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带着曹漪兰来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迈入房中,一看辛夷坐在那里发呆,曹漪兰便红了眼。
“十一,你瘦了?”
曹漪兰额上疤痕未退,头上戴了个小帽遮盖,“怎么瘦了这么多,她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辛夷看她哭得稀里哗啦,反过来安慰她。
高淼在一旁,静静而立,看着她们不说话。
“怎么了?高皇后。”辛夷神色平静地抚着曹漪兰的后背,又朝高淼微微施了礼,笑着逗她。
“恭喜高皇后母仪天下,干嘛拉着个脸,当皇后了还不高兴?”
高淼喉头微哽,嗓音听上去涩哑破碎,“官家病了,我告诉太后,普天之下,除了你,无人可以救治官家……”
辛夷一怔。
赵曙在即位的时候疯疯癫癫她是知情的,但没有想到竟然会与她有关。这件事听上去有点玄妙,她怔了片刻才问:
“你夫君……不,官家是真病,还是假病?”
高淼眼皮微垂,“你就当他是真病吧,横竖他也不想当这个皇帝,让人看笑话就看笑话好了。”
辛夷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些日子,我家里人可还好?”
“好,很好。”高淼的眼圈霎时红润,不敢直视辛夷的眼睛。
“那我的孩子好不好?”
“好着的。”
“九哥呢?”
“也好。”
辛夷微微眯眼,“你在骗我?”
这些天来,宫里好吃好喝地待她,确实没有半点欺负,但是就是不准她出去,也没有人告诉她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能做的,只是凭着记忆去了解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可她知道的那些,都是大事件,与普通人的生活无关。
“你告诉我,是不是九哥出事了?”
高淼别开头去,眼圈红红的。
曹漪兰咬着下唇看她片刻,突然跺脚。
“表姐,我们不要骗她了,就跟她说实话吧……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好歹也要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啊。”
辛夷一把抓住曹漪兰的手。
“什么叫来不及了,什么叫最后一面?你说。你告诉我!”
曹漪兰瞥一眼高淼,“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从扬州搜到了龙袍冠冕,还有许多前长公主驸马谋大逆的罪证,按律当诛九族……是太后一力压下,说稚子无辜,只罪及广陵郡王一人便可。郡王领罪,没有异议……太后下令,褫夺广陵郡王封号,下狱问斩。其余人等,概不追究……”
“问斩,太后要将九哥问斩?”
“是。”曹漪兰哽咽,“就在今日,五朝门外。”
一记重锤砸下来,辛夷耳朵嗡的一声。
“广陵郡王为大宋江山尽忠职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舅舅前脚驾崩,后脚就斩杀功臣,高淼,你那个夫君怎么当皇帝的?”
高淼摇头,“他做不得主。”
辛夷脑子里激灵一下。
“曹皇后呢,我要见曹皇后……不,他已经是太后了吧?对!太后垂帘听政,她才是真正的话事者,我找她去……”
辛夷说着就往外冲。
两个侍卫拦在门口,“娘子不可……”
高淼突然转身,冷冷地沉喝一声,“让她出去。”
侍卫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太后有令……”
高淼冷声:“有什么事,我担着,你们怕什么?”
侍卫仍在犹豫,只见辛夷突然抓住他们的胳膊,一扯一个,猛地甩了出去,那力气大得在场众人都傻了眼。
“不要拦我!我发起疯来可管不住自己!”
辛夷头也不回,大步奔了出去。
··
曹玉觞坐在暖阁里。
四月天了,她身上还搭了个毯子,膝盖冰凉凉的发冷,坐着就不想动。
外面喧哗的时候,她刚有困意,眉头不经意就蹙了起来。
“谁在吵闹?”
红云打帘子进来,欲言又止。
“太后,是广陵郡王妃。”
其实已经没有广陵郡王了,但朝堂内外说到傅九衢,还是会有一声尊称。
曹玉觞半晌没有说话。
红云看着她放在毯子上的手微微合拢,赶紧道:“婢子这就让人将她带回去。”
曹玉觞:“让她进来吧。”
红云眼里掠过一抹喜色,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
辛夷的脚步很有力,节奏很快,干脆利索。在这宫中,很少有女子像她这么走路,曹玉觞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心绪起伏不定。
“太后。”辛夷迈入殿中,行个礼,“民妇敢问太后,民妇的夫君到底犯了什么罪?”
曹玉觞和颜悦色。
“红云,给张娘子看座。”
“不用了。”辛夷双眼透红,脸上有克制的怒火,“太后不用来这些虚的,我只想知道,傅九衢是不是非死不可?”
“放肆!”红云拉一下她的衣袖,摆摆头。
辛夷与曹玉觞的丫头也算是熟识,她知道红云是好意,可这个时候她没有心情领受。
“不要拉我。你以为我站到这里,还会怕死吗?”
高淼和曹漪兰跟着进门,听到的就是辛夷厉声的反问。
她俩也有点傻眼。
不是要来求太后开恩吗?
辛夷冷笑。
如果求情有用,她可以长跪不起,甚至以命相抵,可她看到曹玉觞的时候就知道了。
在太后这里,求情没用。
曹玉觞淡淡地叹。
“你是不怕死,阿九也不怕死。但他为什么非死不可?他是为了让你和孩子们,好好活下去。”
顿了顿,她又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清楚,阿九的父亲犯下谋逆大罪,天下皆知,这是他逃不掉的,我也没有办法……”
“不是这样的。”辛夷盯住她,声音冷冷的,“你不是没有办法,你只是权衡以后认为,牺牲他一个,可以让新皇上位后平稳过渡,你太后的权柄也会更加牢固。你没有办法,是因为他不值得你冒险,不值得你得罪朝堂势力,你怕你的椅子坐不安稳……”
曹玉觞眼睛微眯,轻轻笑了一声。
“你果然是不怕死。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女子,有胆识、有谋略,可惜……”
她摇摇头,“你看错了我。我为的不是自己,是大宋江山,这是我身为太后,在此时此刻应该做的事情,曹玉觞有感情,但大宋的太后,不可以感情用事。”
“我是看错了你。”
辛夷冷冷看着她。
“我一度认为你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心胸豁达,宽容待人。如今才知道,你的豁达,是不在乎,你的宽容,是冷血无情。你不争官家的宠,是因为你根本不在意。比起官家,你才是冷血无情的那个……官家可以为了张雪亦,屡次触怒大臣,与满朝文武做对,因为他有情感,官家可以为了他的外甥,怒斥众臣,拼尽全力维护想维护的人,你不会……哪怕今天要杀的人,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会毫不留情的动手!”
曹玉觞面色阴鸷,死死地盯住她。
红云听到辛夷大声呵斥,人已软跪在地。
太后很少发火,算是好伺候的主子,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红云觉得辛夷说了这些话,今儿是逃不掉了……
“看来你是想早点去见你的夫君。”曹玉觞的语气还算平静,尽管谁都听得出来,她波澜不惊的声音里隐藏的怒气。
“张辛夷。”她连名带姓地道:“你和你孩子的性命,是阿九争取来的,你要懂得珍惜!”
辛夷看着她的眼睛,表情冷肃无波。
“太后是要我磕头请罪,求你刀下留人吗?那你错了,如果九哥不在了,我这个人,活在这个世界,毫无意义……你说,我岂会畏死?”
曹玉觞慢慢从椅子上起身,将毯子丢下来。
“你一心求死,我偏要你好好活下去。”
说罢沉下声音。
“来人,押她回去。没我命令,不许出重华阁一步!待傅九衢斩首示众后,再送归家中,为其夫服丧。”
高淼和曹漪兰齐齐跪下。
“母后!”
“姑母!”
“求求你了……至少让她去看一眼九哥吧。”
曹玉觞不为所动。
辛夷盯着她,她也冷冷回视。
那是上位者的冷漠,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带来的威压。
“回去冷静冷静吧。”曹玉觞声音温和了一些,“为了你的孩子,好好想一想,值不值得!”
“好。我如你所愿……”
辛夷莞尔一笑,掉头就走。
曹漪兰紧跟着她跑走,高淼刚转身,就迎来曹玉觞一记冷眼。
“站住!”
高淼回头看她,“母后……”
曹玉觞:“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皇后,也做不好皇后,那我会给皇帝再找一个可以统率六宫,母仪天下的女子。高淼,你好自为之!”
高淼咬着下唇,眼眶湿润。
下一瞬,她提着裙摆冲了出去。
辛夷和曹漪兰已经走远。
当然,辛夷不会任由侍卫把她押回去,而是径直往宫门而去。
几个侍卫见状,蜂拥而上,眼看就要强行掳人,曹漪兰气得尖叫,破口大骂,上嘴就咬那侍卫。
“十一你快走,别管我……快去见九哥……”
辛夷想走,怎么走得了。
听到侍卫的喊声,又来了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要奉命将她带回去。
曹漪兰急得哭了出来。
辛夷盯着眼前这一群侍卫,冷着脸就要硬闯,人群外突然走来一人。
他走近,脸上阴云密布。
辛夷看着他,“怎么,曹大人也是来阻拦我的吗?”
曹翊不知道听见她的话没有,一双峰眉紧紧蹙着,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拨开侍卫走到她的面前,然后转身,淡淡道:
“让她走!”
侍卫一听,就变了脸色。
“曹大人,我们奉太后之命拿人,还请曹大人不要让我们为难。”
曹翊看着眼前这群人,慢慢摸向腰刀,解下来,丢在地上。
“告诉太后,要带走她可以,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众侍卫看他决绝的表情,怔在当场。
高淼急匆匆赶过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她拉住辛夷的手,“来,跟我走……”
看到高淼和曹漪兰带着辛夷过来,侍卫们吓得舌头打结。
“娘娘不可……快,拦住她……”
高淼看一眼意欲阻止的侍卫,瞪眼厉喝。
“谁敢碰我?!”
没有人敢碰皇后,那是皇帝的女人。
一群侍卫看着高淼,纷纷站在原地。
曹漪兰这才松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朝高淼竖起大拇指。
“表姐,好样的。”
辛夷皱了皱眉头。
高淼和曹漪兰今日做的这些,会有什么后果,她不敢想象,尤其是高淼。
“你们二位,不必为我冒险……”
曹漪兰:“怕什么,我们是好姐妹。要今日出事的是我,你也会为我不顾一切的。你放心,我男人已经去联系旧部了,肯定要为九哥讨个公道……”
辛夷心头巨震,喉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
高淼脚下生风,带着她们大步走在前面,“不要再说废话了!走快一点,他们很快会禀告太后,再不出宫,可能我就不是皇后了……”
辛夷心底说不出的酸。
想到来这个世界后,她和曹翊、曹漪兰、高淼这些人发生的种种,内心充盈着酸涩的情绪。
但无论如何,在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是他们在不计回报地帮助她。
“今日之情我都记下了,若有来日,我必定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说什么死不死的,哎哟你快点吧……”曹漪兰急切得很,“再不去,就看不到九哥了……”
··
今日的开封府天气很好。最美人间四月天,艳阳高照,不冷不热,家户人家的院子里,偶有枝头红绿露出头来,说不出的诗情画意。
街上男女老少都有,很是热闹。
所有人都是前往五朝门看斩刑的。
达官贵人的死刑实在少见,谁都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看热闹不嫌事大。骂的,笑的很多,但也有那么一些天性良善的人,长吁短叹,觉得这一家子太可怜了。
长公主府周围全是禁军,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为免长公主伤心,宫里早两日便派了姑姑过来,“尽心伺候”,所以,即便今日是傅九衢的行刑日,长公主府里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出门为他送行。
府里安静无比。
二念身着一袭劲装,躲在后角门后,朝一念使了个眼色。
“大哥,一会你往左,我往右。李多,你一定要引开守卫的注意,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跑出去……”
身后几个人齐齐点头。
一念眼里满是酸涩,“百无一用是书生。二弟,你一心习武是对的,我以前……迂腐不堪,错骂了你。”
“说这个做什么?”二念扶了扶腰上的刀。
那是傅九衢送给他的,专门为他打造,上面有他的名字,“御武”,挎着这把刀,他走到哪里都觉得脸上有光。
“原想靠着这把刀,考个武状元回来,为咱娘争个光。没有想到,要靠它去劫法场。”
一念皱了皱眉,“劫法场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傅叔和娘都不希望我们这么做!切记……不可鲁莽,听我号令行事。”
二念眼睛里有泪,脸上却是笑。
“还是大哥足智多谋……”
他顿了顿,扣住一念的肩膀。
“大哥,你书读得好,有头脑,假以时日,必能高中状元。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犯了事,你记得改名换姓,不要与我这个罪人扯上关系,以免影响科考……”
一念浅笑。
“如果没有娘和傅叔,没有你,我科考做什么?”
“当官啊!当大官,当宰辅。”二念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你看这个世道,只有当了大官,嘴巴才能发出声音,我们才有说话的地方……”
一念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转头,就面向默不作声的程苍和段隋。
“程叔,段叔,二弟就交给你们了。”
程苍紧抿的嘴唇微微一动,点头,“大公子放心。只要程苍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二公子有任何闪失。”
段隋也道:“大公子放心吧,我和程苍拼死也会保护二公子,再救出九爷。我俩的命是九爷给的!为九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一念握了握他们的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外面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程苍警觉地以耳贴墙,嘘一声,“他们准备换防了。准备!”
二念当即敛住表情,蹲身上前。
跟在他们身边的李多和虎子,也戒备起来。
门外禁军正在换防,李多刚要上门拍门,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眼,府里的丫头、小厮、婆子,厨娘、管事,一群人往这边跑了过来。领头的是湘灵、白芷、紫菀和春夏秋冬四个丫头。
他们都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眼睛里都是赤红的血丝。
李多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嘴巴扯了扯,将泪水憋回去,上前用力拍门。
“不好了,大哥儿口吐白沫,快要不行了,来人啦,快开门……救命啊……”
“吼什么吼?”
“快开门,大哥儿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念和二念的身份别人不知道,曹太后是知情的,所以即便赵祯不在了,对他们也多有照拂。
禁军不敢耽误,当即拿来钥匙开门。
不料,门一拉开,一群人便呼啦啦地冲了过来,二念和虎子持刀冲在最前面,禁军始料未及,愣了愣神,被撞碰得站立不稳。
“头儿……追不追?”
在这个门把守的是禁军校尉薛田,当初湘灵想嫁的那个男人。
他叹口气,揉了揉眼睛。
“我这眼睛怎么回事?好像进了沙子,你赶紧来给我看看。”
几个禁军对视一眼。
“这些人溜得真快,兄弟们追了二里地也没有追上,累死了……”
“对对对对,哎我这条腿都快废了……”
二念注意到人群里,有趁乱跑出来的三念和羡鱼,这两个滑头,他方才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躲在哪里。
众人发现禁军只是装腔作势地小跑了几步,就没有再追,长长松口气,回头作揖。
长公主府的大门又合上了。
禁军就像看不见他们,站得端端正正。
一念微微叹息。
“走吧,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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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很晒,三念牵着羡鱼,出了府门就拼命地跑,等停下来,只觉得小腹坠痛,气都喘不过来。
她刚来了月信,简直疼的要命。
“三姐姐……”羡鱼双眼通红,但爱哭鬼这次却没有掉眼泪,“你是不是很难受……都怪我,我为什么这么小,我想长大……长很大,像二哥哥那么大,我就可以背你,可以打跑坏人,去救阿爹和阿娘……”
“傻瓜。”三念摸了摸他汗涔涔的脑门,“阿娘教了我们那么多东西,你都忘了吗?打打杀杀,是最笨的法子。”
羡鱼:“那三姐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一阵凉风拂来,三念稍稍好受了一点,直起腰,抬头看一眼深巷。
“跟我来!”
那是一座大别院。
她去的后门,踏上台阶便拍打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探出头,看看左右。
“小娘子请进,殿下已等候小娘子多时!”
羡鱼瞪大眼睛,“三姐姐,你是要去见你的情郎吗?”
三念呸呸呸他一声。
“不可胡说八道。他不是我的情郎,阿娘曾经说过,赵老大以后不得了……偷偷告诉你,他会是未来的皇帝,我找他,是想让他帮我们。”
赵老大已经不是当初的赵老大了。
赵曙登基,嫡长子赵仲鍼被封颖王。这座别院是赵曙入主东宫前置下的,后来送给了长子。
“赵老大!”
听到女子的喊声,赵仲鍼眉头便是一跳。
他知道三念来找他做什么,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办,也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力量十分有限。但是,当三念以“救命之恩”相求,他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赵老大……”
三念看到熟悉的面孔,这些日子被软禁在府里的委屈,当即便涌了上来。
“可算见到你了,你有没有想到办法……”
赵仲鍼脸有些红,可能是热的。
“你,你快坐下,坐下说。”
三念摇摇头,牵着羡鱼,扑通一声给他跪下,“我不坐了,我给你磕头。羡鱼,你也来给王爷跪下……”
赵仲鍼大惊,“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呀。”
三念端正地磕一个响头。
“王爷,我和弟弟给您磕头了……”
羡鱼长这么大,府里管束少,规矩少,他很少给人磕头,但也毫不犹豫地磕了下去。
那一声重响,惊得赵仲鍼心头猛跳。
“你们不要这样,我受不起,受不起的。”
他上前扶住这对姐弟,很是难受地对三念道:
“其实,这个法子还是你大哥哥给我的提示,现在我们正在联合学院的学子,写万言书上表,再到市井坊间张贴郡王功绩,争取百姓同情……还有,那天收到你的信,我已差人快马加鞭去了扬州和南京,让万民请愿,三念,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三念眼睛亮开。
“有用吗?”
赵仲鍼看着她眼底的血丝,心底抽了抽。
“我无法跟你保证。我只能说……我已然尽力了。无论结果如何,你阿娘、傅叔,必不会怪你。”
三念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
她要的不是阿娘和傅叔不怪她,是要他们好好的,只要他们好好的,天天怪她也好?
羡鱼看到姐姐在哭,以为这个时候就该哭了,嘴巴一张,当即号啕大哭起来。
赵仲鍼一下子更是慌了神。
“你别哭啊,不要着急,我再想想办法,我不是在想办法吗?三念,你别哭……”
十几岁的少年还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抚女孩子的情绪,又不敢去碰她,只好手足无措地安慰。
然后,掏手帕递上去。
“不要哭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三念接过帕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突然想到了阿娘说过的话。
“赵老大,你以后要是做了皇帝,会不会滥杀无辜?”
赵仲鍼脸色一变,看看左右。
“这种话不可以乱说的……但我……不怪你。下次不要说了,知道吗?”
“会不会?”三念固执地问他。
赵仲鍼摇头。
“我答应你,不会,绝不会。”
三念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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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衢即将问斩的消息在多日前已经传到了禁军各大营地,在武人的眼里,傅九衢是武举人,是武人的骄傲。
尽管上头有人压着,武夫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利,也不识字,不善言,但他们仍为傅九衢感到不公。
一个从出生就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谋逆,却要他来偿命?
“这是什么狗屁的人伦孝道,什么律令规矩,就是欺负人的。兄弟们从军多年,看哪个文官问斩了?贪墨再多,也不过刺配流放……”
“对!就是欺负我们武夫不识字,不懂规矩。”
“广陵郡王识字啊,广陵郡王是武人的骄傲,他考上了文状元,打了那些文人的脸,这些人肯定恨着他!”
“对!广陵郡王不能死。”
“还有郡王妃,先帝亲赐的神医啊,开医馆救了多少人,你们去马行街打听打听,谁人不知道,她家的医馆不宰穷人,说是三不医,其实啊,专医咱穷人的病……”
“我在辛夷药坊看过病,买过药,两文钱诊费,三文钱的药丸,药到病除,管用!”
二念赶到五朝门的时候,平日里与他相处得好的一群兄弟,已然气咻咻地冲了出来。
“御武!我们跟着你,跟着你去……”
“对!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不行就反他娘的……”
二念站在人群中,又是感动又是难受。
“兄弟们,你们听我说。造反的话不可再说,你们都有父母、有亲人……身为人子,不可不孝。不像我,只有阿娘和傅叔,我可以为他们去死,你们却不用如此……一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给我看着,心里有气,也憋着!不可动手。听到没有?”
“御武——我们是兄弟。”
“对,是兄弟就该同生共死。”
“我们不怕死!”
二念手握腰刀,朝他们一一抱拳。
“是兄弟,就听我的。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从人群里大步走了出去。
“御武!”
一群七尺男儿,眼眶发热。
“什么时候,这天下,才轮得到我们武人说话。什么时候才会有正义公道……”
“走,我们回营搬救兵!”
“说得对!我们一起去请求朝廷放人!”
“请求朝廷放人!”
“只要我们人多,朝廷就不敢不重视……”
“走,大家伙儿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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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阳高悬天际,离行刑不足两个时辰。
整个汴京城人头攒动,先是一群群的百姓涌入五朝门看热闹,接着街上多了禁军,然后人数越来越多,像蚂蚁似的,他们一部分人前往五朝门,一部分人直扑宣德门城楼。
他们解下甲胄,不带兵器,一群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直挺挺往地上一跪,对着城门的方向,只喊两句:
“请朝廷放人!”
“请朝廷放了郡王和郡王妃!”
一开始只是少部分人,渐渐的,各大营的士兵越来越多,接着便是皇城司的下属,在蔡祁和卫矛的带领下,和这些士兵跪在一起。
再接下去,是开封府各大学堂的文人,他们不像武人只会喊口号,他们在一念的带领下,写文章、贴小报,在大街小巷里宣传。他们将万言书贴在宣德门城楼,要面呈皇帝,面见太后。
万言书由赵御文起草。
文章里,他细数傅九衢从小到大的事迹,将他夸耀成神童,武能随狄青征战沙场,立下赫赫军功;文能高中状元,位列三甲榜首;智能铲除奸佞,屡破奇案;巧能解决民生,推广自来水系统;忠能治理扬州南京,提出防洪解涝等诸多见解,造福万民……
文人没有兵器,一支笔便引来轩然大波。
傅九衢做过什么,百姓早就忘了……
经了一念的笔杆子,经了小报的宣传,百姓很快想起来了。
广陵郡王并不是只会享受皇族荫庇搜刮民脂民膏的饭桶呀。他确实为老百姓做了许多事情呀。
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可他抓的是贪官污吏,杀的是奸佞宵小,哪有百姓被他欺压过?
“那些贪官是因为怕他,才要杀他呀。”
百姓经人提醒就反应过来了。广陵郡王死了,以后谁来抓贪官污吏,为百姓出头?
舆论得以扭转。
一时间,汴京城里敲锣打鼓,被热血鼓动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加入武人和文人的队伍,请求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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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玉觞一宿没睡了,刚才让辛夷闹了一通,头痛欲裂,正准备补个觉,外面便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曹玉觞睁开眼睛,叹气:“何事慌张?”
来人是李福,他捧着从外面搜集来的那些小报,双手奉上。
“太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广陵郡王被奸臣陷害……宣德门外上万人聚集,要求释放郡王和郡王妃……”
曹玉觞不敢置信:“是吗?”
李福垂下眼帘,将那股子笑意生生压住,“还有京中各大书院的学子,哦,小人听说,陈留、商丘等地的学子也在陆续赶赴汴京请愿……把汴河水道都堵了呀,还有,还有……”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停下。
曹玉觞:“还有什么?”
李福瞄一眼太后的脸色,见她情绪反应不大,也没有怎么生气,这才继续说:
“扬州和南京来了很多人,已在码头停靠。小人听说,这些人是扬州和南京当地的士、农、工、商、学……各界代表……他们带着万民请愿书,请求朝廷赦免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傅九衢曾在扬州和南京主政多年,官声不错,但这些年也没有听到百姓有多么的爱戴他,该有的民怨一样有。
在这个时候,他居然有那么大的能量,让万民为他请愿?
曹玉觞轻呷一口热茶,顺了顺气。
“这么闹下去成何体统。曹翊呢?让曹翊来……”
“曹大人他……”李福低着头,偷瞄着曹玉觞的表情,说得很小心,“曹大人他带着亲卫兵……就,就跪在宣德门前。”
茶盖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曹玉觞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太后,小人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好久了……”
曹玉觞看着李福,“说吧。”
李福撩起衣袍下摆,朝她重重跪下。
“小人愚昧,对朝堂国事从来不敢多嘴多舌……但小人觉得广陵郡王不该杀……请太后网开一面,饶了郡王和郡王妃吧。”
李福声音未落,殿上的宫女红云、红雨、红香也齐齐地跪了下来。
“婢子等恳请太后开恩,饶了郡王和郡王妃吧。”
曹玉觞哼一声,平静地看着他们,双眼清朗,不见生气。
然而,不待她开口,门外便传来喧闹。
“太后,臣等有急事求见……”
曹玉觞示意李福将地上收拾干净,“宣!”
来的是几位重臣,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进得门来,草草向曹玉觞行了个礼,便开始吐露不满。
“反了,反了……这个傅九衢当真是反了。”
“一群乌合之众居然聚众闹事,要求朝廷释放死囚!岂有此理,我大宋开国以来,何曾见过这般乌烟瘴气的局面?”
曹玉觞微微一笑,“爱卿是说哀家和皇帝无能,治国无方,以致祖宗蒙羞吗?”
几位大臣面色一变,赶紧拱手赔罪。
“老臣只是担忧啊,太后,短短几个时辰,可以煽动这么多人聚众闹事,其心可诛啊!”
“广陵郡王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太后!”
曹玉觞眉头皱了皱,“为今之计,诸位爱卿以为,朝廷该当如何?”
“太后!傅九衢操控禁军、煽动民意,怂恿学子,这次不杀必将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傅九衢非杀不可!”
“太后,事不宜迟,请太后即刻传令,调兵平息叛乱。否则,只怕皇城不保。”
··
汴京码头。
黑压压的人群挤得一眼看不到头。
张家村的张大伯夫妇,踮着脚尖才看到从大船上走下来的女儿。
“良人,良人……这里……”
良人仍是一身男装,在他身后是从南京来的商贩、百姓等人,他们抬着箱子,正往下走。
人太多了,良人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
“爹,娘……”
张大婶一把上前搂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良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娘,我们的事回头再说,我眼下要带着南京来的乡亲去五朝门鸣冤……”
张大婶一听就急了。
“五朝门鸣什么冤啦,现在都在宣德门外,我们张家村的人,天不亮就过来了……要不是为了接你,我早就去跪着了……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娘,你先去,我们等下会合。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良人声音没落下,人已经走远了。
“嗳,你这闺女……怎么没个闺女的样子?”
张大婶想拦她,反被张大伯拦住。
“你别管她了,都是为了救人,走吧。”
良人要去和扬州来的百姓会合,他们在万民请愿书上,列举了傅九衢主政地方期间,为百姓做过的事情。
上面有百姓的籍贯、名字和手印,不仅如此,自愿自费前来汴京请愿的扬州和南京两地百姓,多达两千之众。这些人到了京城,要如何安顿,是一桩大事。
虽然有大公子安排,可具体事宜都得她来操持。
换到多年以前,良人想都不敢想,自己可以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现在的她,可以冷静地应对这一切。
全是倚仗姐姐和姐夫的成全。
所以,哪怕是拼着一死,她也要报恩。
良人原本以为只有扬州和南京的百姓会为傅九衢请愿,到了京中才发现,宣德门前,连跪的地方都没有了。
安娘子联系了药坊里的商贩,马行街的街坊,带着整个药坊的人,都在五朝门外。
他们没有去宣德门,而是来了刑场。
午时将近,面对沸腾的民意,朝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刑场上维持秩序的禁军,越来越多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杀郡王是民意,为何救郡王不依民意?”
“是!民意不是一把刀,不可由着你们借刀杀人!”
“我们是百姓!我们就是民意!”
“民意是郡王不死!”
“请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请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请朝廷释放广陵郡王和郡王妃!”
宣德门外一路跪到御街,挤满了人。五朝门也是山呼海啸,声浪一浪压过一浪。
这般阵仗不仅大宋没有发生过,历史上都不曾听闻,从垂帘听政的曹太后到手握重权的两府大员,此刻都是焦头烂额。
傅九衢杀是不杀,是个大问题。
杀了吧,要怎么杀才能平息民意?
不杀吧!闹到这种地步,傅九衢已是朝廷隐患。
一个人的声名盖过了皇帝,超过了太后,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让文人武人屏弃宿怨,联起手来对抗朝廷,可以让不远千里的百姓花费重金入京,只为他一人求情,可以让开封府那些为了鸡零狗碎的事情大打出手的市井小民,纷纷跪地请命……
这种可怕的力量让人心生忌惮。
一个人可以挑战皇权,就是非杀不可的理由。
··
“这是一把双刃剑!”
辛夷到五朝门,傅九衢还没有押解到刑场,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听着铺天盖地的吼声,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为了救傅九衢,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同样的,也会让上位者害怕。
“我太难受了,太感动了,我好想哭啊……”
曹漪兰来的路上,看到大街小巷里为救傅九衢而奔走的人群,泪水就憋不住了,这个时候才哭出来,已是不容易。
高淼在安抚她,同时远眺刑场的方向。
“按说这个时候该来了,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辛夷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又摇头。
“出了这档子事,他们不敢再把人押到刑场了。”
这个时候押人来问斩,风险太大了。就算不肯放人,朝廷也绝对不会当面打百姓的耳光,激发更大的民愤。
“不对!”
会不会有人私底下搞小动作?
高明楼和张巡在死前既然安排了周忆柳这样的角色下毒。那大牢里,会不会还有别的棋子?
辛夷心里一抽,突然针扎般疼痛。
她捂着心窝,“不行,我眼皮跳得厉害,我得去一趟大牢……”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不敢说。
那莫名的恐惧撕扯着她的心脏,就像冥冥中的力量在指引,让她心神俱裂,好像瞬间丧失了意识,只有双脚在凭着本能往前奔跑……
她的脑子里,是一帧帧的画面,傅九衢死亡时的画面。
他本是病死的,那张俊美的面孔在眼前黯淡下去,五官一点一点模糊,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温柔的,轻唤。
“十一。”
她想到傅九衢所有的好,想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想到会与他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那种宿命似的预感,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拼命地奔跑,像个疯子……
“郡王妃!”
“是郡王妃来了!”
有人认出她,有人在喊她。
人群自动从中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给她,但辛夷听不见,也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耳朵里是呼啸的风声……
这条路无比的漫长,那一端连接着傅九衢,连接着她最爱的男人,就好像没有尽头……
··
牢狱里安静得可怕。
狭窄的甬道尽头是石牢,墙上挂了一盏孤灯,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昏黄的灯火照着他白皙的脸,如缠绕不去的光丝,更显俊美。
“哐当!”
一个穿着皂隶青衣的狱卒走过来,手上拎个食盒,腰上悬了把钢刀,将紧锁的大铁门打开。
“吃断头饭了。”
食盒打开,三荤一素。
饭菜很丰盛,只是那张油腻腻的脸,看得人不太舒服。
傅九衢:“滚出去,别碍爷的眼!”
那狱卒变了脸色,扶着腰刀走进来,目光凶狠,“到了老子的地盘还这么横。傅九衢,你是不是想不起老子是谁了?”
傅九衢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那狱卒阴恻恻地笑:“张卢的表弟石唐你还记得吗?杜氏香药铺的大东家石唐。我是他大哥,帮他抓过你的猫,那时候的广陵郡王多金贵啊,一口气毁了张卢、毁了何旭,毁了石唐,也毁了老子的好日子,从此守着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傅九衢懒洋洋地笑,“我这辈子杀过的人,比你踩死的蚂蚁还多,你算老几?凭什么让我记得?”
“有种!”那狱卒啐了一下掌心,摸了摸头发,阴阳怪气地笑,“那就快吃吧,吃饱了小的好送爷上路,做个饱死鬼……”
“你这人我还挺稀罕!”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一笑。
“不如,你去前头给我领路吧?”
铮一声,傅九衢趁他不备,拔出他的腰刀,在他惊恐的目光里,一脸微笑地刺入他的腰腹。
刀尖破体而出,鲜血喷涌。
傅九衢不紧不慢地挪开那个食盒,看着那人瞳孔放大,慢慢地倒下去,又面不改色地抽出腰刀,砸向石壁。
“灯太亮了,我不喜欢!”
石牢里没有人,他半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悠闲而散漫。
“时辰差不多到了,老二。我要走了。”
“吃了这盒饭,就可以上路了。”
“好在十一瞧不到我这副模样。否则,只怕要哭死了。”
“将来,你在那个世界里见到十一,要好好待她……要是可以,让她忘了我。”
“你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那我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结局。你说呢,老二?”
“你在那个世界里照顾好十一,就不会遗憾。”
“行,那再会吧。不,下辈子别再会了,我可太受不了你这个抢我女人的男人……”
··
辛夷是在半道上听到傅九衢死讯的。
他死在大牢里。
他们说,狱卒与他有旧怨,在饭菜里下了毒,但他也没便宜了狱卒,将人一刀毙命。
也许有人会相信这样的说法,但辛夷不信。
是他们害死了九哥,他们没有办法面对滔天的民意,使用了最卑劣的手段。
辛夷捂着胸口,双脚有些抖,要不是有曹漪兰和高淼扶着,她走不过那个狭窄的甬道,也迈不进九哥生前住过的牢舍。
牢门敞开着,狱卒的尸体已经拖了出去,傅九衢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了一条白布,俊美的面容依然如故,平静,安详,鲜活得好像还带了一丝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辛夷双脚灌了铅一般,慢慢地走向他。
“九哥……”
她跪下来,握住傅九衢尚有余温的手,搭上他的脉搏,好片刻才坐下来,拉开那层白布,替他整理衣裳。
“你真是个狠心的人。”
傅九衢安静地躺着。
他死了,不会再回应。
辛夷看了他片刻,手指抚上他的唇,还是热的,好像只要嘴角微微张开,就可以喊出她的名字。
“十一。”
温柔的,深情的,浅浅带笑的那声十一。
再也听不见了。
辛夷俯身靠在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你再唤我一声十一,好不好?”
“重楼。”大开的牢门外,是气喘吁吁赶到的曹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傅九衢的尸体,看到躺在他身侧的辛夷……
先是一愣,随即闭上双眼,拳头砸在牢门上,以额抵门,久久不动。
蔡祁、程苍、段隋、高淼等人都在门外,他们呆立着,神情恍惚,只有曹漪兰直接失控,哭倒在蔡祁的怀里。
高淼慢慢走入牢舍,扶住辛夷的肩膀,将她搂紧,“九哥去了。他不想看到你难过……”
“我没有难过。”辛夷望着傅九衢平静的面容,“我只有恨。”
高淼皱着眉头看她,“我知道你恨,你怨,但你相信我,不是太后,更不是我夫君,他们不会这么做……”
辛夷笑了一下。
“有火把吗?”
牢里是刚点的一盏油灯,不太明亮,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们不知道辛夷要火把做什么,但还是拿了火把过来,递到她的手上,然后看着她仔仔细细地观看傅九衢的脸,又仔仔细细地翻找傅九衢最后待过的地方。
阴冷的石壁上,什么都没有。
一块小石头被磨成了尖角,掉在地上。
辛夷拂开稻草,看到傅九衢的字迹。
“辛夷,等我。”
是傅二代写的。
九哥到死也没有给他留下只字片语。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夷抱住傅九衢,将他的头托起来,低头吻他苍白的嘴唇。
他安安静静。
他不发一言。
他面有余温,清润俊朗。
辛夷闭上双眼,低头贴着他的脸,泪流满面。
“你不要我等你吗?那我偏要等你。我发誓,你要是不回来,我便生生世世在这个世界里轮回,生生世世都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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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墙上的壁钟嘀一声,发出长啸。
“警告!生物舱异常。”
“警告!生物舱异常。”
傅九衢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好像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身体机能严重退化到行动不能的地步。
他安静地躺了片刻,看着金属冰冷的质感。
“呼唤母机!”
叮!正前方的屏幕亮起,一双幽蓝的大眼睛出现在面前。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傅九衢博士,欢迎回来。”
傅九衢沉默片刻,“启动修改程序。”
母机眼睛转动,不带感情的说:“傅九衢博士,请输入启动修改程序密钥。”
傅九衢报出一串数字,声音疲惫而沙哑。
母机:“密钥匹配成功,傅九衢博士,请确认是否启动修改?”
傅九衢:“确认!”
母机:“傅九衢博士,请输入修改指令。”
傅九衢:“修改主程序预设剧情……”
警报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傅九衢的声音。
母机:“主程序预设剧情修改失败。”
傅九衢脸色一变,“为什么会这样?”
母机道:“数字生命也是生命,脑机接口传导的是意识。意识不是记忆,记忆是恒量可控的,而意识是人的变量思维,数字生命有了自主意识,便不再受主程序剧情所支配。傅九衢博士,你所经历的结果,是数字生命自导而成,非程序控制。”
“一派胡言。”
“傅九衢博士,数字生命的自主意识,是你对生物科技和人类生命极限的大胆追求,是你完成人造人,成为造物主的荣耀!”
“造物主?”傅九衢冷笑,“你见过哪个造物主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别废话了,赶紧给我改!”
母机许久没有说话。
实验室里有嘀嘀的操作提示音。
良久,母机机械回答。
“通过解读你的脑电波发现,你对创造一个新世界已经没有兴趣,隔壁房间里躺着你喜欢的女人。唤醒她,你就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
傅九衢闭了闭眼。
“我要修改主剧情程序……”
母机冰冷的金属光扫过他的脸庞,“与预设不符,脑电波衔接失败。”
“给我改!”
“改不了!”
“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
“我是人工智能,是博士的伙伴,不是奴隶。”
傅九衢有气无力地瞪着那双会犟嘴的眼睛,淡淡一叹,“伙计,快干活吧,我累了。”
“傅九衢博士,修改数字生命的操作,可能会破坏脑电波传导,甚至令人丧失意识,像上次一样,精神体沉睡,甚至有永久损伤的可能,你确认吗?”
傅九衢:“确认!”
母机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人类一般,幽幽的声音。
“第五代生物舱功能无法永保生命体健康,当你的精神体无法苏醒时,生命体就不能脱离生物舱。一旦生物舱供给失能,你的生命体将会死亡。你确认吗?”
精神体可以传导出去。
这个世界的生命体却只有一个。
死亡,意味着永久的再见。
傅九衢闭上眼睛:“我确认。”
··
当辛夷察觉到事情发生变化的时候,有些不可思议。
那一天的汴京街头,全是为傅九衢请愿的民众,傅九衢没有被押赴刑场,她察觉到情况不对,拼命地往大牢跑去……
那条路狭窄而漫长,好像没有尽头。
她一直在奔跑,奔跑,就像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梦里……
身上是素白的孝衣,衣袂在四月的微风里飘动不停。
她幻想着傅九衢的死亡,闯入了阴暗的牢舍,以为面对的将是无间地狱。
可是奇迹发生了。
傅九衢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她,脸上是清风朗月一般的微笑,双眼里倒映着火光,深邃、明亮。
“十一。”他唤她。
深情的,温柔的,浅浅带笑。
这个场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相同,又有不同。
毕竟那个幻觉记忆是噩梦般的存在。在那个幻觉里,傅九衢死了,躺在凌乱的稻草堆上,安详地合着眼睛,面带微笑地死去了。
但事实是,他好端端地坐着等她。
原来只是做了一个白日噩梦吗?
是她太紧张了,跑得太累了才会产生那样的幻觉吗?
辛夷站在石牢门口,看着一身囚衣却面如冠玉的傅九衢,微微失神。
“不高兴看到我?”傅九衢笑着起身,握住她的手,“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太后放你出宫了?”
辛夷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与他紧紧地拥抱,就好像曾经离别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得不舍得松开。
辛夷很高兴,又很难过。高兴的是,她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傅九衢的存在,那噩梦是假的。
难过的是……
她的灵魂好像添了一个缺口。
缺失了什么,忘记了什么……
她拼命想,但想不起来,也没有时间再想。
因为——圣旨来了。
“宣广陵郡王和郡王妃觐见!”
万民请愿达到了空前沸腾的程度,辛夷和傅九衢从大牢里出来,街道两侧是拥挤不堪的人群。
人群里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一念,二念,三念,高淼、曹漪兰、程苍、段隋、良人、湘灵、安娘子、胡曼、张家村的,药坊的,皇城司的,马行街的李大娘,榆林巷的鱼贩,还有扬州和南京的百姓……https://www.ensotemple.com
从他们的脸上,辛夷看到了胜利的喜悦。
曹太后在小东门的侧殿接见他们,新帝也在。
辛夷和傅九衢齐声请安。
曹太后一脸慈祥,双眼含泪将他们扶起来,声音都在颤抖。
“你们受苦了,阿九。受苦了,十一。菩萨保佑,这一切都过去了……”
新帝也道:“所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广陵郡王此番能化险为夷,正是如此。朕以为,广陵郡王既然无罪,自当官复原职,继续为朝廷效力……”
曹太后眉目里挤满了笑容,“皇帝的意思就是哀家的意思。这些日子你们受了委屈,今日就不多留你们了。快快回府去,和家人团聚吧。”
这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
傅九衢官复原职,受万人拥戴,他回归枢密院,手掌兵权,成为了比他师父更得民心的大宋重臣,朝臣却再没有三番五次的弹劾和攻讦。
而且,经过一番磨砺,他们身边的朋友亲人,也各有各的际遇,所有事情都在变好。
蔡祁和曹漪兰有了雪山上的生死考验,从此夫妻恩爱,伉俪情深。
良人回京后,开了个九十一药铺分店,仍是以男装示人,本不打算出嫁,段隋却突然开了窍,背着一兜子书本上她家提亲。
三念与颖王一见钟情,年中便定了下婚期,成了赵老大的颖王妃,辛夷和高淼也成了亲家。
傅广义的死因和谋逆罪行,好像突然就被世人淡忘了一般,就连长公主都不再提及,她原本孱弱的身子,在辛夷的调理下,日渐变好,越发年轻。
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幸福而快乐地生活着……
同年,宋夏再次爆发战争,西夏攻略庆州傅九衢领兵出征,一雪前耻,在大顺城将西夏军打得落花流水。西夏国主身受重伤,次年去世。傅九衢班师回朝,皇帝论功行赏,一时风光无两。
又三年,赵曙驾崩,颖王赵仲鍼继位。
傅九衢从枢密使到宰执成为一代辅臣,赵仲鍼改名赵顼,一生励精图治,致力于提高大宋军力,开商通港,革除旧弊,变法维新,使大宋经济和军力得到了迅猛提升。
在新帝的大力支持下,辛夷和几个太医一起创立了“和剂局”,为中成药的发展和保障民生医药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辛夷家的药铺,也从汴京开到了大宋的各个边陲角落,神医美名,传扬四海。
“杏花林里问国手,五丈河边找辛夷。”
这句话成了汴京城里童叟皆知的民谣,辛夷的行医故事,也被时人编成了话本,传唱到四夷诸国。
辛夷和傅九衢的爱情,人人称羡。
史载,他们夫妻二人恩爱到老,一直活到寿终正寝。
辛夷的一生都很忙碌,但也很欣慰。
这个世界不会再出现宋徽宗赵佶,不会再有靖康之变。虽非天下大同,但国泰民安,盛世华年。
唯一的遗憾……
她捂住心脏,觉得那里缺失的一块,就像一个孔洞,怎么也填补不满了。
即便她和九哥恩爱了一辈子,这种奇怪的念头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那里好像曾经住过一个人。
他消失了,再没有回来。
更离奇的是,她就快要死了,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也没有记起,那个人究竟是谁。
“阿奶,你快好起来,带我们去汴河边上放纸鸢吧,带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
小孙孙又在她耳边叨叨了。
辛夷睁开混沌的眼睛,满脸都是微笑。
她替人治了一辈子的病,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子,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了。
“阿奶,他们做的纸鸢好大……”
“阿奶,我想要你库房里那一只纸鸢,好不好……”
库房里的纸鸢?
小孙孙的声音,牵动着辛夷的回忆。
她拼命地想,想不起来。
“什么纸鸢……?”
“阿奶你等等,我拿来给你看。”
小孙孙从眼前一晃而过,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辛夷微微笑着,“九哥,你小时候有没有这样顽皮……”
傅九衢握住她的手,也是一脸的笑。
“我所有的顽皮,都是从遇见你才开始的。”
“一把岁数了,还学这些甜言蜜语。”
“十一。”傅九衢看着她,定定的,双眼里只有她,“我可能陪不了你多久了,唉……好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可以走得安心。”
“说什么傻话哟,你这个老头子,有我这个神医在……怎么着也得死在你前头。”
辛夷眼睛半阖着与他玩笑,却可以神奇地感觉到生命在流逝。
她真的要死了。
可她不觉得难过,生生死死,经历太多,她这一生太幸福了,活得够本了。临到死前,儿孙满堂,爱人在侧,没有疼痛……
这一生完完整整的幸福,就好像是上天的恩赐。做人哪能那么贪心呢?一生美满,该死也得死啊!
“阿奶……”
两个小孙孙举着一只巨大的纸鸢从外面奔跑进来。纸鸢的尾巴飘动着,在她的眼前牵开。
辛夷恍惚看到,纸鸢上写着两排大字。
“莫怪清风不送客,千年犹隔一水间。”
那是她的字迹,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啥时候写的这么矫情的东西?
千年……
犹隔一水间。
千年与她何干?
她都没活到百年呢?
辛夷微笑着,看着褪色的墨字,唇角的笑容渐渐地凝固,好像有什么断片的画面在涌入大脑。
“九哥。”
她抓住傅九衢的手。
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捂住胸口,觉得心上的破洞越来越大,黑漆漆的,不停地扩大,渐渐笼罩住她的意识。
~~
嘀嗒!
时钟的走动,如同生命流逝的轨迹。
安静的,不可控的,消散。
傅培生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寂静的实验室。
叮!金属大门没有如愿打开,母机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傅培生先生你是实验室拒见人士,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会叫保安将你请离。”
傅培生沉默地站在玻璃门外,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如同镀了一层金属的银色,衬得布满褶皱的脸,更显老态。
他老了。
那么大的岁数还做了一次脑机接口手术,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好在他苏醒了过来,虽然恢复用了很长的时间,但总算还有一口气在。
可惜他的儿子……
想着躺在生物舱中的儿子,傅培生满脸愁容。
“阿九还没醒吗?我来看看他……”
母机刻板的声音不带感情:“在你决定帮助高越那一刻,已经背弃了傅九衢博士,作为他生命体的守护者,我将遵照他的指令,视你为敌人……”
“我是他的父亲,不是敌人。”
“自欺欺人是人类最擅长的本事。傅培生先生,从我对人类的情感分析来看,你属于最不受欢迎那一类人士,人类统称他们为渣男!”
傅培生苦笑,“母机阁下,你很清楚我的初衷是什么。阿九当年一直没有苏醒,越越又闯入了那个世界,生死不明。我身为他们两个人的父亲,原本是想借助这种科学的方式,消除兄弟二人的隔阂,让他们放下仇恨,将旧怨在汴京一笔解决。实在不行,让越越死了那条心也好……我没有想到最终会害了阿九。”
母机:“你的越越还在医院昏睡不醒,你应当去关心他。”
傅培生双手薅住头发,哀哀一叹。
“是我做错了……我害了儿子,母机阁下,我只是想看看他,看一眼就好……”
母机:“本实验室不欢迎渣男!请便。”
傅培生脸色煞白,抬头盯着他。
“你这里就不是实验室,是坟墓,是困住我儿的一个坟墓。我要你马上放我儿出来,他应该拥有健康的人生,而不是一生一世都待在那个冰冷的生物舱里,做活死人,为别人的幸福陪葬。”
“傅培生博士。就算这里是坟墓,也是傅九衢博士亲手打造的坟墓,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再见,渣男先生。”
叮!
金属门再次合上。
傅培生走出冰冷的实验室,慢慢坐在台阶上,看着漫天卷动的云彩,想着北宋那一片澄净的天空。
他也曾活在千年前……
那个时候,他是一个和尚,大相国寺的方丈。法号惠治。
··
辛夷好像睡了一觉。
梦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沉沉浮浮,忽明忽暗,漫长得让她很是辛苦,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死亡是一件这么难受的事情。
可为什么人死了还有意识?
嘶!脑袋吃痛,辛夷睁开眼,发现面前是一个火红的炭炉子,她的头就磕在了炭炉边沿。
天气寒冷,鼻息里是熟悉的药香。
她在药坊里?
这个药坊不是她的,这是哪里?
辛夷摸了摸疼痛的额头,慢慢站起来,推开门一看,马行街熟悉的街景闯入眼帘。
“孙家药铺?”
这是五丈河边的孙家药铺,孙喻之还没有转让给她以前的模样,墙上挂着“妙手回春”“仁德流芳”的匾额,一个是左军巡使大人送的,一个是小曹府送的……
辛夷惊讶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皮肤白净,是那种令人羡慕的冷白皮,但掌心有粗糙的茧子。
这是一双做惯农活的手。
桌上有一张汴京邸报,牵引着她,走过去。
【皇祐三年冬月,盖因家中丑妻厮缠,殿前司都虞候张巡自请出京,客死昆仑关。其妻张小娘子羞愤投河,隔日浮尸水面,色若桃花,开口能言,村民畏不敢前,以水鬼呼之。】
辛夷双手颤抖,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店铺外突然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来人走得很急,好像在追逐什么。
辛夷想到什么似的从屋子里跑出来。
刚刚下过雨,马行街上湿漉漉的。
长风猎猎,一群人鲜衣怒马奔至眼前,为首的男子大氅随风翻卷,黑马扬蹄他带笑,星眸烁烁如苍穹深晦,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立在药铺当门的她。
“岁寒天暮下,广陵郡王风华绝代。”
辛夷莫名想到了这句话。
是他上辈子见到傅九衢的样子。
一切都相似,又有不同。
这次,傅九衢比张家人先来。
一跃下马,奔到她的面前。
“十一!”
深情的,温柔的,浅浅带笑。
“我回来了。”
“九哥?是你吗?”
“是我。也是我。我们都在。”
傅九衢将她深深拥入怀里。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可以为难你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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