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重洋其二

　　5.

　　我又做了梦。

　　深渊凝成的影子成型的一瞬间，梦里的自己就高度紧张，尽管没有任何用处。它直接扑过来，锐器割开我的腹腔，我捂住流血的伤口不让脏器流出，无力挥动的拳头击不中黑影，越来越多的鲜血将我淹没，那高大的黑影踩在我身上，咧开嘴笑了。

　　唇边那道伤疤的影像更加鲜明。

　　我知道他是谁，一直知道，但头一次在梦里看见那个清晰无误的符号，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梦境终于没有在此结束，我再次站起来，伸出双手掐住那副经过夸张的面孔，它形成了一团庞大的黑雾，我的手指没入黑雾中间，随即整个人都被笼罩。

　　一个低哑、劣质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吐息：“嗨。”

　　在几乎冲破胸膛的激烈心跳中，我从梦里惊醒，情人旅店的劣质香味争先恐后地涌入活跃的肺泡，导致过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这个该死的噩梦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然而梦里的冤魂首次显形，造成的破坏远远超过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梦魇。我闭着眼睛，寻觅那团梦魇的具体形状，心中有一种古怪的感受：它好像在进化似的。

　　我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不光是说对于术式能力的应用，虽然它进步最显明，而是在身体上……起了什么微妙的转变，很难描述。小路玩笑说我变漂亮了很多，类似的话硝子也说过，不过我们都认为这是迈向成年的自然变化。所以不止于这种自恋环节，还有什么……

　　想不出来，而说到小路——

　　我抬头，望着坐在粉色衬布摇椅上一动不动的女人，她在发呆，又或者是借用了太多他人的“眼睛”监视着四方而无法动弹。

　　“你真的认为会是北川先找到你吗？”我心平气和地发问。

　　“只要‘六眼’找不到你，我就能躲掉其他所有人。”小路梦呓般地轻轻说。

　　“五条也见过你的术式吧。”

　　“没有用，”她说，“我恰巧可以令他瞎掉。”

　　的确，小路的术式并非进攻型，本人的体术也一般般，但万物相生相克，只要她想躲藏起来，谁都能甩掉，包括五条悟。为此，她给我脖子上戴的咒具正是隐匿声息的类型，隔绝了通过咒力追踪而来的可能……但凡我身上稍有咒力流动，就会立刻陷入昏迷。

　　她只给一个人开了后门，并且自信北川会独身前来找她。

　　在这场桃色事故中，本人到底算是什么？我不禁扪心自问。

　　是确保北川一定会来，拦住她走上歧途的道具？

　　在将我带走之后，小路立即向学校发出绑架声明，解救我的唯一条件就是北川孤身前来。这个消息要是被咒术会知道了，还不得定一个残害同僚的罪名？虽然还不知道夜蛾老师的反应，但我猜肯定会把事端摁下去，然后派自己的心腹打手前来处理。

　　在上一次苏醒的时候，我已经基本掌握了脖子上这个咒具的规律，小路笑我这么冷静，是不是笃定会有人来救我，只是有恃无恐地等待。当时我没有回答她，一方面是必须保持禅定般的心境来控制咒力波动，另一方面没有必要多费唇舌，此间事了我必定揍她和北川一顿好的。

　　事实上，我还一直不清楚她的目的，这两个笨蛋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我已经控制得非常好了，对话也不成问题，于是盘着腿坐在床上，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有什么困难可以讲出来，不会真的是想玩毕业前夕开除学籍的行为艺术吧？”

　　小路扑哧了一声。

　　“真的是学籍就好了，”她慢腾腾地说，“难道凛凛没有签卖身契吗？”

　　我们通常把入学通知称作卖身契。咒术师太稀少，培养的成本也不低，高中生们入学起自动注册成为咒术师，想要退出这个妖魔鬼怪的世界绝对不容易，虽然也并非不可能。

　　“终身不许离境，仍然被咒术会掌握动向，不再拯救他人了，还是会一辈子看得见咒灵……”小路喃喃着，“跟稀少的同类断联，再和谁都无法靠近了，会成为人类社会里的孤独怪物吧。”

　　“上面有洗脑的手段吧，会让他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世界，重新建立和人类社会相处的法则。”

　　“那样真的不会疯掉吗？”

　　差不多就得了，咒术师本来就没几个正常的，二十岁之前还来得及重构世界观，搞不好会变成一个“啊我有阴阳眼我超厉害”的有志青年。

　　我这么想着，听见小路抽泣了一声，说：“我怎么能允许龙也忘记我呢？”

　　“……哈？”

　　似乎不太意外，假如说北川决定不当咒术师了，去过普通人生活。我想起学校里相逢时他那副样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那就让他一直留在日本生活呗。”

　　“那样的话，他也会死的。”

　　我略微严肃了一些，双手扣在一起，问：“是因为他变成蜥蜴人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小路吸着鼻子，“他说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很多时候他甚至情愿就在那个时候死去……怎么能说这种话，他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是我分给了他！”

　　“你俩都是我救回来的。”我严正声明。

　　小路瞪了我一眼。

　　不清楚她在同时看着多少视野，但显然还没有追兵到达附近，她目前很有余裕。我们已经不在东京了，应该辗转了多地，从偶尔接收到的讯息里的口音来看，现在处在关西的某个港口。

　　总是选择海港，勾起不美妙记忆的同时，也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你是想帮北川逃走？”我提问。

　　“一定能走掉的，”她说，“日本咒术界固步自封，一旦出去了，就自由了。”

　　好半晌，我不知道怎么评价，最后只能竖起拇指表示：“那你俩……为啥不私下干？任务过程中偷渡一下，不行吗？”

　　“我准备杀死龙也。”小路说。

　　6.

　　令他彻底消失的方法，从官方消籍除名，万一还有回来的那天，可以改头换面再与她相认。

　　尽管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呈现精神疾病的倾向，但我还是想问小路，你是不是有病？至少你不应该告诉我，就当着我的面把事情做下，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我还可以给你当个见证人，说明北川真的死掉了，演足了工具人角色。

　　“那样的话，谁来保全我的性命呢？”她客气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凛凛太善良了，是我认识的所有咒术师中最心软的人，知道真相，却一定会帮助我遮掩的吧。”

　　“我捋一捋，你绑架我，是为了让北川顺理成章过来假死，而不被怀疑，随后，我又因为同情你们这对亡命小鸳鸯，力保你的性命。你俩远隔重洋，却也许还可能有再相见的一日？”

　　“差不多就是这样啦。”

　　我心服口服地赞叹道：“在下何德何能。”

　　“因为凛凛很善良呀。”她说。

　　“我是说，你为什么觉得在你绑架后辈、谋杀术师之后，凭受害者谅解就能活下来？我们的社会有这么人性化吗？”

　　小路想了想，说：“感觉吧，觉得凛凛很受重视，当然，也是因为五条和夏油的关系啦。”

　　一股怒气冲上喉口。

　　小路坦诚地吐露她利用我的计划时，并未让人感到太多不适，毕竟还承认了“善良”的价值所在。最后却表示只是用我去摆平另外两个“说得上话”的人，一下子变得恶心起来。m.ensotemple.com

　　我努力平抑心绪，用手指扣住了脖子上的咒具。

　　“开玩笑的……还是有点紧张嘛，”小路马上又说，她那张总是写满轻浮表情的脸微微沉郁下来，“平心而论，我的确是把信念都挂在了凛凛身上，你肯定有恐怕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价值……探听到了某种消息，虽然算是捕风捉影……但是，如果凛凛愿意帮助我的话——”

　　她正视着我，态度头一次认真起来，“就全都告诉你。”

　　“关我屁事。”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镜片在右眼停留太久了已经变得疼痛起来。

　　“其实全部都是我一瞬间想出来的计划。”她突然说。

　　我没有回话，但在听。

　　小路接着道：“不是和龙也商量好的，没有办法达成一致。他说情愿死也不要忘记我，只有逃跑……值得冒险一试。和我约定了见最后一面，我没去……为什么没去呢……哈哈，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转机吧，逼到最要紧的时候才会迸发出灵感！”

　　她蓦地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打个赌吧，如果不是龙也找到我，我就认输，也把那个消息告诉你！”

　　我未置可否，她热切的面孔却忽然一亮，跳下床去，喜气洋洋地说：“来了！”

　　但仅仅是一瞬间，她眼中的光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谁来了？”我起身问道。

　　不知道是什么恐怖的东西，小路僵硬了好几秒种，直到我把被她放在墙角的刀重新拿上，才听到仿佛牙齿打颤似的声音，说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执法人。”她说，然后如释重负一般，宁静地转身，面向简陋的房门。

　　随即，响起了礼貌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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