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帝口谕。一位衣着华美的太监，面北而立，端着拂尘，声调悠长，“上谕：刘卿冥顽不灵，辜负朕心，然，念其老迈，特许家眷探监。钦此。”
大老爷作为刘家代表叩首谢恩，又扶母亲起身，后面一家子跟着爬起来。
大老爷拱手道：“曹大伴辛苦，还请喝杯水酒……”
那位曹公公却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趾高气昂，反而十分温和，推开了大老爷塞好处的手，他们袖子宽大，若非刘芸个子矮，都看不清这快速而隐秘的袖子晃动下，一闪而过的金光。
“刘主事客气了，咱家为皇爷办差，岂敢担一句辛苦。既然旨意传到，咱家就先回去了。”
“我送大伴。”大老爷追着出去，这次曹公公没有阻拦，反而放慢了脚步，走到庭中，小声提醒道：“刘老先生脾气倔，当面顶撞皇爷，可咱们皇爷心胸那是天样高、海样宽，自不与老臣计较，现在也要刘老先生顺坡下驴才是，刘主事劝劝老父才好。”
“大伴说的是，只是，礼仪法度、国家根本，我等毕生所求，如何能退。”
曹公公狠狠叹了口气，“你们呀，说句托大的话，就是读书读多了，这天也是皇爷的，海也是皇爷的，你站在海边上，管得到比海宽。刘老先生多大年纪？你们刘家一脉多少人？这等犯忌讳的话，若非咱家，换个人来，难道肯吐露半句？”
“多谢大伴，某知道，深表感激，只是家父若是贪生怕死之人，就不会有今日了。”
曹公公被这群榆木脑袋气得不行，“罢了，你不领情，咱家又什么办法。听闻上次刘老先生入狱，有个小孙女去探望，得了严、赵两位大人夸奖，这回也一起带去吧。”
大老爷刚要应答，曹公公就甩甩袖子，出了大门，高声道：“留步，不必送。”
待上了蓝呢大轿，曹公公的小徒弟跟在轿旁小声问道：“师父，何必与刘家说那么多呢？”
“傻小子，我等做奴婢的，想皇爷之所想，急皇爷之所急才是最要紧的。若是皇爷真想要了刘某的命，还下着口谕作甚。”
“可恨那刘家不领情啊，您最后提那个什么小姑娘有什么用意？”
“他们读书人，自然要一身风骨，热血上头啥也不顾，弄个软乎乎的小辈进去，看着还不得心软啊。”
“原来如此，多谢师父教导。”那小徒弟夸张作揖，即便曹公公在轿子里看不到，也不敢有丝毫敷衍。
“小鬼头，起来吧，慢慢看、慢慢学，你离出师还早呢。”曹公公教导完徒弟就闭目养神，能冠冕堂皇说出口的，他都说了，剩下不能说的就全看小徒弟的悟性了。
曹公公没说他不看好叶妃立后一事，从古至今那个妃子立后闹成这样，扒着指头能数出来的，都是遗臭万年的妖妃妖后。虽然他们奴婢是宫里混饭吃的，可也要会看大势。
曹公公没说他提点刘家的不止是软化刘某心志，让他向皇爷服软，还有那严、赵两位大人，当初也是一起入狱的，如今谁又和他一样，为同一件事，再一次下狱呢？怎么别人可以置身事外，他就非得当出头鸟？hTtPs://M.ensotemple.com
曹公公叹息，这都是刘家人该担忧的，与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太监有啥关系。算算日子，刘家那在四川做知府的儿子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家子整整齐齐的……能想通就整整齐齐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的日子。
曹公公捋着拂尘上的软丝，心里盘算：今日的言行，一定会传出去，陛下会欣慰他周全圣意；外朝臣子也会知道他的风骨，没有对罪臣之家落井下石；外头小徒弟受了恩惠，下头奴婢们该知道自己不是刻薄人，以后收干儿子、小徒弟，该有更好的苗子才对。
话说回刘家这边，大老爷回来，看一家子都在，让老妻领着妇孺孩子们下去，只留家里出仕了的男丁，“对了，芸姐儿也留下。”
大老爷把曹公公的话复述了一遍，道：“圣意可以去探监，可也不好乌拉拉一大家子都去，我的意思是就咱们这几个人去，母亲意下如何？三弟、四弟，你们可有要带去的晚辈。”
“我没有意见，大哥决定就好。”四老爷第一个表态。
“我也没有意见，不过，倒是可否让我家蒙哥儿和老四家的茂哥儿做个车夫，他们也不小了，该知事了。”三老爷提议道，被点名的两个分别是三房和四房的长子。
“自然可以。”大老爷一口应下。
“母亲，我们何时去探望父亲合适？”大老爷又问。
“宜早不宜迟，就今天，立刻让你媳妇儿安排车马。几个孩子也各自嘱咐到了，慎言、慎行！”
“不等二弟了吗？”大老爷有些迟疑，“算算日子，再过两天，二弟一家就该回来了，也该让他拜见父亲才是。”
“不必，若能见，日后还有尽孝的机会；若不能见，何必多一个人伤心。”
“母亲……”几个儿子异口同声唤道。
老夫人摆摆手，只把嫡长孙苍哥儿招呼到身边，又揽过芸姐儿，笑道：“好孩子，不要怕，跟着祖母就是。”
“祖母放心，孙儿不怕。”苍哥儿立刻表态，他是嫡长孙，家里近些日子出的事，他都有旁听，知道祖父的坚持，知道局势的变化。
“好，你长大了，能承担责任了。不过，也别光顾着外头的事，你媳妇儿有孕在身，这是咱家第四代的第一个孩子，照顾好他们娘俩。”
“是，祖母放心，孙儿省的。”
老夫人又摸了摸刘芸的脸蛋，笑道，“我们芸姐儿自是不怕的，一回生、二回熟。”
几乎是传旨的天使刚走，刘家人就立刻分两辆马车去了诏狱，这次不必通禀，管事早已接到消息在门口等候。
在诏狱威严大门前，寒暄都显得有气无力，管事把刘家人带到上次的牢房，客气离开了。
“父亲下狱五天了，这五天儿子们多方奔走，朝堂上也有诸多同僚为父亲鸣冤求情，因此圣上回心转意，今天特意令曹大伴传了口谕，允许我等探监。儿子猜想，陛下应是心软了，若父亲能服软，想必就能出狱回家。”大老爷把这几天他们的努力和今早曹公公传口谕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刘老大人坐在矮床上，还穿着当天上朝时穿的官服，只是管帽已经被摘掉了，额头上的青紫也蔓延开，花白的头发发髻不能全部扎完，有些散乱得垂在脸上。这次很幸运，没有挨打，还能坐着说话。
“陛下令你们来探监，是想软化我的心志，若我能妥协，何必到如此境地。”刘老大人拍拍矮床，腾起一阵灰尘，“老大，你也上朝了，给他们讲讲当时的情景。”
刘家几位男丁虽都入仕了，可事发那天并不是大朝会，只有刘老大人和大老爷两位够资格开小朝会。
五天前，垂拱殿前殿，刘老大人作为三法司核查叶氏一案的主审官之一，与其他两位同僚一起出列上奏复核结果。
“正泰九年至十一年间，叶肖士贿赂当时吏部两江路主事，得杭州知府一职。此一案，叶肖士因贪腐案发时已查明，前吏部两江路主事已削职为民，一应关联人等，均查实处置。”
“其行贿所用财物，乃前一任期苏州同知任上借清皇册索贿大户所得。其任期内户部杭州府记档、两江巡抚书信、被勒索大户陈情书、前后黄册都已由三司重新审核，证据确凿。”
“叶肖士在杭州知府任上贪赃枉法、勾结盐商、鱼肉百姓之罪经重新审查，调阅当年文书并无差错，又重新审理当年盐商、百姓，人证物证皆在，并无漏洞。”
也就是说，叶妃他爹，那个叫叶肖士的贪官，犯的事儿挺多。当初只查出了第一和第三条，已经让他凉透了。现在叶妃想给自家翻案，三司重新查，还多查出一条罪名。
“正泰十七年，苏州将军毛一万奉命剿匪，清除匪寨三座，其一清风寨是叶氏所建，其长子、次子、长女、次女均被俘，长子、次子斩立决，长女、次女没入教坊，长女于三月后病逝。清风寨占据山势，勒索过往商旅，杀害人命七条，叶氏为寨主，建立匪寨、聚众落草，证据确凿，并无差错。”
好家伙，叶家罪有应得不说，又把叶妃的身世拉出来鞭尸一遍。叶妃就是那个叶氏次女，一个犯官的女儿、土匪的妹妹、出身教坊的女人，怎么配做皇后。别说皇后，就是当妃子，皇帝也要被人议论一声色令智昏。
“一应文书均在此处，请圣上御览。”三位老大人齐齐弯腰，和旁边堆起来的档案资料齐平。
皇帝脸色难看，还御览什么，三司查出来的东西，难不成还有假。皇帝相信三司的品行不至于为了阻止他立叶妃为后，就拿朝廷法度开玩笑。话说回来，就是他们真做了什么手脚，以三司的严谨，不可能有漏洞等他抓。
这场不尴不尬的朝会理应到此结束，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已经退回班内，刘老大人却没走，只是重新行礼，道：“叶家一案已经查明，叶氏出生罪人之家、身世微贱，又无才无德，还请陛下废其尊位，以做臣民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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