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皇帝沉默片刻，叹道：“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佛家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叶家之过非叶妃之过，此事到此为止吧。”面对三司查出的这种结果，即便是仿佛被下蛊的皇帝，也没有了一根筋立后到底的立场。
“陛下！朝廷律法何以严惩犯官之后，不是因为他们有罪，是为了给世道划出标准。若是有罪后人仍能科举，为官自后必定为家族翻案，当年的正义之士必将无辜遭殃；若是有罪后人不被世人看轻，反而被贵人赏识，进而平步青云，那道义何存？君子居于小人之下，有德者被迫卑躬屈膝，这是陛下的耻辱啊。”
“叶氏出生犯官之家，饮食起居均是民脂民膏，后又靠兄长劫掠商队财物生活，说她清白无瑕，天下人都不敢信服。若是叶氏继续居于高位，天下人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修身齐家、勤劳苦学，皆不如养一个受君王喜爱的女子。农夫不必每日辛苦耕作，只需要把容貌好的女儿从小养起来；学子不必辛苦读书，只需要把貌美的姊妹献出来；将军何必用性命报国，推一妇人出来，便可升官发财……陛下难道要天下都是这样的乱象吗？”
“刘卿言重了，叶妃之事朕已知晓，今日朝会就此结束。”皇帝给身边大伴使眼色，大太监“退朝”二字还没喊完，刘老大人已经跪下，砰砰磕头。
“陛下既已明叶氏之罪，何不当场贬斥其尊位，以正视听、以安臣民？”
“刘卿！”皇帝也怒了，都说知道了，知道了，你还逼迫什么？
刘老大人却愿半途而废，以往并非没有类似的经验，不管在前朝说得怎样头头是道，回后宫一趟，陛下必定会改主意。刘老大人这一辈子受“子不语怪力乱神”教育的儒生，都怀疑叶妃会下蛊，不然枕头风怎这样厉害。
“老臣身为御史，见君王行差踏错，不能不谏言制止，这是老臣的职责，也是老臣舔列朝纲的根本。”
皇帝怒火再也压不住，喝道：“那就去诏狱尽责吧。”
复述完当日朝会景象，大老爷叹道：“当场就有侍卫过来押父亲下狱，朝上几乎所有同僚都为父亲求情，只是陛下概不理会，甩袖遍走。父亲下狱这几天，上书求情之人源源不绝，想来陛下也心软了，不然不能令我等来探监。父亲……”
看着儿子恳求的眼神，刘老大人摆摆手，“该说的，我在朝会上已经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要劝的吗？”
劝不了，这是信仰所在，没有什么人、什么歪理能劝说一位决意尽忠的臣子。
大老爷也是抱孙子的年纪了，看着老父亲这样，心中酸楚难以抑制，泪水滚滚而下，沾湿了保养精致的山羊胡。
一家人期期艾艾，刘芸却不是受君子父子儒家教育出来的孩子，趴在祖父溪头，小声问道：“祖父，我们不能假装答应吗？之前祖母教芸儿，若是遇到坏人，可以假装答应，再做周旋的。”
没必要啊，江山是皇帝的，他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你一个打工仔，何必上赶着吃力不讨好。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保存有生力量，从长计议不好吗？ensotemple.com
“芸儿，那祖父今日再教你一回。世间万事万物，大道直行，投机取巧终不长久。”刘老大人嘴里叫着芸儿，眼睛却看向牢中诸人，“皇皇大道就在眼前，卖弄捷径，自取灭亡。”
“是，谨遵父亲/祖父教诲。”叔伯、兄长们跪在地上，郑重叩首。
一家子想到今后的日子，都沉默起来，刘老大人的选择，也是他们心中道义所在。没办法劝这边，那有办法劝君王吗？大老爷已经思考起来，还能请动哪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宗室，劝一劝陛下回心转意。
刘芸也在开动脑静，还有什么漂亮说辞能打动人心，活着干脆越狱、假死有操作性吗？不能这么死板，刘老大人是刘家的顶梁柱，他死了，刘家就垮一半了。
在一家人的沉默中，由远到近的脚步声格外明显。
狱卒提着灯笼，引一位衣着华丽的太监到了监牢面前，他很符合刘芸对太监的印象，趾高气扬、阴阳怪气：“刘大人~陛下遣咱家来问问，你想清楚没有。咱家给你备了两份东西，这是笔墨纸砚，想清楚了就上折子请罪，陛下宽宏大量，不计较你的冒犯；若是冥顽不灵……哼，鹤顶红、白绫、匕首自己选一样吧。”
为首的太监一甩拂尘，后面跟着的两个小内侍会意上前，托盘里一边放着生门，一边放着死路。
“不可能，陛下怎会如此对父亲！”大老爷蹭得站起来，就要出来和那个太监理论，让大堂兄和三叔拉住。
老夫人也起身道：“即便陛下有旨，也该是垂拱殿公公宣旨，尔等何人？老身从未见过你们，如此重要的旨意，难道是你们能传的吗？世上还有谁如此大胆，敢假传圣旨？你们的主子也许能侥幸逃过一劫，你们也有这么硬的脖子吗？”
老夫人也是跟着丈夫风雨几十年过来的，镇定又睿智，垂拱殿大太监都熟悉，眼前的太监如此年轻、如此不知进退，用脚趾头想也只有叶妃搞鬼了。
“呵，咱家的身份就不牢你费心了。刘大人不是一口一个犯官、罪人吗？如今你的儿孙也是犯官之后了？不知你作何感想？”那太监拿出一块玉佩，是皇帝当年作为太子加冠时，先帝所赐，对近臣而言，相当于“如朕亲临”。
“是陛下的玉佩。”刘老大人颤巍巍起身，对着北方拱手，一言一行皆是对陛下的尊重。
“知道就好。”太监手一转，把玉佩收回袖子里，冷笑道：“选吧。”
“老头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祖父，先等等，玉佩不过死物，叶妃受宠，悄悄拿了蒙骗我们也不是不可能啊。”
“父亲，我马上去求见陛下……”
刘家人七嘴八舌的劝着，刘老大人走路虽颤颤巍巍，却很坚定，坚定得伸手拿过了那瓶鹤顶红。
“刘某！你可要想清楚！”太监见状，声调尖利得吼了起来。
刘老大人的回答是直接仰头干了，玉瓶就掷在那太监脚下。
太监吓得手脚慌乱往外跑，刘家人却没人理他，大老爷和大堂兄用力把人扶到踏上，叹道：“父亲，很有可能是叶妃假传圣旨……”
“为父都知道，都明白。叶氏一事，事关朝堂，一直以来，我等臣子谏言、跪求、上书，似乎做了臣子能做的一切。可一直没有人为此付出性命，自古想要成大事，无不有牺牲。如今，该到我用热血尽忠的时候了。”
“父亲……”
“你们不必伤心难过，我为自己心中道义而死，死得其所。只盼我的血，能让陛下看清叶妃的真面目，如今我倒真希望圣旨是假的。”那证明皇帝还没糊涂到底，若是能用假传圣旨一事让皇帝看清叶妃的真面目就更好了。
“祖父……”
“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我刘家子孙，学圣人言，行光明路，要一直记得才行啊。”
“老头子……”
“我于国事无愧、于陛下无愧、于百姓无愧，却唯独亏欠了你。今后孩子们就交给你了，对不起你的，只有下辈子再偿还。”
“呜呜呜……”
呜咽声从牢房蔓延开来，刘芸呆呆得看着，她知道用牛奶和绿豆汤洗胃可以排除毒素，她知道催吐有一定效果，可用不了啊，一心求死的人，什么神仙办法都用不了。
谭嗣同、林觉民、秋瑾……那些烈士的名字在她脑海里打转，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境遇，他们对“道”的追求是一样的，他们不是不能生，只是不愿意这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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