心。”
温禾将眼泪鼻涕往对方胸前蹭蹭,“你都瞧见我又老又丑的样子了,我能不伤心么。”
赫连断抚了抚蒜苗不停起伏的脊背,“不老不丑,我媳妇天下最美。”
—
大魔头能归来,怎么也要感谢云汲师兄,云二郎,折丹上神。
于是,温禾打发醋王赫连断,去山头逮野猪,她骑着鸾扇赶往东极神山。
折丹上神归位后,已折返东极神山。
上古神祇之地的七十二护山石俑,已修复完好,重新矗立神山入口,衬着云雾,神秘庄严。
见她入内,石俑并未阻拦。
半山神像侧,云上一座神坛,温禾一阶一阶踩上去,终于见得神坛之上的神尊。
尊神端坐,周身神息磅礴,纯澈无垢,只消望一眼,便给人无尽威压臣服之感,但那双眉眼,像极了云汲师兄。
六界中人自有得见尊神真颜之人,弹弹更是尊神身畔之人,大家未曾对云汲样貌起疑,定是神尊提前施了修正之术,混淆了众人记忆中的脸。
温禾挨近神坛,虔诚跪地,“多谢神尊助夫君归来。”
折丹起身,一身云裁风剪的白袍,徐徐向跪地之人移去。
他俯身,将对方扶起。
“勿用客气。”
温禾受宠若惊,“神尊的眉眼像极了云汲师兄……连声音也像极。”
清醇温润的声音,继而响起,“云汲本是我历劫的一个凡身,若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师兄。”
温禾心底的感动如浪潮翻涌,倏然,弹弹打云梯跑上来,“温姐姐温姐姐,大魔头来了。”
温禾赶忙向神尊辞别,转身朝云梯行去。
“水仙。”
听得神尊之音,温禾回首,见折丹上神眨眼停到她身前,抬起云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似含着无限情愫,又似万物之神慈爱地抚着无知孩童。
“若得空,可入神山瞧瞧我老人家。”
温禾点点头,走下百阶云梯。
深山入口处,瞧见矗立门口的一道高大身影。
温禾朝对方飞奔而去,赫连断自然地展开双臂。
虽是将怀中人紧紧拥着,口气却强硬,“你竟敢背着我来幽会男人。”
“人家是神,你不留口德,当心遭天谴。”
“好个偏心眼的神,这神山为何不阻你,却阻我。”
“谁让你是魔头,身上罪孽重,神不稀罕你。”温禾嘟嘴道。
赫连断拥着怀中人,朝霞云跌宕的天际飞去,“以后,少来见这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东西,年岁大的,就爱骗你这种无知小苗。”
“你闭嘴吧,现下神尊归位,终于有你打不过的了,你安生些吧。”
赫连断眉眼微沉,“不过是活得年头长,若给我几十万年活,不定谁打得过谁。”
“幼稚。”
“再幼稚还能幼稚过你这株蒜苗,随随便便入人神府。”
“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你还提,还有不许再叫我蒜苗,难听死了,我已开过花了。”
两人一面斗嘴,一面腾着一朵粉云向前飘去。
脚下,山河作诗,万木倾倒。
“我觉得蒜苗蛮好听。”赫连断一脸认可。
“那我也给你起个小名,叫……你爱吃糖,叫糖糖如何。”
温禾掩唇偷笑,本以为大魔头会对这幼稚可爱的名字嗤之以鼻,不料,他加速脚下云头,“你叫蒜蒜,我叫糖糖,倒也般配。”
“飞这么快做什么。”温禾搂紧大魔头的公狗腰。
赫连断朝蒜苗额心落下一吻,“去买糖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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