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闭上眼，再睁开，身体已经腾空而起，沙漠中的世界在脚下凝固，好像画中微观世界的景象。
焰君就在他旁边，带着他升到了这种高度。
两人身边有云在流动，结界之中的风景美到有些不真实。
“那些都是假的。记忆的复刻。”焰君的长发被风拂动，脸上却置满云端的冰霜，“你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要做傻事？”
“因为你也一样犯过傻。”宁弈冷哼一声作为回敬，“比你强点，你差点被幻象‘小朋友’戳回原形，不是吗？”
他是彻底理解焰君当时的心情了。虽然知道一切都是记忆的复刻，本不该存在，然而却控制不住。
他那一刻是真的想超越极限、将那些人全部挡住的。如果不是结界的压迫力太强，加上他已经维持了相当久、有些支撑不了……
他甚至认真地起了几分杀意，想将靠近、在登台的士兵也全部抹杀。
但他也确实受了些伤，毕竟这个结界中的攻击都是受力量维持、真实存在的。
“你。”
焰君实在说不出更狠的话，心疼胜过于心狠。
他放弃了追责，快速靠近，想看看宁弈伤得怎样。
“我想看完。”
“……”
“最后发生什么了，不要留悬念。”宁弈拽了下焰君的衣袖，“我想知道你过去是怎么‘灭世’的？过去……可没有我。”
他的存在已经彻底把记忆空间给搅乱了，那不是历史的原走向。
几百年前，就算宁弈没有出现，焰君也最终失控、将整个国家毁掉。
只差这一点没有看到，宁弈实在是非常在意。
“又来。”焰君暂时停了下，“不是说如果发现你，马上就会终止么？”
那是他们这次赌局的内容。如果焰君能抓到宁弈，那“观赏”马上就会结束，同时也宣判宁弈输掉了这场比试。
“你已经输了，不会又想……”
“是的，我输了。”宁弈这次承认得倒是相当快，而且坦然，“可是我也受伤了，好疼。”
“……”
“要是没看到后续的话，可能更疼。”宁弈干咳了声，尽量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算死都不能瞑目，也不想接受治疗……”
焰君相当无奈地看着他。
他伸出的手也被宁弈拍掉下来，宁弈一副微微生气的样子，用眼神传递着意志。
虽然箭矢已经消失了，但伤口确实还在，禁止触碰的话就连焰君也没办法替他传送些力量过去。
“焰君。”
宁弈又轻拽了下焰君的袖子。
焰君没有办法。
下方的画面再次流动起来，在焰君让宁弈坐好的同时。
在昔日的记忆之中，焰君并没有死成。
他在中了些箭矢之后，天空中忽然闯入了新的入侵者。
所有人都惊讶地向天上望去，他们看到了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生物——
恶魔。
那是只长着盘曲角、周身笼罩着死亡气息的大恶魔，同时也是这次的异变之源。
因为它的存在，天气为之改变，像是传说中的恶龙会毁灭国度一样。
也许因为焰君自带的圣洁力量干扰害它收不到如此巨量的灵魂，它气急败坏，索性自己飞过来收割了。八零小说网
它的力量能扭曲时空般，只扇动下翅膀都足以令下方血流成河，士兵根本无力抵抗。
能与它对抗的……也只有焰君。
拥有恶魔血统的焰君被迫展开全部力量，与这只高阶存在战斗。
战斗持续了许久，昏天暗地。
沙漠的焦土都被扬成了陨石巨坑，终于，焰君还是取得了战斗的最终胜利。
带有神圣力量的审判之光穿入大恶魔的灵魂，将这个几百年以上的存在彻底净化成了灰烬。
大恶魔可能至死都想不明白，一个同类为什么会使用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还是最克制恶魔本性的……圣洁之力？
焰君也想不明白。
也许因为他的人类母亲可能本身就不是普通人，是位强大的圣职者……创造了一段跨界的禁忌恋情。
又或许因为他诞生初始、就属于恶魔中的罕见变异……圣洁的力量使得他拥有那只闪亮的独角，“圣人”的称号又像是加强了这股力量，日积月累。
人类的信仰使得他真正化为了“神”，救助世人的神。
可此时带着浑身血污、重新化为人类形态、艰难移动向城池的焰君却怎么也没想到……
人类创造了他，却又毁灭了他。
他只想去看看林的情况，却看到林抱着自家孩子在痛哭。
焰君呼吸凝滞。
大恶魔飞过的时候夺走了不少无辜者的灵魂，昔日那个怯生生躲在林身后看他的小孩子就是其中一个。
他瘦小的身体已毫无生气，眼睛也永远闭上。
焰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对痛苦的夫妻，然而眼前景物却不知为何模糊起来，最终倒在了地上。
他是恶魔一系，本不该因为受伤而如此异常地昏迷才是。
昏迷前，他看到林走过来，手里攥着把不起眼的匕首。
匕首上同样淬着使人昏睡的迷.药，刺入体内后，血液越发冰冷缓速。
焰君在监狱里睡了不知多久，才在半梦半醒中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是林。
他在之前送行的时候刻意敬了酒……酒中有东西，他未能察觉。
他也完全想不到去察觉。
“原谅我，焰君。我们做了二手准备，如果你不去登上那个祭祀台，或者反悔……也一样有办法能让你上去。”
这就是林的二手准备。
他们早就策划好了。因为他早就知道焰君是恶魔，也早就……
早就将这个秘密传播给心腹好友，再传给其他人。
焰君感觉不太到周身的疼痛了，他只觉得钻心的痛转移了一般，从心底扩散。
他本就在对战中重伤，无力反抗，又一直被灌入迷药，只能任由自己被拖着、一路重新拖回了之前的祭祀台。
这次，这里不是用来祭祀，而是用来行刑。
“原谅我，焰君。可你是恶魔啊？不是最会骗人、最狡诈的存在吗？”林笑着，笑出了眼泪，“谁又知道你的存在……会不会带来后续的灾难呢？”
“对不起，既然你可以为大家死一次……也可以毫无顾虑地死第二次，对吗。”
不。
焰君无声地想着，首次感到类似愤怒的情绪发酵般慢慢升起，重新联动着天幕。
他不可能毫无顾虑了。他平静了这么多年，隐忍了如此之久、一直在按“圣人”的标准默默修行、克制着自己……
却在这一刻，被尽数毁掉了所有。
世人从未爱他，骗了他。
恶魔是世间最狡诈的品种。是的。
可这只恶魔直到上祭祀台、与同族作战时想着的还是如何能庇护下方的人群，尤其是张望着、随时可能会受伤的友人。
友人却始终未曾认同过他。
他们张望，也许颤栗感大于一切，恨不得天空中的两只东西能同时死掉才算干净——
他保护着他们，但他们却只想要他死。
还会有所顾虑吗？
也许“天罚”早该降下，降得甚至……太迟了。
末日般的情景重现，且比之前更为壮观，是此生难得一见的壮观程度。
混身插满箭矢、刀刃的焰君没有倒在血泊里，反而化形、变得巨大无比，翅膀张开，进入阴云之中。
人们惊呼着想要逃窜，有人哭喊着忏悔，却真的已经太迟了。
传言中，来自天际的焰魔会操纵从天而降的陨石火雨，令大地荒芜、万物凋零、世界毁灭。
无数冤魂升起，纠缠于天宇之上，尽数被焰魔吸收、同化成自己力量的另一部分，拉入暗无止境的痛苦深渊。
巨大的怪物焰魔重新从云端降落，以人类之姿。
他长发飘扬，漠然望着倒塌的城墙、四起的烈焰。望着烈焰将成千上万的尸体扭曲成灰，也望着这天地间最后一个活人。
“放过他们吧。焰君……这不是他们的错。”
此时的林额上是血、身上沾满了血，自己的和同族的鲜血混在一起，令他笑到癫狂，却又忍不住泪水纵横——
“我也有罪。要审判，请先审判我……为什么要只剩我一个人在世上？为什么？”
——因为那就是对你的审判。体会这份孤独，至死方休。
焰君没有回答，他只静静望着这个陷入癫狂中的男人，最终转过身。
但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后方传来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
天地间最后一个活人，他选择了用长剑抹过脖子，鲜血喷溅。
血沫从他嘴中渗出，他在倒下前用嘴型无声地传递着几个字——
——焰君，对不起。
身躯倒地，砸起一层尘土。
焰君空洞地望着烈焰将那人吞噬，又望着这坍塌的城池、烧毁的房屋、被尽数毁去的沙漠表层。
心底最后一丝涟漪竟然是这样，他想。终究在最后，也没有再被称呼一声“淡焰”。
而此生也再不会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天地浩瀚，仅存焰君。
……
反应过来一切已经结束时，宁弈发现他不知何时离焰君很近，抱得很紧。
他是不自觉将焰君紧紧抱着的，用力过度，连自己身上都贴出了汗。
焰君向他传输过些许力量用以疗伤，此时他也闭着眼，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身体还维持着护着小朋友的姿势，却一时空洞得风都能穿过，云层一样虚幻。
“焰君。”宁弈鼻子一酸，他不想这么哽咽的，但还是能被听出来，“……对不起。”
焰君似乎微微扯了下嘴角，摇摇头。
“我不知道……”
如果早知道会看到这一幕……还不如不看。
他很后悔，收起那份好奇心就好了。他应该相信焰君的，无论严崎说什么……毕竟这世间其他人还有寄托，可焰君只有他。
真的是只有他了，流浪数百年，好不容易于死灰中重新激起些涟漪，却依然栽在人类的手中。
这位人类的小朋友还不停作死，反复在他的底线上横跳。如果早知道“欺骗”对他而言有这么沉重的含义、相当于撕开了跨越百年的血淋淋伤疤，他绝不会……打死他也绝不会去耍这种小聪明。
“对不起，我……”
宁弈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分罕见。他引以为傲的语言系统断线了，止不住的心酸感让他只想将焰君再抱紧一些，恨不得贴入身体、融为一体。
“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一直道歉？”焰君似乎觉察到了宁弈的情绪，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都过去了。该道歉的是我，小朋友。”
“……”
“是我该为你着想，早点让你知道一切的。但我会怕。”焰君苦笑了下，“怕你知道身边的人是个……货真价实、夺取过一国之人性命的恶魔，沾染无数鲜血。怕你会用一样的眼神……”
他是怕，很怕。
如果是别人也就无所谓了，可越是在意，就躲不开。等他发现可以为宁弈付出生命也无所谓、发现这位小朋友已经深深刻入他的灵魂之时，他比任何人都怕。
他素来以净洁之姿出现在宁弈身边，高傲疏离，带着些许不可侵犯的气质。宁弈可能也正是喜欢这样的他。
如果让宁弈知道……知道身边的人居然是个狡诈的恶魔，还是代表末日的魔神焰魔，曾经灭国，一身鲜血……
他不敢去想象。只是想想宁弈可能会看着他露出心碎且震惊的神色，他都可能先一步解体，彻底陷入深渊之中。
“……要恨就恨吧，小朋友。”焰君向来沉稳的声音也有几分颤意，“无论你怎么去审判我，都会服从。”
此后的他肩负“审判”的职责，游荡于时空之中。但这一刻，他将审判权交给了宁弈。
无论被爱人如何审判，他都无怨无悔。
但宁弈的反应……也多少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只是盯着，失笑，随即将头在他怀中再蹭了蹭，小猫一样温软。
“你怕吗，焰君？”
“……嗯？”
“修行了这么久，独自一人……又漂流了这么久。告诉我，你怕吗？”宁弈轻声，“我也孤单过，很清楚……很不好受。”
“你会想念谁吗，或者停下来后悔？会害怕，会疼吗。反正我很心疼，焰君，恨不得希望自己能穿越回去，早点遇到你。这样……至少你就不是一个人在硬撑着了。”
焰君怔住。
宁弈的声调很轻，流云一般，可声音却如此通透，仿佛带他回到了昔日的大漠星空。
世间那么多人，只有他的小朋友在望向他时，眼里有这么好看的星光。
世间那么多人也从未想过他也有人类的身份，会畏惧死亡，好像牺牲就是他的宿命、本就该尽的职责。
没有人像宁弈一样，只在意他会不会怕，会不会疼。
焰君的眼睛也略微有些湿润，情绪翻涌。
他几乎是难以控制、情不自禁地托着宁弈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比以往持续得更长，尽管少了几分掠夺性，却深深交融，唇齿相依，每一处。
两人的气息都有些凌乱。
“我还有件事得道歉。”宁弈喘得有些过分，但依然有件事，不说就会卡着，很难受，“……为之前的天真道歉。对不起，不知道‘焰君’这两个字对你而言……”
他曾经天真地说过，要赋予焰君这两个字新的含义，而且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焰君有多震撼。
“没关系。因为是你，怎样都行。”
焰君还想继续，被宁弈暂时伸出手指，立在唇上。
“听我说。”宁弈的眼神染着些许雾气，却依然晶亮，至少在这一刻如此。
“也许这就是注定……但现在的心情和当时也没什么变化。我只想说……‘焰君’这两个字依然是特殊的。忘了之前吧，也无关旁人。你不是淡焰，是我一人的焰君。”
焰君望了他很久，露出微笑。
这笑如穿云破月，天色渐明。
“好。”
他这么回复，随即更深地吻了下去。
这一刻，时间似乎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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