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我第二次回了老家。和树也在，他刚刚从一场涉嫌收受贿赂的风波中脱身，苍白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对我说意料之中，不用挂怀。
在那间从小长大的和室里，老爹还为我们泡了茶。
“不光是对方在等，我们也在等，”老爹说，“等凛凛你成为足够强大的术师，就算独自逃亡也能够活命……所以说，拜托了，逃走吧。”
泪水从他苍老的脸颊上落下来，而我只感到茫然，和树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没有接话。
不对，这个说法有致命的破绽，如果不愿意接受这种命运，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将我生下来。
房门被唰地一下拉开，母亲站在外面，和往常一样穿着素色的小纹和服，发髻绷得紧紧的。我是老来女，父母的年纪都不小了，但母亲看上去一直比实际岁数要年轻漂亮，只是这样板着脸的时候仍然显示出一种岁月带来的威严——这是很少见的。
“事到如今别再说这种梦话了！”她严厉地斥责老爹。
转头看向我的时候，她的态度突然崩溃，就像乞求一样问道：“为什么不能够就这样接受呢？”
她眼中的泪水，声嘶力竭的语调，假装在庭院里修剪灌木的大哥冲过来拉住她，她摔倒了，仍然拼力伸出的胳膊，都在记忆里毫无褪色，像上一秒刚发生的一样。
“接受什么？”五条悟啧了一声。
他反坐在我的化妆椅上，长腿屈膝，双臂搭着椅背，超过一米九的高大身形感觉马上就要把椅子压垮了，单人公寓逼仄的室内空间也是，对他来说都属于规格受限，局促感加剧了他的不耐。
“很久以前你开玩笑说，我家这么多孩子是不是就为了把我生下来，”我尽量平淡地讲述，“没想到真的是这么回事。”
母亲生了六个孩子，最后一个出生的我，继承了回溯时间的隐秘术式。生育是如此苦痛，她经历了六次，每一次既祈祷就此结束，又恐惧愿望真的实现，在那种身心的双重折磨中，最终将我带来了世上。
“……哈？”五条悟露出不解的神色，“有什么必要？”
“我的术式，是向死人借时间，然后击退生人的时间，我的眼睛就是为此设计的，你之前也问过。”
他沉默了片刻，招招手让我靠近点，仔细地打量我戴着美瞳片的右眼。
“我是猜到你一直在隐瞒我们，所以呢，又怎么样？听起来像某种反转术式。而且‘向死人借时间’这种说法是怎么回事，谁是死人？”他用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喋喋不休，但实际上，我注意到他微妙地绷紧了肌肉，就像上一次见到我无遮挡的双眼时一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人是有灵魂的，”我说，“不是所有死去的灵魂都会消散，执念会形成怨魂，而在死亡的世界里，时间是负向的，可以借过来，抵消活人身上的时间……简单来说，让某个人时光倒流。”
五条悟盯着我，说：“你能续命？”
“一针见血的。”我赞许道。
他站起来，我问他要不要试一下，他更烦躁了：“试什么试，你就说到底是谁在逼迫着四枫院家创造出你！”
“咒术会五元老之首，一个快死掉的老头，”我回答，“我会嫁给那个老头。”hTTps://WWw.eNSOTeMPLe.com
“开什么玩笑。”五条悟歪着脑袋，嗤了一声。
他确实没放在心上，语气散淡：“这就是最近一直困扰你的麻烦吗？上次见面……啊，上上次，就感觉你心不在焉的，那个时候才刚知道自己家族被胁迫着？”
“差不多是那个时候知道的。”被小路揭破的信息，有谁一直清楚并关注着我视之为绝密的能力，在她死后，我回到家问出了隐藏数十年的真相，随后就是策划最终流产的逃亡。
“没什么关系吧，”五条悟说，“趁早拜托我啊，有谁要逼迫你的话，把他们都杀了算了。”
我诚挚地感谢他的热心，但是请容我拒绝。
发现我没在开玩笑，他把眉毛拧成一团。
“仅仅是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把咒术会现有基石全部清空，难道人类社会的除灵工作就不做了吗？破坏现有秩序，又由谁来重建呢？”
五条家的少爷仍然紧皱着眉头。
什么御三家，什么咒术师最强，仅仅有“力量”是不够的啊……曾经我那么孜孜以求更加强大，追上同级生的步伐，最终发现自己做不到，而即使是他们，也有许多无能为之事。
“我会嫁过去，进入咒术会的决策层。”我说。
“你说得对，”五条悟自顾自地接过话茬，“把人杀光是没用的，我不会再杀人了。”
“很好。”
“不只是破坏，而是应该取代和重建是吧？”他说，“我一个人办不到的话，就找更多的人一起好了。”
不知道这是他临时的胡说八道还是深思已久，我无差别地予以赞同。
“你也给我干脆放弃那种念头。”
“嗯？”
我还以为他完全把自己刚才的剖白当耳旁风了，但现在他才把目光正式放在我脸上，语气是强硬的祈使意味。
“有什么必要非得嫁给老头子不可，”五条悟斩钉截铁地说，“嫁给我好了。”
我一怔，然后笑了，连连颔首，说：“这正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情，还在担心怎么开口来着。”
20.
嫁给他的意思是，可以加入他新近决定的事业，并且也不会有人能继续找我家的麻烦。
而我对他的请求是，嫁给半截入土的僵尸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别让我真的做那样的新娘，请他现在就抱我。
你疯了吗？
五条悟问我，不过他自己也很迷糊的样子。
我们各说各话，不妨碍达成一致意见，不过我马上就忘记到底是怎么达成的了，过程应该有点复杂和搞笑。只是最荒唐的环节不在那里，而在于公寓的隔音太差，不得不半路应对邻居敲门抗议。
“孩子在学习呢！”邻居尖声说。
孩子，我的意识流向母亲的形象，按她的意思，孩子的出生不是她所祝福的，她是在恐惧中拥有了我们，作为最小的那个女儿，我甚至是纯然的诅咒。
和树尖锐地讽刺双亲：这话也就骗还没长大的凛凛吧，是我们选择要出生的吗？
是我决定的，和他面孔如此相似的母亲用同样的冷酷说，现在也是我的决定。
我伏在地上向她叩首，为她给了我两次生命。
从残酷的旧家庭中逃出来，好不容易拥有了自己生活的母亲倚门站着，双手微微颤抖，再也没有说话。
意识慢慢回笼，五条悟单手就能扣住我两只手腕，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见简陋的吊灯，一尺见方的窗户下面有一张狭窄的木桌，对面靠着床头的是一张单人沙发，房间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过小的。
过剩的疼痛似乎引发了一种灵性的神秘体验，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谁交谈，还是发癔症吐出一些无意义的词句，直到左眼的遮蔽物被挑开，我激烈地反对，他将我按进怀中。
我闭上眼睛，仍然感到仿佛被他的灵魂灼伤。
重新换上一枚白色的纱布，我进了浴室，出来后五条悟还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拆了一包烟，给自己点上，最近才开始的，家里最后一包了。
“给我。”五条悟摊开手。
“起来再说，不要引发火灾！”
他纹丝不动，我走过去想把他拽起来，结果这破人直接伸手摘走我嘴里的女士香烟，深吸一口。
“……”我完全拽不动他，只好放弃。
“好奇怪哦，本来以为场景会更高级一点的，”他自言自语，“也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很悲伤。”
“那真是抱歉了。”
“我和杰一直都喜欢凛凛，”他说，“凛凛知道的吧？”
他说什么都好，什么没有廉耻心的话都可以，都比这样若无其事地提起那个离开的名字要好。我几乎是应激性地发抖，幸好五条悟并没有看我，仍旧专注地盯着角落略带霉斑的天花板。
“确实不知道，没看出来，”我诚实地回答，“下次早点说。”
五条悟笑了，认同道：“是啊，早点说就好了，今天就很好，凛凛告诉我了……如果杰也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我真的受不了他反复提起夏油杰的名字了，一股永生永世的苦涩，还有难以言说的羞耻，都禁止它再出现。我伸手去捂他的嘴，五条悟反手拉住我，将我压在床边。
“明天去结婚！”他宣布，露出一个算得上明朗的笑容。
“……你能不能不要把烟灰掉在地毯上，我很心爱它。”
他将烟蒂摁熄，俯身亲吻我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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