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后世的史书,关于赵祯之死和赵曙即位这一段,有不同的说法,但不论是皇后先召皇子入宫,还是次日召辅臣再商议,有一个共同点。
曹皇后没有第一时间发丧,而是先定帝位。
赵祯死前没有遗旨,他是突然死亡的,那份当众宣读的遗旨是翰林学士王珪奉命书写。
而赵祯驾崩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有多少秘密被历史的尘埃所掩埋,传之后世,终是成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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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一夜未归,傅九衢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凌晨时分,宫里来人到长公主府,传圣人口谕,“官家崩于福宁殿,请郡王和长公主入宫举哀。”
这是正式的报丧。
傅九衢虽然革职在家,但长公主是赵祯的妹妹,势必是要通知到的。
“衢儿……”赵玉卿红着双眼,亲手为儿子整理孝服,一说话眼泪就往下掉。
“一会儿入了宫,多给你舅舅磕几个响头,让他在天有灵,保佑我儿阖家平安……”
这个时候,赵玉卿能想到的只是平安而已。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称呼儿子了,亲昵、也酸楚,好似一团愁云压顶,怎么都拂不开去。
傅九衢垂了垂眼皮,“娘……会没事的。”
赵玉卿点点头,“几个小的,就留在府里吧。等大殓的时候再去。眼下乱糟糟的,要是冲撞了圣体,不好……”
傅九衢轻嗯一声,“将一念和二念带去。”
不听这个还好,一听这话,赵玉卿就忍不住了,张了张嘴巴,还没有出声,喉头已然哽咽,泪水决堤而下。
“你舅舅这一生着实可怜,民间百姓还能有个儿子送终,他却要孤单单一个人,走那黄泉路……”
傅九衢沉默不语。
一念和二念早已等在门外,身着孝服,双眼红彤彤的,肃然而立。
三念也穿得十分素淡,傅九衢刚扫过来一眼,还没有说话,她便懂事地牵过羡鱼和小狸花。
“我会照顾好弟弟和妹妹的,家里有我,你们放心去吧。”
傅九衢点点头,摸摸羡鱼和小狸花的脑袋。
“在家听姐姐的话。”
羡鱼嘴巴一撇,想哭,怕遭人笑话,又忍住了。小狸花年岁小,却是不管不顾,双手抱住傅九衢的腿便撒赖。
“阿爹,我要阿娘……我要去找阿娘……”
“乖!”傅九衢抱起女儿,在她额头上亲吻一下,“乖乖在家里,等着爹娘回来。”
小狸花哭闹不休。
向来顽皮的羡鱼好像突然懂事了。
他伸出小胳膊,搂住妹妹,像爹娘那样拍着她,轻轻地哄。
“哥哥也不去,有哥哥在家里陪你,不好吗?我们骑大马……哥哥让你骑大马好不好?”
傅九衢将脸撇向一边,“走吧。”
一念和二念默默跟随在侧。
三念带着弟弟妹妹送他们上马车。
等马车驶远,傅九衢才撩开帘子往回看。
三念抱着小狸花,牵着羡鱼,站在门口,影子越来越小……
耳边是母亲低低的哭声。
宫里有生死未卜的妻子。
妻儿老小,全系于他一人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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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宫里灯火通明。
傅九衢一行入得宫门,便有身着雪白孝衣的内侍前来迎接。气氛沉甸甸的,宫人们便是走路,都好似屏着呼吸。
走近福宁殿便听到哭声阵阵。
新皇即位,在东楹接见百官,而福宁殿这边,宫人嫔妃还在哀恸大哭。
一新一旧,两代帝王,处处可见众生相。
“郡王。”李福在福宁殿前等着傅九衢,声音沙哑,脸色苍白,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
他侍候赵祯这么久,感情很深,看到傅九衢,抹着眼睛恨不得再痛哭一回。
“太后请郡王去坤宁殿一叙。”
长公主皱了皱眉,“只让郡王一人前去?”
李福道:“正是。”
长公主看了傅九衢一眼,“我儿媳妇呢?人在何处?”
李福欲言又止,不敢面对傅九衢凌厉的目光。
“等郡王到了福宁殿,一切就知晓了。”
昨夜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李福是个明白人。长公主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很不放心,傅九衢却只是安慰,示意一念和二念。
“你们护好阿奶。”
一念和二念齐齐应是,赵玉卿眼巴巴看着儿子随李福离开,死死绞住手绢,才没有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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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寂静。
坤宁殿里的凄清与福宁殿的哀泣各不相同。
曹玉觞坐在空荡荡的正殿里,没有旁人侍候,一个人安安静静,身着孝衣脊背挺直,很是端正。
李福走到殿门,往里一拜。
“太后,广陵郡王到了。”
“请进来。”曹玉觞的声音淡淡的,几乎听不出情绪。
李福做了个请的手势,看着傅九衢迈入殿中,没有跟进去,而是顺手将门合上。
“罪臣叩见太后。”傅九衢行了个大礼“不知太后传罪臣前来,有何吩咐?”
曹玉觞抿着嘴唇,与他对视片刻,叹息一笑。
“阿九,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个顶顶聪明的人。在你面前,哀家便不说那些外道话了。”
傅九衢:“多谢太后明言。”
曹玉觞抹了抹眼睛,唉声一叹。
“眼下你舅舅去了,宫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看着我这个太后。有些事情,你舅舅尚且不能处理,何况是我……”
傅九衢眼神微涩,唇角勾出一丝笑,“太后是指罪臣生父的案子?”
曹玉觞:“不止是这桩案子。还有张小娘子的事情……”
方才还镇定的傅九衢,一听辛夷的名字,神色当即有了变化。
“与辛夷何干?”
曹玉觞表情温和,吐字清晰,看上去气势便有几分逼人:“官家从发病到驾崩,短短一个时辰,此病来得蹊跷,御前问诊的几个医官都脱不了干系,原本你那小娘子不必趟这浑水,但她突然入宫为官家问脉,她一来,官家就发病,动机很是引人怀疑。眼下张、单几个医官已然收押。他们具实交代,官家最后服用的药方,全出自小娘子之手……此事哀家也是难办。”
顿了顿,她又稍稍叹口气。
“新皇即位,朝事不稳。今儿早上那皇帝还闹着不肯登基,还说什么要为先帝守丧三年才肯主政,哀家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看,他在臣公面前,毫无威仪,半句话都说不上……哀家虽然有几分脸面,奈何参你的札子都堆成山了,再遇小娘子入宫问诊这事,莫说先帝不在了,即便先帝爷活着,也不一定压得下来。哀家一个寡妇,可怎生是好?”
问的是问题,推下来的是巨石。
傅九衢微微眯眼,“太后就说,要如何才肯放过我娘子吧。”
曹玉觞看着他平静的双眼,嘴巴微微张了一下,又抿住,一张脸换了好几个表情。https://m.ensotemple.com
在聪明人面前,伪装只会显得可笑。
曹玉觞深吸一口气,安静地直视着他,眼里微微浮出一层湿意。
“一命换一命。你可愿意?”
曹玉觞与他对视片刻,颓然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用你的命,换小娘子的命。朝堂上的形势你比哀家看得清楚。此事不给一个说法,哀家是顶不住压力的。但如果你死了,想来大家也不会再为难她们孤儿寡母。”
傅九衢看着太后素淡的脸色,低笑一声。
“太后已然想好了,微臣如何拒绝?”他喉头微哽,“再说,为救十一,做什么我都愿意。”
殿内静悄悄的。
曹玉觞掌心扶在椅子上,轻轻地摩挲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久久,方才红着眼叹息。
“你是个好孩子。放心去吧,群臣、百姓要的是一个交代,不会累及长公主和你的子女。你身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他们,哀家也不会允许!”
傅九衢:“多谢太后。”
曹玉觞面容黯淡了几分,“阿九,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一并说来,能满足的,哀家都会满足你。”
傅九衢自嘲一笑。
“不让史官着书,不让文人执笔,不要历史记忆。太后可办得到?”
曹玉觞震惊地看着他久久才反应过来他所求的是什么。
“人人都想留名于千古……”
“别人那是千古流芳,我呢?”傅九衢徐徐笑开,嗓音低哑,“徒留一个骂名罢了。”
曹玉觞闭了闭眼,悲凉地叹。
“好,哀家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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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太后……”
门外传来高淼的声音。
她已经来坤宁殿求见曹玉觞三次了,每次都被侍从挡在门外。
“你们让开,我要见太后。”
高淼为人沉稳冷静,入住东宫后更是如此,这般声嘶力竭的哭闹,曹玉觞从来没有见过。
“求求你放过辛夷吧,求求你了……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情。太后,就这一次,求求你了……”
曹玉觞望着傅九衢。
“你看,为她求情的人,很多。她也是个好孩子。”
傅九衢:“那往后,请太后多照顾她们娘几个。”
这平静的声音听着莫名的扎心。
曹玉觞抚了抚手上的戒指,平静一下呼吸,这才道:“哀家会的,你先下去吧,去给你舅舅磕个头,等你舅舅大敛后,再来办你的事。”
傅九衢朝曹玉觞长长一揖。
然后,掉头而去。
傅九衢出门的时候,高淼正长跪在殿前,不停地磕头。
额头每撞一下,便发出一声巨响。
傅九衢慢慢走过去,在高淼身侧停留一瞬。
“我替娘子多谢郡君的好意,郡君请回吧。”
高淼愣愣地抬头,看着他木然的脸,嘴唇颤了下,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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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里缟素一片,白茫茫看着满是凄凉。
从坤宁殿到福宁殿的路,傅九衢走得很慢,在四月初的微风里,竟有一些醺醉之感。
他面孔冷漠淡定,脑子里却在山呼海啸一般的打架。
【老二,你方才对太后说的那些话,是当真要为国赴死了?】
【谁是老二?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吧?】
【谁是老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看到你就烦人。我要出去搬救兵……】
【到这一步,我已非死不可。你既有通天的本事,不必再管我,自行决断吧。】
【你要不死,我能决断个什么?驼峰岭的生死门都让你破坏了,我上哪里去决断?我看你呀,就是故意堵住我的出入,想独占辛夷。】
【你怕死?】
【我怕呀,你怕吗?】
【怕,怕死了就不能和十一在一起了。但如果我不死,死的就是她。太后为稳定政局,拿她的命要挟我,我不得不从。】
【行死就死吧。咱俩也算是同生共死一场。所以,老二你要是肯低个头,我或许会善心大发,牺牲小我,拯救拯救你,也说不一定?】
【只要十一好我便容你放肆,当老二又何妨?】
【那就一言为定了。你给我一次死亡的机会,我发誓将故事重写!】
【你要做什么?警告你,不可乱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个唐僧,整天碎碎念,烦都让你烦死了。别在我面前耍郡王威风,我做什么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为了十一。】
【不许你叫十一。】
【十一,十一,十一,我气死你。我不仅叫十一,我还天天抱十一。如何?你奈我何?】
傅九衢突然捂住胸膛,气得蹲了下来。
李福见状,急赶两步扶住他。
“郡王……您要节哀啊。”
“无妨。”傅九衢慢慢直起身,双眼赤红一片。
李福看他脸色难看,想了想,又道:“郡王不要太过担忧,郡王妃没有吃什么苦头,太后很是善待她的。”
傅九衢冷笑,脚步迈得极大。
李福顿了片刻,叹息一声追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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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历一页页翻过去,变成厚重的史书。
嘉祐八年四月初一,皇子赵曙即皇帝位,初二便厚赏诸军,宫中赏食,再遣派使臣到辽国和西夏报丧。三司上书请从内藏库拨一百五十万贯钱,二百五十万匹粗绸丝绢,白银五万两,以资修建先帝皇陵和赏赐众臣。
新帝一一依从。
初四,新帝突生怪病,认不得人,在大殿上语无伦次地胡乱说话,只好再召被责罚的几名医官上殿,为其问诊。
初五,尊先帝皇后为皇太后。
初八,赵祯大殓。新帝病急加重,号呼狂奔,以致不能行礼。宰臣见状一把抱住新帝,大叫护驾,又与同僚禀请太后,一同处理政务。
至此,曹太后在内东门垂帘听政。
初十,命辽国贺乾元节使、保静军节度使耶律豰等人上书,祭奠赵祯灵柩。在东阶之上拜见新帝,令閤门司将国书、贡礼呈上。
十二日,立京兆郡君高氏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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