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拨开渔猫的爪子，往旁侧看去，渔猫也浸泡在水里，江水挂在它的皮毛上水光淋漓的，猫的一双瞳仁在阴冷的光下忽明忽暗。
“水！涨水了！”人潮中涌动，卖鱼的婆子挑起扁担转眼混入其中，困在竹篓中的白蛇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去。
泰山帝君自认全局皆在他的掌握之中，现下闹这一出，想必还有一方势力。
顾念想了想，掏出胸口中放着的匕首，躬身整个人没入水浪中，眼前浑浊一片，他伸手捉住了渔猫的尾巴，但这猫在水中同那泥鳅一般灵活，哪里是水性不大好的人捉得住的，这躯体反手带着顾念就往水里遁去。
水中沙石被接连卷起起，水势愈发大了，乱中他踩了踩水，方才碰不到底部，这会子他扑腾两下反而感觉到底下有什么东西试图拖住他的腿，正欲朝下看，渔猫止住了他：“别看！不是时候。”
顾念不明所以时就听劝得很，干脆闭着眼睛任由猫带他游，短暂埋水的空档猫兴许还记得他是个人族，脱出水面呼吸换了阵气儿，也只喘气不说话。
水流为逆流，渔猫竭力抓住他往上走，鱼婆子趁乱带着雪素不知往哪去了，这猫牢牢抓着他，却不作声，只知道闷头带着自己走。
他飘在水里，觉得自己是块泡涨了的枯木板子，顺着过弯弯绕绕的水道。渔猫想必对这条水路很是熟悉，一路上也没撞上哪去。那水底下的东西一时也不曾停歇，生着手掌留着尖尖的指甲，和人在溪流停在某处伺机捉住条大鱼一般，这些东西也等着他似的。
不知道是什么，有肉的温度，一个个掌心拂过他的双腿。
卖鱼的婆婆跟这吃饼的猫是费了点功夫，但全然没费心思，顾念现在回味过来了，今日这出蹊跷劲儿全写在猫脸上——长话短说，哪有给人打下手的不忙着原路返回，倒自顾自带着人往渡江边沿跑的。
再次脱出水面缓气，隔着水薄薄一层，淅淅沥沥的雨来了，滴落在他的脸上，他睁眼看了看周围，这是处山湾，不见日光，爪牙般的树群背阴生长、攀附，树根斑驳汲取着河水。
再飘一阵，声势浩大的水到了这一截逐渐变得干涸，底下拖着他的手将他的小腿紧紧一攥，再一甩，人和猫被狠狠地摔上了岸。
活水逐渐收敛，仿佛是有结界般不再涌上。
那潮落深不见底的水中，沉浮着褪去皮囊的血肉，肉人的眼眸没有眼皮，全是竖着长的眼睛，光秃秃的头部密密麻麻盘踞着树干一样的筋脉，看着可怖如火中鬼怪，却朝着顾念摆手要他赶路。https://m.ensotemple.com
“树仙只能送到这了，前面没水，他们还远不及道行，不能逃开江水上岸，你我要走一段。”渔猫四下活动着甩干身上的水。
顾念没那种毛发天资，他站起身来衣衫泥泞浑身水，只有一条路，他朝前望去——这上游出乎意料只有沿岸交叠的硕大圆石，布满青苔。
他跟着渔猫走上石阶，再前些就是两边山花野藤夹着的窄泥路，这地方杂草丛生，只有蛇爬行过的痕迹。桥两边的水面爬满了水葫芦，下着雨那上头藏着数只青蛙。
渔猫攀上枯树干从中摸出一杆长棍，一端捅入湖中，熟稔得很。搅几下抵着拽出两团黑漆漆的影子，啪嗒掉到桥上，猫大功告成将那长棍扔回枯木，一拍手：“披上这个！”
顾念拾起那影子展开，是片披风，细看鳞片细密，从水中捞出却摸着粗糙脆生生的，水滴在上头只会顺着淌下，是蛇蜕。
“咳咳，咱从那白蛇老巢选了块最光滑的。”猫坦然道，“蛇蜕有那蛇的气息，咱们披着，一会好办事。”
是去哪？顾念捋了捋便照做披上，盖住头发，挡雨也有用，随后跟着猫走入山中，一路步履匆匆，顾念一直没出声，渔猫却耐不住。
“怎么不说话呢？公子你想问什么，可以问的呀！”顾念心中分明有顾虑，渔猫等着他问呢，强装回头轻巧道，“白蛇一时半会，主人不会放他离开。”
“这里是雪素的山？”
“才不是呢！”渔猫转过身瞪眼，摇摇头道，“本来是主人给咱的，被其他人送给了小蛇，人坏蛇也不灵光！把咱的山糟蹋的，这么枯的山！鱼啊麻雀啊怎么会来嘛！”
猫船家掩盖住了身份却没耐得住性子，正中顾念下怀，他摸摸猫的头顺毛，转移话题道：“你的主人让我们去哪里？”
“小福神，观人世是假的，你明白吗？”听见主人二字，猫收敛正色，却没回顾念的问，反倒说起，“这里也是虚境，你被兔妖一行带进的沈府是个因为因果与怨念没被结果的虚境，如果不是有人弄巧成拙把你送进去，里面的凡人小妖都会永远困在那里，重复一样的事情。”
“这里也是？”
渔猫敛了敛蛇蜕，垂头比划：“这里不是观人世，怨念、畏惧以及因果执念，这些都很容易构成虚境，他们送你进来只是见不得光的图谋，困住你。”
“你的意思是这里也困着魂魄。”顾念不解，沈府困着叶柳杏陈然，渡江困着的——“钟无和夕兽？”
“是宋锦年，他的第一世。”渔猫道。
“怎...”顾念愣在桥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我以为...”
“你的心突然跳的好快，被吓着了？”渔猫胡须上翘，它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咱的耳力很细，你以为年兽是公子的转世？咱一直看着他，年兽可没有为人时的记忆，他更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人，有人偷偷把他魂魄中最轻飘飘的一缕送到了魔族兀谷，当做了无关紧要的安抚，剩下他的大半魂魄被困在这里。”
猫指了指地。
对方说的每个字都准确无误进了顾念的耳朵，一瞬，顾念觉得宕机，甚至产生了幻听，琉璃在他耳畔嗡嗡响动——那个人，他不是脱身魔族，他也不是气息混杂，他是被骗去兀谷的，人。
“他本该和其他凡人一样进入轮回转世，咱看了，他的命很不错，本该衣食无忧，本该寿终正寝——可惜了，被走火入魔的人缠上了。”
“谁？”
渔猫却合上嘴，噤声止住：“还不到时候，咱不能说，会有天罚。”
“时候？什么时候呢？”人急切追问。
“要到你这个人开窍的时候。”渔猫道，“你现在能做的，只有跟我走，知晓一切因果后再去问问自己。”
“你的七情六欲会仔细盘问你的心。”猫伸出手，停在人的胸口指了指。它收回视线看看天色，山顶一片红火，飞出一排渡鸦，他深深看了眼顾念，转身往前去。
顾念不再问，他隐约感觉得到渔猫在说什么。
方才是在人迹罕至山脚，猫和人各揣心事，脚程极快便到了半山腰。
到了山腰人便多了起来，确切来说不是人，是红衣白衫的影子，衣摆底下的腿若隐若现的看不真，个个游走在台阶上，这里的路也化为了石砖。
渔猫警惕地打量着这些影子，叮嘱道：“披好了，这里牛鬼地仙蛇什么都有，有雪素的蛇蜕，你我的气息才不易察觉。”
踏上石转路，天旋地转，顾念回头看——来时的窄泥路已不知所踪，后边化成了下山之路，一座有一座宅邸中出来不少人面兽身，除开那些看不清的野鬼外，也有不少头颅还没化成人形的小东西，挑着扁担快步跑过，这些生物彼此间打探个不停。
“石桥可是修好啦？”鼠头道，“昨日小生在石桥底下看，看着快了呢。”
“差不多啦！估计就差活祭下去打生桩。”
人鬼垂着手念：“小江流石板桥...白花花...入水去...开出一朵大红花...”
“快别念啦，人的小孩子怎么会编出这么血淋淋的歌儿呢！不知道的还以为都亲眼瞧见过呢，多么没良心！”
“前年去年，那宋家的二公子都推说时机不好，主人气得炼了可多人，今年他逃不过呢。”
“那今年会是谁呢？”
“管他是谁呢，莫要迁怒我们这些小妖怪就好呢！”
“会是那位有眼疾的公子吗？”
“那是谁？”众小妖顿时将说出这话的小黄鼠狼围成一圈，“是谁呀？从来没听过呢！”顾念也站在一旁，静静地听。
“我...我...我听大舅舅说的，宋公子骗了个病秧子回府...我也不知道！”黄鼠狼一下子结巴，左看不是右看也不是。
“算了算了，说不定是那个孽胎，你们想啊！人的血难道比得上魔物的血有用吗？”
“蟾蜍说的占理！它腿瘸话不瘸！说是那病秧子不如说是那人不人妖不妖的肚子里那个！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青紫的没落地就那么折腾！”
“上回咱们去饕鬄楼吃席见过的，算算也有半个月了，那女子想必又该来问问咯，好奇？好奇就去嘛！”
“咱赌一个眼珠子，那生桩是那病秧子！”
“咱赌咱的腿！”
“我赌蟾蜍另外一条腿！”
...
小妖怪说话越说越迷离，一团围着往上顶跑，那病秧子本人瞎着只眼睛站在雨里。渔猫不解，挥挥手问：“小福神，你怎么了？”
“我在想要不要赌我的眼珠子。”顾念一五一十道，说完就走，留渔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猫最后发出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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